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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原州以南。
清水河東西兩岸,南行兵馬絡繹二十里。
人喊馬嘶,海沸山摧,塵坌紛起,遮天蔽日,河水混沌,白晝為暝。
劉承宗揮兵南下,兵馬未至,瓦亭關守將退避三舍,巡檢倉皇出逃,驛卒開城獻降。
翻過隴山數日,固原州各地望風而降,劉獅子部劫掠清平苑、黑水苑、開城苑甚至還有韓藩的群牧所,能搶到戰馬驢騾的地方一個都沒放過。
不但得了戰馬驢騾過萬,甚至還吸收了上千降兵。
招降比打仗還容易,畢竟到了他們的地盤,打又打不過,防守肚子餓,直接將家眷連同士兵統統裹走。
倒是一點兒都不麻煩,反正飢軍窮軍到這時候還有家眷的,已經是鳳毛麟角了,絕大多數都是單身漢。
旋即轉進平涼府隆德縣,隆德小縣方城,看上去微不足道。
不過在楊鼎瑞極力勸阻之下,獅子營並未圍攻隆德縣,只在郊外掠得牧場戰馬後駐軍,向百姓採買冬季物資。
眼下已進八月,轉眼天就該變涼了,隊伍越來越龐大,冬季物資怎麼湊都湊不足。
楊鼎瑞不讓劉承宗攻城原因無他,這座小城在四百年前名叫德順,屬西夏國,守將馬肩龍面對蒙古大軍犯境不曾畏懼。
儘管最終城陷人亡,但在當年城城俱敗、望風而降的大環境裡,他曾於蒙古大軍至德順第一日主動出擊且取得一場勝利。
楊鼎瑞不建議劉承宗把時間與士氣浪費在攻城裡,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救韓王。
要救韓王,就要先讓其處於不安全的境地之中。
獅子營本部人馬不能動,週日強就在旁邊,只能給鎮原縣的大哥傳信,劉承祖那邊很快傳回訊息,告知隊伍已經走山路輕裝進入平涼府。
當得知這支隊伍的構成,劉承宗樂得哈哈大笑,他可以永遠相信大哥。
劉承祖知道這一使命的重要性,做戲不能出紕漏,便派遣羅汝才帶隊,抽調韓朝宰部、李老豺部的部分人馬,並將他們重新整編,交由王文秀部抽調的固原兵率領。
尤其是羅汝才手下那幫包括他自己在內的花大姐,被扒得乾乾淨淨,儘量換裝固原軍的兵服,而且不讓這幫延安人說話。
所有需要張嘴的事,全部由王文秀手下的固原兵代勞。
這支接近兩千人的隊伍,潛越六盤山,在出發的第三日抵達平涼府西面的崆峒山。
“奶奶的憋死我了!”
羅汝才扶著韓王府捐造的鐵鎖道在山間歇息,摘了頭盔累得滿頭大汗。
他俯視東面涇河河谷廣袤平地,良田一眼望不到邊,直至目力極盡,田地盡頭的朦朧中才看見平涼府城的輪廓。
羅汝才抬手指著道:“看見沒有,離這麼遠都能看見,城裡處處高牆。”
崆峒山就像一座韓王山,山上廟宇道觀,處處字跡俱為韓王府修繕,不是哪個朱真人修的,就是哪位韓藩宗王夫人捐資修的。
楊承祖也被累得滿頭大汗,懊悔不已,道:“早知道我該學羅叔,就在山下歇著得了,我就不懂,帥爺一家都是舉人秀才,人家愛訪個名山拜個古蹟。”
“你曹操咋也這麼愛爬山呢,延安府那遍地山峁你是沒上夠?”
羅汝才白了他一眼:“你當我想上山?啟程前老大專門跟我說,要攀山俯瞰地勢,而且說崆峒山上有座問道宮,是黃帝當地見廣成子的地方,拜的是真武大帝,一定有得道高人。”
他說的老大不是劉獅子,是他的將軍劉承祖。
楊承祖撇眼道:“得道高人關你啥事,問道宮你讓帥爺打過來時候再拜唄。”
羅汝才笑道:“帥爺帥爺的,叫得比我叫大帥還親,沒看出來啊,你楊承祖這麼個鐵打的漢子,也學會那個,叫什麼奉承?”
“阿諛奉承。”
楊承祖給他補上,這才擺手道:“可不是奉承,要沒帥爺,我在山溝裡都讓狼吃淨了,救命恩人,叫啥都不為過。”
“楊爺說得對!”
