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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永和縣西面霍家莊。

此地處二省交界,遠離城池,戶不過百餘,唯獨春光明媚時,山間古柏雲霧繚繞,景色美不勝收。

這裡本就田土貧瘠,早些時候不過為荒山野嶺,有一霍姓秀才採買土地,率僕童開墾修起亭臺。

後來那秀才考得舉人,在南方仕官十餘年,回還鄉里定居此處,代代繁衍,方有今日的霍家莊。

到如今,莊上已經傳了六代人,出過兩個舉人、七個秀才,最高的霍老爺做到了正六品的揚州通判,前年升任正五品的贛州同知,但聽說那邊礦奴正在作亂,就沒去上任。

何況這升官也著實沒啥意思,跟貶職一樣。

官職品級提兩級,可實際上揚州的通判,那能和贛州同知一樣嗎?

霍老爺為人清廉,在揚州四年,沒給富家大戶幹過作奸犯科的事情,除了胥吏送上來每人都有的常例銀,其他的分文不取。

在揚州四年,霍老爺不讓家族親族任何人買田置地,每年將常例銀七千四百兩及俸祿折銀六十五兩運回老家。

常例的數目很嚇人,可是在揚州,不能不要。

這份銀子,是各縣胥吏,在收各類錢財時,專門留出一份上交。

下面從知縣到不入流的典史都有。

至於四品的知府、五品的同知、七品的推官甚至就連知府衙門裡不入流的司獄也有。

他們都有了,不得再一份送往京師?

人人都有,你通判不要?

不要你來揚州幹嘛?

何況你就是不要,百姓依然是朝廷收一兩,官府收二兩。

你愛要不要。

那可不是山西陝西,放著官位都沒人去做,一個縣擱個典史主簿就算有官了。

揚州府有完整的官僚體系,小小胥吏都能讓人搶破頭。

想起在揚州做官那幾年,霍老爺看了太多修園子、逛青樓、買瘦馬的事,吃喝玩樂紙醉金迷。

有人豪擲萬兩做金箔,登上金山順風灑,任滿城百姓爭搶,只圖一笑。

他那點年例,在揚州也不算個錢。

回到山西小山村的霍老爺就不太想見人,家裡人說要在汾州府買座大院子,他也不同意,就固執的住在永和縣的山裡。

每天看看山看看樹,吃飯尿尿喝酒睡覺。

財富,別人的財富。

有時候看見別人掙了三五百兩,心想真厲害,我也要努力。

有時候看見別人掙了三五十萬兩,就會懷疑這個世界。

見慣那些,人這輩子就沒啥活頭兒了。

就算物慾橫流,反正別管幹啥一輩子也掙不到那麼多錢。

要是憂心家國,別管幹啥一個六品官對這些事也莫得辦法。

突然,家生子快步跑上山間涼亭,沉重的腳步聲打斷霍老爺的遐想:“慌慌張張,再把你摔著,出了什麼事?”

家生下生撐著膝蓋,撩起潞綢做的箭袖直綴下襬,擦了把汗道:“爹,山上來了不少人,舉旗鼓刀槍,不少人還穿了西面邊軍的棉甲。”

“西面邊軍?”

霍老爺有些驚慌,向山下望卻望不見人影,深吸口氣鎮定後問道:“是永和關那付仁喜餓瘋了?他若要錢就讓賬上支二十兩給他,回頭老夫遞個條子,混賬東西,敢舉刀槍來家裡,不想活了。”

“不不,不是付把總,陝西邊軍的甲。”

家生僕人也說不清,只好回臂指著後面道:“爹快下去看看吧。”

明代律法對僕人數量有規定,所以多出來不叫僕人,都是義子義女。

“走。”

