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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迎祥發現,在永和縣百姓心中,過境兵馬分五種。

劉將軍的兵、邊軍的兵、衛軍的兵、陝西的賊和山西的賊。

馬賊後來回來過來的訊息,也很超乎高闖王的想象,那馬賊是這麼說的:

“百姓都護著劉獅子,逮了仨人,問他們劉獅子幹啥了,都不怕他,仨人都一口咬定,劉將軍啥也沒幹。”

這怎麼可能呢?

好在這種詭異情況只在永和縣西邊出現,以永和縣城為界,縣城東邊的百姓,就和汾州府百姓差不多了。

見了賊也害怕,該跑的都跑進山裡去,留些半隻腳踩進棺材裡的老人和破產農民,派人過去就能把破產農民招募走。

再細問問,有的百姓都不知道劉獅子是誰,只知道隰州在打仗,誰跟誰打、誰贏誰輸,不知道。

高迎祥本來就聽說劉獅子出現在石樓,就想過來跟他說些事。

沒想到在永和縣見到那樣的奇觀,更加堅定了他一定要見到劉獅子的想法。

以至於放著兵馬圍困的石樓縣城,快馬加鞭,沿劉承宗的行軍方向追趕。

只不過獅子營有平陽衛敗軍引路,跑得特別快。

從永和縣到隰縣,從隰縣到蒲縣,從蒲縣直往呂梁山裡走。

若非從李萬慶從陝西過來,讓獅子營暫時駐屯呂梁山,高迎祥弄不好還真追不上。

其實李萬慶都差點追不上,託曹耀的福,這老賊去廟裡扒了尊銅羅漢,隊伍走不動了。

突然聽到高迎祥來了,劉承宗很奇怪,趕緊帶人到山中營門前去相迎,離著很遠就快步走去,道:“高師傅,你怎麼來了?”

“聽說你的兵進石樓了,過來看看你。”

高迎祥的臉上洋溢笑容,朝劉承宗的各哨哨長互相回禮,看見李萬慶也在,面上表情稍微變化,隨後笑道:“射塌天也來了。”

眾人入營,營地裡正在挖地窩子,到處都是拖拽木料、劈砍木材的聲音。

劉承宗的中軍營房也是間地窩子,只是稍大了點。

劉承宗把高迎祥請到炕上,一番談笑,高迎祥談起永和縣的經歷:“我都不知道獅子是怎麼帶你們乾的,那邊百姓的口風可真嚴實,問了好幾個,你們猜怎麼著?都是劉將軍什麼都沒幹!”

“什麼都沒幹?”

眾人先愣了愣,隨後捧腹大笑。

就連劉承宗也忍俊不禁,對高迎祥道:“高師傅,我們真啥也沒幹。”

高迎祥怔住,朝劉承宗眨眨眼:“真什麼都沒幹?”

他旋即搖頭道:“那不能,我在北邊也啥都沒幹,進山西前你我約定,不害百姓,除了必須籌措糧草的大戶,其他百姓別說殺了,就算發生口角,我都不准他們跟百姓動手。”

說完高迎祥倆手一攤:“可他們還是怕,那永和縣百姓一點都不怕,我的人叫住他們,他們還問是你的人、邊軍、旗軍還是賊,你看看,你在官軍前邊呢。”

高迎祥心態挺複雜。

一開始進永和縣,百姓無視他,確實心裡不快。

但在離開永和縣之後,看見隰州百姓又是見了兵就跑,反倒回過味來。

這年月百姓見誰不跑?

山西還算好的,有時候百姓遠遠看見了還不跑,只是躲進屋裡拜觀音,希望官軍不進村。

擱在陝西如今是個村子見了人都得跑,除非本就是大族士紳有所仰仗。

一個地方百姓看見兵陣過來跑不跑,一來與富裕情況有關、二來和掌握權力大小有關、三來和當地常見軍隊的軍紀有關。

只要出現過一次,兵來了沒跑村子沒了,那以後這片區域所有村子都會看見兵陣就跑。

永和縣那個地方窮得連王府都看不上,明顯和富裕狀況、權力大小沒關係了。

百姓不跑是什麼反應,是習以為常啊。

想明白這點,高迎祥心裡對劉承宗羨慕得很。

不過他還是那個指導思想,不行就改不會就學,他歪著身子向劉承宗那邊靠了靠:“獅子,你在那邊咋弄的,教教師傅。”