羅汝才說著就嬉皮笑臉往地下一跪,哐哐給楊承祖磕了三響頭,差點把楊承祖嚇得掉到山底下去,趕緊往閃:“你你你,你幹啥?”
羅汝才起身蹭了蹭腦袋上汗碰塵土形成的泥,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要沒楊爺斷後,小羅也死那山溝子裡了,救命恩人,磕仨頭不為過。”
楊承祖笑罵出一句:“你還給我來這套,咱活著比啥都強……俯瞰也俯瞰完了,下山攻城去吧?”
羅汝才擺擺手,朝山上瞧了一眼,道:“活兒沒幹完呢,老大讓綁個得道高人回去,最好再綁幾個徒弟。”
說著,就指揮後邊還在爬山計程車兵,向他們下達登山綁道士的命令。
“綁人家道士幹啥。”楊承祖愣了:“老大打算超度誰啊?”
“超度個屁。”
羅汝才指向西邊:“大帥想去青海,那是海賊的地方,你知道吧?”
楊承祖點頭。
這事他們這些兩營軍官都有所耳聞,不過對他來說去哪兒都無所謂,來回顛顛倒倒跑了一年多,幾經生死。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楊承祖唸了句宋江的詞,攥了一下拳頭:“打唄,北虜能把那霸了,西賊霸不得?過去我們也撈個招討使做做。”
“說的就是啊,但過去人生地不熟,肯定要連招帶討,別人信番教,降了你還信番教,你怎麼相信他們,又怎麼跟敵人區分開呢?”
羅汝才複述著劉承祖對他說的話,非常輕鬆且驕傲地抬手一指:“道士,可惜王自用做大官兒咯,不然他比老道好使。”
說到這,羅汝才嘆了口氣,滿是羨慕道:“老大的意思,過去在高山上修個道觀,按大帥的樣子鑄一尊真武像。”
楊承祖嚥下口水,一手磨痧下巴鬍鬚,一手掐著指節暗自盤算,口中唸唸有詞:“兩營十五哨長,隊長……鑄不鑄三十六神將?”
他盤算一番,自己如今是禹字營羅汝才哨下管隊,競爭真武大帝座下三十六神將的人手可太多了,但還有機會。
問罷了,心知這事羅汝才說了也不算,楊承祖整個人變得殺氣騰騰:“立功,立功讓帥爺也給我鑄一銅像!”
羅汝才也呆住了。
這是個虛無縹緲且於當下毫無意義的事,可是……成為神?
他也能像關羽那樣,受人世代敬仰。
像沐英那樣,作古二百年,仍有守著他的土地為他奮戰?
僅僅是想到這些,羅汝才的身體就像通了道電,從天靈蓋直麻到尾巴骨。
讓他喜笑顏開:“你,你是說,老子也能混一尊銅像立在山上?他奶奶的,老羅家要出正神了!”
不一會,上山的部下就綁了七八個道士下來。
說來也怪,一樣的軍服、甲冑,穿在別人身上那是威風赫赫,穿在羅汝才這幫人身上就像一群潰軍**,都不用演。
道士們原本就又驚又懼,看見這幫**人物更是嚇得肝兒顫,他們還以為是韓王府的衛兵呢,為首的中年道士邊走邊道:“將爺,我要見韓王!”
軍兵報告道:“頭目,這是問道宮的哈真人,祖上是天順年平涼衛指揮使哈昭。”
羅汝才得了楊承祖提醒,覺得自己也有機會被塑像受拜,心裡看道士尤其喜愛。
再一聽這姓氏,更高興了。
祖上蒙古人,這何止是專業對口啊,連血統都對上了!
“快把老先生鬆開。”
羅汝才喜不自勝,當下便給道士們鬆綁,道:“跟我們走一趟,有你的大好事啊!”