霍老爺不再多問,走出兩步返回涼亭拿上酒壺,隨僕人一路下山。

走到半山腰一拐彎,就能瞧見霍家莊的模樣。

霍家莊在山峁上有堡子。

前年陝西的王二剛造反仨月,這邊就開始修堡子了,中間至多晚了個書信送到揚州再回來的時間,隨後就用黃土壘出四方土圍,牆高且厚。

百十戶人分散居住的兩個莊子則在土圍外面兩個山頭。

山上旱作梯田綠油油,種的是剛長出尺高的玉米,快到該追肥的時候,田間到處堆著腐肥。

起初霍老爺沒瞧見人,但就算僕人沒說,他也能從莊中族人子弟格外慌亂的模樣,對局勢略知一二。

莊戶正趕著車羊牛馬向堡裡跑,到處雞鳴犬吠。

族學唸書的後生,也都取了弓弩刀銃,被先生帶著登上堡牆。

霍老爺也趕緊往堡子處跑,隨後就看見了來人。

先是零星十餘人自山道來,個個做塘騎裝扮,身著泡釘輕罩甲、頭戴勇字鐵盔,背插各色小旗,走馬山道。

各以三人一隊,或扼住山道、或佔領田峁、或繞過莊堡,擇要處登高,有人持弓侍立、有人舉旗示意。

隨後片刻間,忽而或坡地十數騎持矛攜弓越上,或林間十餘人肩扛鳥銃走出,或官道馬拉人推火炮。

待霍老爺登上堡城,四面八方,早已盔槍遍野成百上千,看得他心驚肉跳。

族裡侄子驕橫慣了,上前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道:“這幫丘八,大伯,我去問問他們想幹嘛!”

“你快算了吧,他們有恃無恐不是兵,看見那面旗沒有?”

來的若是官軍,霍老爺心裡若有半個怕字,就叫他倒立走到張家口。

可顯然這幫人不是兵,侄子順著望去,漫山遍野的盔槍之中有面赤旗,上面簡簡單單用金線走出個劉字。

“來的怕是秦地賊寇。”

“秦地賊寇,旱災饑民?”大侄子像見了鬼:“旱災饑民不能長這樣吧?”

“旱災饑民當然不長這樣,但秦地只有一個劉,延安劉承宗,先殺遊擊再殺參將,可恨捐造的紅夷大炮不在。”

霍老爺臉上談不上變色,提起酒壺飲了一口,拍了拍大侄子的肩膀:“你也別出堡了,去我房中把菸斗拿來。”

拿菸斗?

大侄子一臉不情願,轉頭派個僕人去,自己又回來問道:“大伯,這,這若不是兵是賊,我們可咋辦?”

“讓你下去你就下去,能咋辦?讓他們圍著吧,有水有糧又餓不死你,去別一直在我身邊轉悠,把狼煙點了。”

大侄子應了一聲,跑下去了。

霍老爺扶著堡牆的城垛,胳膊使勁但止不住腿顫,這人怕起來是真一點都控制不住啊。

他心說,當年自己還不願修這堡子,現在看來,沒準要靠這堡子救命了。

他本來確實不想修。

收到信那會霍老爺喝多了酒,正在瘦西湖賞雪。

都沒仔細看信,只聽送信的僕人說家裡要修個堡子,估算要花六百兩。

六百兩,捨不得啊。

像他們這種在揚州做官的,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成日裡,有鹽商子弟帶著吃喝玩樂,走哪都用不著花銀子,享受的都是最好的,揮金如土。