高迎祥這樣,倒是弄得劉承宗有點不好意思了,道:“我也沒幹啥,汾州府的官軍越境裝賊,屠了倆村子,然後來打我,沒打過。”

“那倆村子是衛軍屠的?比賊還狠。”

“我們跟官軍不一樣,不是說賊的道德高,搶個大戶豪家夠幾百人吃一年,用不著搶百姓,官軍還有可能為報功、為錢財、為糧食。”

劉承宗抬手點點太陽穴:“我們殺百姓,就是取樂就是瘋子。”

不過高迎祥這次沒贊同,他說:“獅子呀,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有上千邊軍老兵效命,都知大戶有錢,可有幾個能打下大戶莊子的,誰不想跟你一樣當個好人。”

劉承宗楞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搖頭道:“我只是個人,陝北的好人,都死在旱災裡了。”

這話令高迎祥百感交集,氣氛突然變沉重了,他安慰道:“至少你不殺好人。”

劉承宗覺得自己不是好人的地方就在這,高師傅這話可以說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他很愧疚。

衝進黑龍山的饑民能說都是壞蛋?

亦或延安府城盡忠職守的衙役全不是好人?

還是那些一片赤誠忠於皇帝四出平亂的邊軍不是東西?

依然活著的人,踏過每寸土地都滲著血,他也一樣。

“不說這些。”

他擺擺手,深吸口氣道:“還是接著說永和吧,我把官軍裡參與屠戮的旗軍殺了,僱了百姓給挖坑……我覺得他們可能又敬我又怕我,就讓部下別招惹百姓,百姓習慣了,就不理我們。”

不招惹百姓,這要求其實不簡單。

高迎祥搖搖頭:“那你們晚上在哪睡覺啊?現在這天,在山裡睡一宿,早上起來能凍病一半,我那好多人都病了,必須睡房子。”

“所以我沒動,最早在崖頭山,後來在霍家堡,前幾日官軍動了,打完睡的官軍營地,在山裡睡過一宿,受不了,山外邊有棉衣被褥還行。”

高迎祥咂著嘴,不太想和劉承宗聊天。

他倆說得壓根不是一個山。

高迎祥說的山,泛指所有的野地,天冷,他手下不少人整個冬天都是在延長縣蜷著扛過來的。

棉衣不夠、棉被不足,手下不少人都是一件衣裳穿四季,熱了捨不得脫、冷了也沒得穿。

而劉承宗說的是,是還長樹長草的呂梁山,那凌晨肯定受不了,受不了是山裡的潮氣露水。

跟他擔心的壓根兒不是一個東西。

這劉獅子真是富得流油,人人有棉襖!

高迎祥突然明白了什麼,問道:“你那棉襖,是在杏子河自己做的,棉花棉布都是買來的?”

劉承宗不知高師傅怎麼這麼大反應,點了兩下頭。

啪地一聲。

高迎祥巴掌拍在大腿上,看著地窩子裡這幫人道:“媽的,我就說怎麼去年一點棉布棉花都買不著呢!”

“我都明白了,你說的啥事沒幹,就是一點兒都不給百姓添麻煩,睡覺自己搭營、吃飯自己做,你是不是也沒在山西買過東西?”

劉承宗點點頭。

自給自足了。

高迎祥依然是滿眼的羨慕,但一點兒都不嫉妒。

劉獅子在南邊吸引了兩個衛的注意力,才讓他在北邊大軍散著該圍城圍城、該劫掠大戶劫掠大戶。

這大概就是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路數吧。

想到這,高迎祥沒心情跟他們聊閒天,乾脆正色道:“獅子,能不能讓弟兄們先都出去,我有點自己的私事,跟你說說。”

私事?

劉承宗跟眾人一一點頭,叫他們先出去,轉頭看向高迎祥。

高迎祥等了好大一會,覺得外面人都離遠了,才低聲問道:“射塌天過來幹嘛來了?”

“我準備往延安府送些東西,家裡那邊正在籌集車馬,他在延川等著沒意思,就過來玩幾天。”

劉承宗說著,意識到高迎祥的樣子有些謹慎,便問道:“射塌天怎麼了?”

高迎祥搖搖頭,轉而問道:“他沒事,你別往延安府運東西,趕緊讓家裡把車隊都停了,左掛子有沒有找過你?”

劉承宗道:“沒有,高師傅,到底出什麼事了?”

