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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宗沒進霍州。

他只是在接收兩門朝廷送來的紅夷炮之後,發現自己被包圍了。

東北的窟窿關、東邊的六郎寨、東南的蒲縣、南邊的大寧,全部駐紮了官軍。

經過判斷,他認為駐守六郎寨的官軍最弱,可以嘗試打一下。

但那堡子不好打,地勢易守難攻,卡住進入霍州的要道,即使架上炮,人家守軍不冒頭他也沒啥好辦法。

而大軍潛越,輜重過不去,輜重過去,很容易被人銜尾追擊。

所以他嘗試勾引,當部隊丟下輜重不管六郎寨,直接悶頭往東走,走出去二里路,發現六郎寨守軍不上當。

不上當就沒辦法了,他只好再領兵回來,只是耍了個小心眼,反正都是輕裝部隊,就乾脆從南邊爬山,偷偷摸摸回了西邊。

但不論劉承宗做什麼,六郎寨守軍都在堡裡一動不動。

你五百人圍攻,我一千人不動。

你五百人往東走,我一千人還不動。

你把戰馬車輛留在西邊,我一千人還是心如止水。

劉承宗反覆橫跳,六郎寨守軍就是不上鉤,把王八戰術進行到底。

顯得他好像在和空氣鬥智鬥勇,場面一度很尷尬。

急得人抓耳撓腮。

六郎寨在呂梁山向霍州的官道北邊山裡,不拔掉這堡子,部隊過去就被截斷退路,搶了物資也別想往西輸送。

可強攻這堡子,四面都是山地,軍隊鋪不開也難以行動。

能採取的只有斷水斷糧,但圍攻又很容易被官軍從呂梁山東西兩面把山道堵住。

而火炮,他的小炮對石寨毫無辦法,大炮的數量和彈藥也都不夠。

說實話面對這種石頭王八,劉承宗還真沒有好辦法。

如果周圍四個官軍屯兵的據點都這樣,獅子營就被堵死在呂梁山以西了。

但好就好在,並非每個據點都是如此。

三月二十日,來自蒲縣方向的塘騎快馬回報,那邊的官軍整理裝備後,向西南沿官道轉北,朝隰縣移動。

旋即,駐紮在大寧縣城外的官軍也動了,這支軍隊正朝永和縣前進,看樣子是想繞到隰縣北方,讓兩支部隊形成南北夾擊的局面。

收到訊息,各哨哨長聚在呂梁山西麓的陡坡山議事。

承運把輿圖鋪在地上,將四路敵軍所處位置標明,劉承宗本能地把頭轉向曹耀。

不是為了問計,而是這樣的局面,曹耀應該是在座最熟悉的人。

曹耀露出苦笑:“薩爾滸的教訓,這些人就一點都不知道?”

同樣敵暗我明。

同樣在山地分兵齊進。

同樣有幾路鐵王八死不挪窩。

同樣每路兵力、戰力都少於敵人。

這明顯擺出個通靈大陣,是在召喚努爾哈赤顯靈啊!

曹耀開始分析利弊:“打就要快,先攻破一路,趕在其沒收到訊息之前再攻破另一路,餘下不挪窩的沒了援軍也是死。”

“如果想走,就集結全力攻破蒲縣一路,經黑龍關進臨汾。”

在這個時間,劉承宗卻抬手示意曹耀先別說話,皺著眉頭走到一旁,站在山崖陡坡望向起伏山巒。

他沒有去想破敵之策,他在想大勢。

想他們是如何誤打誤撞,讓官軍擺出這種陣勢。

他願把這種陣勢稱之為……努爾哈赤薩爾滸通靈陣。

短暫思索片刻,劉承宗找到了問題所在。

朝廷對山西南部的安排,是橫向防禦北方,所以宣府、大同是一線;岢嵐、代州是一線;太原是一線;汾州、潞安是一線。

相對來說可能岢嵐州和偏頭關還有部分防禦西面的用途,但在汾州府、平陽府,沒有縱向防禦黃河的安排。

所以汾州府和平陽府難以協同,只知道北邊有援軍,但南邊的兵動了,北邊的兵卻沒動。

兩省交界、兩府交界、兩縣交界,甚至是兩個兵備道的管轄交界。

這種局勢是可以創造的,他領悟了!

這一刻劉承宗看向遠方起伏山脈的陰影,心中感覺尤其微妙。

該怎麼說呢,朝廷在教我該怎麼打朝廷。

他轉過頭,對上麾下一眾哨長或期待或疑惑的眼神,滿心興奮,握拳道:“打,先打蒲州北上的官軍千人隊,再打大寧的官軍千人隊,北邊兩支官軍不動就算了,動了也一起打。”

“戰場,就在隰州城南!”