可另一方面,這些都是空中樓閣,誰不知道這幻象隨同權力而來,自然也會隨同權力而走。

輪著自己從兜裡掏銀子,掂量掂量俸祿,一下子扔出去十年的俸祿,誰心裡受得了。

可受不了也沒辦法,邊上有人呢,不能落了面子,便應下了這事,在老家修起一座堡子。

當時霍老爺可從沒想過,這堡子有朝一日會派上用場。

不過若硬要說他摳門,倒也不是。

可能是心裡有愧,去年聽聞東虜攻入薊州,他當場擲出白銀六百兩,委託澤州衛調澤州匠人捐造千斤銅紅夷炮、千五百斤鐵紅夷炮各一門,打算捐給朝廷裝備山西入衛援軍。

一樣是六百兩,這六百兩他連眼都不眨,就丟出去了。

炮價其實不貴。

工錢、料錢加一點給大號丘八指揮使的好處費,就是霍老爺捐鑄一門紅夷炮的造價。

不存在匠人手藝的附加值。

但非常諷刺的是,只要指揮使的好處費給夠了,就能保證匠人工作積極性,手藝就不會出問題。

從天啟年就開始了,這年頭流行給朝廷捐造紅夷炮。

這會炮鑄好了,正由澤州往這邊運。

不往家裡運也沒辦法,這他媽的張鴻功和耿如杞都被下獄了,他就是捐,捐給誰啊,總不能自己推著炮去北京吧。

霍老爺心想,這後金咋就不早點入寇呢?後金早點入寇,他就早點鑄炮,皇帝就早點把張鴻功耿如杞下獄,紅夷炮就能早點進家。

雖說沒技藝精湛的炮手,霍老爺不做一炮崩死劉承宗的美夢,可好歹兩門重炮在牆上擺著,外能驚嚇群賊,內可鼓舞士氣。

他知道劉承宗,去年整個冬天,士紳們走親訪友聚在一起賞雪看山,延安府的參將李卑死在上任途中,是他們最大的談資。

一個人知道會在心裡暗笑,兩個人知道能交換見解,三個人坐一塊,就能把事兒聊明白了。

喔,原來前頭還有遊擊將軍路誠也死在劉承宗手裡。

這從側面證明了劉承宗的實力,不過也不妨礙士人們坐在一起嘲諷丘八,一臉拳拳愛國之心的恨鐵不成鋼。

當然冬天的侃侃而談,更不妨礙霍老爺這會兒兩腿打顫快尿出來了。

吹牛嘛,誰還沒個這毛病了。

霍老爺正在牆頭上數人頭呢,剛數到二百,有人在幾面盾牌護衛下走到堡下,高聲勸降。

霍老爺帶著顫音兒罵道:“降個屁,爾等賊子等著,朝廷大軍一到,這就是你等葬身之地!”

硬氣歸硬氣,他嗅著鼻間嗆鼻氣味,回頭看向堡內升上天空的黑煙,心裡也非常清楚,如今他們全族上下的命運,已經不在他們自己手裡了。

要看汾州衛、平陽衛還有永和關把總付仁喜那幫丘八,啥時候先來。

付仁喜先來。

其實準確來說,若以這座堅固土堡的方圓一里為界,付仁喜來的要比霍老爺還早一點。

正對土堡的山峁上。

劉承宗頭頂墊狼皮毛的缽胄,放下望遠鏡轉頭問道:“付兄,你說的就是這座堡子?”

付仁喜就站在他旁邊,穿著質地還不如霍家僕役好的戎服直綴,面上蒙著黑巾,低頭弓腰,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悄聲道:“將軍,別喊我姓!”

他在心裡直罵娘,頭一回幹這事本來就嚇死了,劉承宗還喊他姓!

回頭這幫賊人叫官軍剿了,抓個俘虜一問,他不就完蛋了?

劉承宗看他這般小心,笑出了聲:“那我叫你啥啊?”

“叫我……叫我一箱金吧。”

這外號不錯,富貴。

劉承宗會到這來,完全是因為付仁喜。

他一直以為承運膽子小,但這小子其實膽子一點兒都不小,只是沒殺過人。

他把承運的輜重哨和工哨都安排在崖頭山,師成我負責修堡子、承運負責幫忙,並觀察永和關駐軍動向,有可能的話聯絡聯絡感情,聊聊以後從山西往陝西運物資的事。

誰承想劉承宗頭天剛走,當天夜裡承運就自己一個人進了永和關,找付仁喜吃飯去了。

一晚上一頓飯,吃出個霍家堡。

劉承宗知道這事快氣炸了,把承運狠狠臭罵一頓,哪知道這小子居然還頂嘴,說什麼付仁喜殺了他也沒好處,怕他幹啥。

不過將心比心吧,承運但單身進永和關,換來了付仁喜敢單身見劉承宗。

“就是這堡子,這霍老爺從前是揚州通判,每年兩三萬兩銀子往家裡運,他家這堡子絕對有錢!”

“兩三萬兩,是每年兩萬兩,還是每年三萬兩,你看見了?”

劉承宗對別人估算的數目信不過,他剛買下劉家莊的地時,宋守真那幫人打聽情報,還有人說黑龍山有上萬兩呢。

不是親眼所見,以訛傳訛,到底有錢沒錢誰知道?

“我沒看見,但肯定有錢啊,去年他還給山西捐出兩門紅夷炮呢,那炮估計二月剛造好。”

付仁喜道:“將軍是怎麼打算,就這麼圍著?拿炮轟他啊!”

“你說的很好,不過先不著急打他,圍兩天。”

“將軍,你要圍著,我可就不在這陪你了。”付仁喜心裡還是很擔心,便道:“那說好的銀子?”

“放心,答應你的事不會變,你確定這堡子有一萬兩?”

“確定,絕對有一萬兩,沒有你破了這堡子回頭就拿炮轟我!”

“那好,回頭我讓承運送一千兩過去,五百兩給一箱金,五百兩幫我買藥,事成之後,還有八百八十兩,分給關裡所有弟兄。”

說罷,劉承宗對付仁喜點點頭,派一隊人護送他回去,轉頭再度望向堡子露出笑容。

不佔領永和縣東進,北方汾州衛旗軍越境,會截斷他的退路。

這座堡子很合適,官宦家庭,還有鉅額錢款。

現在就看,汾州衛和平陽衛哪個會來。

劉承宗深吸口氣,心想,都是膽小鬼也無妨。

那我就等那兩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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