“家裡出事了,千萬別往陝西送銀子和糧食,最好啥都不要往家運。”

高迎祥頓了一會,似乎想著該怎麼說,隨後才道:“迎恩從吳堡往西運東西,遇見左掛子的潰兵,他在韓城又沒打過洪承疇,按理說兵敗了該知會我們一聲,沒說,有問題。”

劉承宗一臉愁苦:“他又敗了?”

王左掛畢生事業,似乎就剩下打洪承疇這一件事。

“又敗了,而且我過來之前還聽說,新任延安參將艾穆已經上任,帶了多少兵馬不知道,但張述聖、姬三兒這倆在河西道的首領已經被招降。”

河西道就是延安、慶陽二府。

高迎祥說:“楊鶴要讓他們在綏德屯兵,正巧迎恩碰見他們行軍,我才知道這事,我懷疑左掛子也被招降了。”

“高師傅的意思,是左掛子會幫著官軍來打我們?”

劉承宗眯起眼思索著這個可能:“楊總督把他們屯在綏德,我估計是有千金買馬骨的意思。”

“對,多半有這意思,讓各路首領都瞧著,投降朝廷日子過得也不錯。”高迎祥點頭道:“點燈子也是這麼說的。”

點燈子?

這人劉承宗有點印象,他那記憶裡好多大首領不知道,但卻知道這個人,因為他叫趙四兒。

就聽高迎祥道:“點燈子叫趙勝,清澗的書生,本來想考秀才,被縣官誣告夜裡點燈讀兵書,仿黃巢舊事,被逼起事,投了不沾泥做二隊的隊長。”

劉承宗笑笑:“又一個本來能當好人的,可惜不願去死。”

笑歸笑。

形勢嚴峻了。

北邊有被招安的叛軍,而且很有可能王左掛也被招安了。

朝廷又給延安指派了個新參將。

劉承宗很擔心家裡。

他問道:“高師傅,艾穆在哪?”

“我也想知道他在那。”高迎祥緩緩搖頭道:“但他吃了李卑的教訓,到現在都沒人收到他的訊息。”

說到這,高迎祥才反應過來,連忙問道:“你想幹嘛?”

劉承宗理所當然:“回陝西,把艾穆幹掉。”

上次對付李卑,還需要集結各路首領。

如今他麾下已經有三千專事打仗的軍士,未必就比延安參將差。

他打定主意,延安府參將,朝廷派一個他就打一個,直到朝廷派到他心儀人選。

比如楊彥昌。

想起楊彥昌,劉承宗不禁露出苦惱之色,早知道不讓楊彥昌去勤王了。

總兵把巡撫氣死,現在楊彥昌也不知道在哪兒。

他要是還在延安府,大不了讓他殲滅自己一次,怎麼著都該當參將了。

“你可別衝動,現在朝廷不光給延安府派了參將,還啟用了杜文煥做延綏總兵,監管固原事,何況我聽說陝西山西的官員都在給朝廷上書,希望能有官員聯制兩省,這時候你可千萬別輕舉妄動。”

“杜文煥?”

劉承宗皺眉一下眉頭,咬起牙來:“杜文煥!”

杜文煥算將門出身的老將了。

承運他爹死在套虜入寇裡,那場入寇,就是杜文煥為躲避援遼率軍搗巢引來的。

結果蒙古人為報復,殺進延安府整整十天,杜文煥連個屁都不敢放。

在劉承宗心裡,魚河堡軍士整天早上睡醒就罵的吳自勉,比杜文煥強十倍。

至少吳自勉鎮守延綏鎮,北虜沒打進延安府燒殺搶掠。

劉承宗在心裡左思右想,朝廷正在著手整頓延綏鎮和延安府,如今在那邊鬧騰的都是小首領,恐怕沒人管得住參將艾穆。

去年,父親劉向禹能在膚施、安塞、甘泉三縣呼風喚雨,都是因為官府無兵可用而他們有兵。

一旦艾穆抵達延安府,坐困愁城的張輦立刻就成了出籠之鳥。

如今只有兩個辦法,要麼他回家、要麼一家人到山西來。

當然也可以坐視不管,但他怕後悔終生。

他問道:“高師傅有多少兵?”

“能打仗的有四千,還有兩千新兵、四千農夫,你想幹嘛?”

好傢伙,看見高迎祥進山西沒少招兵。

劉承宗道:“平陽衛、汾州衛剩下的旗軍都不多了,高師傅帶著我的工匠,沿這條路就能進平陽府,找鐵冶,讓工匠給我鑄炮、鑄炮彈,能鑄多少鑄多少。”

“我要回陝西,鬥一鬥杜總兵和艾參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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