其實這地形也沒有其他地方能作為戰場,遍地全是山,山間小路根本鋪不開,就那麼兩三條官道,想找個平地都不容易。

大方向被敲定,六個戰鬥哨的哨長都等著他下達戰鬥任務。

劉承宗也不含糊,直接對楊耀道:“楊哨長此前受了傷,這次你做偏師留守,我把輜重哨和工哨都留給你,在隰州城南邊佈置防線,挖壕設營。”

楊耀雖然覺得自己受傷不嚴重,照樣能指揮部隊,但還是點點頭應下。

對打仗的命令,他一向是有什麼聽什麼。

只不過他也有自己的疑惑,問道:“我在城南設營,北邊敵軍來了會鑽進隰州城跟我對峙啊,打不過他們。”

修築的營地再結實,也肯定不如城池。

劉承宗點頭笑道:“在城南駐營又不是在官道駐營,選山地易隱蔽處駐營有個退路就行,官軍往南走不要堵,等他們過了再截,留住他們。”

跑了可不好找。

“去衛家峪。”

承運接話道:“那山裡外邊找不著,離官道還不遠,前年鬧旱百姓走了不少,如今只剩七八戶守在峪裡,出些錢糧,既有百姓為我們做工,還能幫百姓渡過難關,兩全其美。”

他在圖上指出位置,抬手對眾人笑道:“三哨快兩千人,只要茅房選址好,幫人家把地都肥了,豐收在向老百姓招手。”

“這就對了。”

劉承宗笑道:“我們是外地人,就是想像在陝西那樣幫百姓乾點什麼,都無從下手,但只要能做到對大多百姓秋毫無犯,時日長了百姓待我們肯定本地兵好。”

其實秋毫無犯,不是多高的要求。

簡單來說就是不擾民,來了和沒來一個樣。

但它真做起來卻不容易,尤其在這個年代,劉承宗是當過兵的人,他最清楚不過。

別說正常邊軍,就他在魚河堡出營打獵那會,走哪心慌到哪,看遍地荒山禿嶺都有幻覺,各種吃過的東西在山頭時隱時現。

啥時候看見只老百姓家的羊,眼睛都冒光。

活生生咩咩叫的小羊,在眼裡直接完成脫毛、放血、去皮、切片,大太陽一烤香味就出來了。

只是想想當時那種感覺,就讓劉承宗從腰囊裡摸出塊鹽燻馬肉,放進嘴裡嚼著說:“北邊截住大寧部隊,再防備窟窿關、六郎寨的官軍出來,剩下人跟我往南走,承運要調半數醫匠跟著我。”

“收拾蒲縣北進的官軍,以馮哨長的部隊為先鋒。”

曹耀輕咳一聲,道:“將軍,把營屬炮哨也編進先鋒裡吧,上次打仗讓我想試試這種打法。”

其實何止是上次,這完全是集中使用小型火炮,打破李卑陣線時給曹耀帶來的啟示。

不過曹耀沒給劉承宗細說過他的想法。

劉承宗想了想,笑著問道:“你打算怎麼編,推紅夷炮前進?”

他們這門紅夷炮沒有配套彈藥。

那門炮最大能打八斤的合口實心鐵彈,配套的彈藥則是二斤實彈、二斤四兩散子。

但沒有配套彈藥,時間上也不允許就地鑄造炮彈,只能讓匠人做出木馬子也就是炮彈木託,打他們現有的炮彈。

早前他們架炮轟六郎寨就是打三斤鐵彈,那是李卑將軍炮的炮彈,還有一斤的實彈和各種大小的散子,冬天在杏子河鑄了不少。

曹耀自信得很:“能推就推,不能推也無妨,不靠大炮。”

好在敵人是缺少重火力的衛所軍,劉承宗也沒再多計較,只說道:“那我看著你怎麼打,別把炮丟了就行。”

“可拉倒吧,炮丟了我晚上抱啥睡啊!”