哈真人與徒弟們不明就裡,就叫羅部一幫散兵遊勇押下山去。
雄心勃勃的楊承祖一意立功,當下對羅汝才請命,要親自帶兩隊人混進平涼城。
如今他們已經跟劉承宗破城兩座,一次滲入、一次強攻,對陷城有了些許經驗。
平涼府城顯然不是一座容易攻陷的城池,城西有演武場,西門還有甕城,想攻破它只能混進去,而是還難以攻陷王府。
但俗話說一座韓王府,半個平涼城,楊承祖帶部下褪去甲冑,換了民服,裝作走卒販夫靠近城池,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座城西寬東窄、橫長縱短,橫在涇河谷內。
它不是簡單一座城,而是連城,站在城南山峁俯瞰,西門外山河之間盡是達官貴人的苑囿臺榭,水磨竹林蔬果豐饒。
西城是一座完整城池,有四門、有甕城,城內高牆大院,親王、郡王府邸、書院軍衛、府衙、陝西太僕寺與平涼苑馬寺將城池盡數佔去。
其中有一座牆高兩丈的內城,佔去平涼四分之一,楊承祖估計,那就是韓王府。
而在柳湖以北的北門甕城之外,又以北城牆為南牆,加蓋一座小城,將達官貴人別院的亭臺水榭圈在其中。
城東甕城外,同樣以東牆為西牆,向東擴出一座夾城,夾城以東,又有一城,為東關城。
從西向東看去,內外三城二十里內,盡是朱牆筒瓦,全是達官顯貴的住所。
東關之內,重樓林立,是工商繁榮之地,東關以東,又是小城一座,城東有寶塔延恩寺。
這真是楊承祖有生之年從未見過的繁華景象,王府邸店、將軍山墅、商鋪林立,處處朱牆碧瓦,顯貴華服穿行其間。
但雍容華貴、亭臺美景,在這座城裡並不顯眼。
反倒是在楊承祖腳下,東關城與東外城的夾角,遍地茅草房子與年久失修的磚牆瓦房,沿城牆根與河岸柳樹向東面河谷一路蔓延過去。
遠處荒墳草丘連成片,衣不蔽體的百姓夾雜其間,才顯得刺眼非常。
楊承祖站在山峁上,朝地下啐出一口:“平涼府修連城五座,咋就沒一座讓百姓住,盡是達官顯貴之輩的宅邸?”
這座城很難攻破,最難處在於城外的演武場與駐軍,因此他派人向羅汝才回報,如能奪西城關防,千萬別搶掠繁華城外,先佔領西城關防再說。
他搓搓看得滿是汗的手心,揚臂指向繁華的東關城:“先過去打探打探訊息,實在不行就今夜從西城的南牆爬上去,這幫怕死的爛慫,把城修得這麼堅固,挺難混。”
窮人富人涇渭分明,這還怎麼混進城去?
說罷,楊承祖便扛著鐵鏈梢子棍,帶人推車向東關夾角的貧民窟走去。
他的車隊騾子隊在城外很難走,倒是不存在官軍阻攔,只是有太多沿街乞討者。
在這座城外走一圈,給楊承祖帶來的感慨比在延安府為寇兩年都大。
在地裡給王府當了半輩子奴隸的漢子們,叫木犁壓彎脊背,褲管緊貼乾瘦的腿,爭先恐後跟來做買賣的外鄉人討個活兒。
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二十七八的大婆姨,悶熱漸退的白露天,髒兮兮的破棉襖,脖頸子後插草標在茅草沿兒下站成片。
穿飛魚服的儀衛用手巾捂住口鼻站在遠處皺著眉,對周遭一切嫌棄極了,他的僕從在人群裡挑挑揀揀,領了三五婦人回去。
挑上歡天喜地磕頭拜謝,沒挑上的抱腿扯衣,哭天搶地,捱上一頓毒打破了相,她們也不會哭。
只是蜷縮在汙泥遍地的街角,委屈疑惑,繼續用充滿希冀的眼睛偷偷打量行人。
楊承祖依靠在車店外的馬廄欄上,冷眼瞧著整個過程,從頭至尾沒看見付錢,或者說也不需要付錢。
車店的夥計往外倒汙水,看見楊承祖發愣,便笑道:“客人別在馬廄站著了,平涼城也不總這樣,只是災年裡沒辦法了,能被王府買去調教樂舞也是好事。”
楊承祖回過頭,朝夥計笑了一下:“他們總出來買人麼?”
“平涼城裡王府多,斷不了有貴人出城,有時倒也不是買人,瞧見順眼就領回去,我們這車店啊,就這點好,總能瞧見貴人,要沒他們的祿米,平涼早亂得不成樣子啦。”
楊承祖滿意地笑了,回車店找出十兩銀子,讓夥計看了看,道:“那倒是件好事,我這有批好寶貝,想認識個將軍中尉,店家幫我請回來,這就是你的,如何?”
小夥計見了銀子喜笑顏開:“客人若能先給一半,這事就包在小人身上。”
“這還不好說?”
楊承祖把銀子給了,看小夥計興沖沖跑去城關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
“這些長得可樹真好。”
楊承祖仰著脖子,看向山間生根數百年的古樹,心想: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每棵樹上都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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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平涼府城格局,參考嘉靖年趙時春著《平涼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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