眾將哈哈大笑,曹耀還真抱著這門銅炮睡了一宿。

就一宿,後來他說太冰了,得等到夏天再抱著睡。

部隊行軍方向安排妥當,獅子營整理兵裝,旋即分哨啟程。

楊耀攜劉承運、師成我在衛家峪駐營,大隊隨同劉承宗一路向南。

他們也沒走多遠,不過走了十五里路,前出的魏遷兒就傳來訊息,敵軍正在南邊官道旁的田野中分做兩營,埋鍋造飯。

敵軍斥候同樣發現了他們,雙方塘兵先行交戰,互有傷亡後各自後撤。

等魏遷兒的第二隊塘兵壓上前去,馮瓤與曹耀的先鋒已抵達官軍營地五里外,雙方能隔山谷田壟相望。

官軍塘兵收縮至營地不遠,分設兩營的千人大隊正在聚攏,遠處砍柴的旗軍們也在向營地奔跑。

儘管整個汾州、平陽二府的區域性態勢是擺出了個努爾哈赤顯靈陣,但這隻官軍顯然沒有杜松的勇猛。

他們連營地都不要了,聚攏軍隊就開始穩步後撤。

此時劉承宗所率高顯、鍾虎、王文秀三哨大軍還在後面緊趕慢趕,這邊官道狹窄,兩側又都是山地,難以鋪開大隊行軍。

前面的部隊已抵達敵營六里外,最後的部隊還在十里外行軍。

一聽前面官軍要跑,劉承宗趕忙命令各哨集結馬隊,自官道右側向前奔襲,儘快抵達戰場留住敵軍。

不過這樣一來,主力部隊的行軍速度更慢了。

好在官軍向後撤了有一里路,就不再繼續後撤。

曹耀從前方派人把訊息傳回劉承宗時,是這麼說的:“他們撤不了,後面道路狹窄,只有這兒能鋪開部隊。”

劉承宗率家丁馬隊抵達官軍營地時,那來自蒲縣的一千官軍已經在南邊扎出陣勢。

那是處南高北低的坡地。

曹耀和馮瓤已經迫近至敵軍一里,隔著小溪列出大隊,稍稍調整陣型,擺出個空心方陣,以非常緩慢的速度蹚過小溪,朝官軍陣型壓上去。

劉承宗看得清清楚楚,這個陣型最前面是馮瓤的步兵,和炮哨的火槍手,中間全是曹耀的炮手。

至少三十門不到百斤的小炮,被炮兵搬著往前走。

還有六門架在三輪炮車上的佛朗機、將軍炮,靠炮兵推著往前走。

那門紅夷炮有點倒黴,新的炮車還沒做好官軍就動了,四個小軲轆過小溪時好像被卡住。

從望遠鏡裡看,曹耀被這帶四個小輪的炮車氣壞了,在炮邊無能狂怒,最後讓部下把炮尾墊高取出彈藥,裝上三斤實彈,在小溪中間朝坡地官軍轟了一炮。

把中彈官軍嚇壞了。

炮彈入陣旁邊人就都散開,讓劉承宗看得清楚。

那顆炮彈至少打中四名士兵,戰果是打死一人、傷了三人。

它先打在一面已經被拉開的弓梢上,那支箭扎進旁邊士兵的身上,斷掉的弓弦抽花了弓手的臉。

而後掃斷一根盔槍,戴頭盔計程車兵多少被扯著受點傷,最後砸在一個倒黴蛋兒胸口。

官軍的火炮也開始發炮,他們用的是虎蹲炮,紮在陣線前方,一時俱發。

聲勢很大,但距離較遠,只有少數鉛丸鐵彈落在陣前。

隨後官軍開始一排排拋灑箭矢,因為坡地的緣故,有更多弓手能向他們射箭。

多虧了汾州衛旗軍送的甲冑和盾牌,馮瓤的兵防護不錯,箭矢拋射難以奏效,倒是火槍手有好幾個中箭、中彈的,被炮兵拖到後面。

馮瓤的弓箭手開始還擊,但他們還在繼續前進。

馮瓤的戰兵和輔兵配合不錯,戰兵射一箭走兩步,擔任刀盾手的輔兵也隨之起伏。

逼近百步,劉承宗驟起眉頭,這個距離已經可以開炮了。

雙方的銃手、鳥銃手都在這個距離開始互相射擊,每隔幾步一次排銃,把兩軍陣前打出一蓬蓬血霧。

但曹耀還是沒開炮,一直硬頂著走到四五十步。

劉承宗都已經可以看見,官軍軍陣最前的虎蹲炮手已經向後收入陣中,最前排的弓箭手把弓箭收了拔出腰刀,跟身後長矛手站在一起。

曹耀的軍陣終於動了,馮瓤部士兵開始後推,讓開火炮射界,一排虎蹲炮、湧珠炮在陣前紮下。

官軍幾乎瘋狂,前排兩名軍官抽刀帶隊向坡地下衝來。

炮響了。

一蓬蓬硝煙在陣前短時間無規律噴出,把兩陣相接的戰場前沿打出一片煙霧。

劉承宗看不見兩軍接戰了,他只能看見敵陣之中軍旗傾覆,成片官軍倒在地上,獅子營士兵一排排持兵器衝入硝煙之內,而後官軍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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