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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擒獲官軍主將,戰場上的騷亂仍舊持續了很久。
劉承宗聚集麾下王文秀、楊耀、高顯和馮瓤四將,帶著他們到處跑著招降官軍。
他心知肚明,其他人很難招降這些跟著李卑計程車兵。
甚至就連他去招降,難度也比較大,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難。
王文秀道:“這有啥難的,敗都敗了,除了跑的,剩下的就是俘虜,給口吃的,當兵的在哪不是吃糧啊,跟著咱吃的還多。”
劉承宗搖搖頭,叮囑四將,別管他們是願意做俘虜還是願意當降兵,都必須看好了。
這幫人跟柳國鎮那些人不一樣。
那邊的戰鬥真是以強欺弱,劉承宗本部的人就不比他們少,再加上天猴三千兵力,官軍無疑是弱勢。
而且從頭至尾,上天猴三十個百人隊退了一次又一次,卻從沒露出要潰散的樣子。
招降也是一門藝術,你強,別人才願意跟著你混口飯吃,討個活命。
本來做賊招降官軍就不容易,可他們又敗了。
那可真是兵敗如山倒,王自用上千人叫人家八個兵攆著跑了好幾裡地。
就這八個人誰能招降?
劉承宗都招不了,馮瓤的馬隊過去打死一個,抓了四個,剩下仨人逃進山裡,不會出來的。
這仨人肯定意識到了,哪怕就仨人也能幹大事。
自己能幹大事,誰跟著你幹啊?
哪怕易地而處,誰這樣把劉承宗打敗,想招降他,他也不會願意,寧可跟你們打到死。
結果確實如此,各自為戰的官軍,沒多少願意投降的,不是逃進東西兩側的山地,就是死戰到底。
最後算上打到沒力氣動彈不能被擒獲的,只有二百餘人。
反過來,他們付出的代價可太大了。
在李卑的營地中軍帳裡,劉承宗放下手中信箋,轉頭望向帳門。
劉承祖低頭進來,神情複雜,既有如釋重負的輕鬆,又有傷亡慘重的沉痛,環顧帳中,盤腿坐下嘆了口氣。
劉承宗問道:“哥,怎麼樣,傷亡如何?”
劉承祖咬著牙狠狠用拳頭錘在地上,眼睛都紅了,微微搖頭:“被殺的、輕重傷,還有逃跑的,各部加在一起近兩千。”
“多少?近兩千?”
劉承宗也被這個數嚇住了。
他和劉九思在山裡合兵攻打柳國鎮。
劉九思的兵夠弱了,三十個百人隊,多的傷五個撤下來,少的傷倆就往後撤,那幾乎就是碰了一下,就撤了。
就這樣,還是以三百出頭的傷亡,殺了柳國鎮及百餘官軍,用三比一的戰損贏下那場仗。
劉承宗早前在心裡大概算過損失,他們為打這仗出動了六個步陣、三個馬陣,九陣六千多人。
敵人只有八百餘,死上二百就差不多了,就算仨換一個,他們折六百人還不行嗎?
打出這樣的仗,劉承祖紅了眼圈不奇怪。
劉承祖嘆了口氣,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若非你部一錘定音,這仗咱們就是大敗。”
劉承宗第一次在兄長身上找到的感覺,無力。
他只能出言安慰,仗打成這樣不是大哥的錯。
大哥是最好的馬兵隊長,帶了二十個弟兄回家,這些人對他言聽計從,讓他如臂使指。
後來為了幫他,把左膀右臂什長高顯分過來,還有一半的部下。
他的獨立,是以兄長對部下控制力下降換來的。
要控制五百人,至少需要三十名基層軍官。
劉承祖手下的軍官不足這一數目的四成。
更不要說控制其他隊伍了。
劉承宗在心中感慨,他的大哥還是魚河堡的那個軍官。
對軍官來說,最大的挫敗與無力感並非是面對不可戰勝之強敵,而在於麾下士兵失去組織的那一瞬間。
“哥,我們吃一塹長一智。”劉承宗在身邊找了找,遞出封通道:“這未必是壞事。”
劉承祖嘆了口氣,把注意力挪到信箋上,這是封從固原三邊總制府送來的信,提到了伍維藩正在慶陽府討伐那邊的劉氏兄弟。
那邊有倆兄弟也姓劉,叫劉道江、劉道海,外號是劉六劉七,可能是借正德年間霸州起義首領的名號。
但這名號著實不是啥好兆頭,跟劉六劉七起兵的趙鐩後來被正德皇帝剝皮做了馬鞍子。
若這倆兄弟擋不住伍維藩,他們還有七八天時間。
正在劉家兄弟倆商量對策的時候,曹耀來了。
這老賊是個見慣生死心大的,在衣裳上擦著手進中軍帳,笑呵呵道:“咋了都愁眉苦臉的,傷兵都安排好了,上天猴在那邊跟承運弄了個醫匠營,正帶著藥往這邊趕。”
李卑的中軍帳對他來說滿是新奇,這看看那碰碰,神情既輕鬆又高興。
等了半晌沒人理他,這才往劉承宗身邊一坐,搓著手嘿嘿直笑,道:“獅子呀,劉將軍啊,七個步營、三個騎營……都沒有會玩炮的。”
曹耀說著身子往後來了個戰術後仰,拿胳膊肘碰碰劉承宗:“給我吧?”
這種心態,大概劉承宗最大的快樂源泉了,他笑道:“有多少炮啊?”
“嚯,這我可得跟你好好算算了。”
曹耀倆手一拍,坐正了身子清清嗓子,道:“五百斤佛朗機炮四門,官軍的炮兵精銳,都帶著水,幾場仗連著打下來一點都不傷炮。”
“而且還有三門大將軍炮,不是以前那種老東西啊,是葉軍門所制新大將軍炮,俱重千斤,通體淨鐵打造,都是打製出來的,質量可比別的鑄鐵、銅炮強太多了。”
聽曹耀這形容,劉承宗不禁納悶,鍛造炮?
又說質量比鑄鐵炮強,比鑄鐵炮強很正常,但比銅炮效能還好,合著是三門鋼炮?
曹耀說得眉飛色舞,伸手比劃道:“就那個,葉公神銃的炮車,那就是小號的葉公炮,這個是大號,好的很,還有三十門小炮,你把這些炮都給我,你的營屬炮哨就地擴編。”
這兩天曹耀被李卑炮打得憋屈極了,這會可算揚眉吐氣:“大炮十位,小炮四十五門,那慶陽兵敢過來,直接放炮給他擊潰!”
劉承宗聽著就笑了,道:“你還想有這麼好的機會呢,去哪再找像此戰一樣的好機會啊。”
這仗還真就好在機會。
柳國鎮部作為偏師進山的機會被他們發現,在沒重火力出現的側翼戰場,實際上對他們最為有利。
那才是最大的勝機。
劉承宗在心裡對這些炮其實有所安排,對曹耀道:“大炮都撥給你,但小炮不行,我打算把小炮分給各哨,你看李卑的兵,結陣後有主攻的炮兵,但各面都有小炮護著,要不是被包圍,馬隊也很難衝進去。”
對於李卑軍陣被張天琳衝破,他在陣後看得很清楚,張天琳用的是非常標準的馬隊打步陣。
馬兵衝陣,就看能不能衝動,勝負就在最後二十步。
那二十步裡,騎兵對步兵的壓迫感最強,陣動了,馬隊就能長驅直入,陣不動,就得再來一次。
反倒像高迎祥那種,用馬隊直接硬生生衝進地陣的打法才是少數。
但也管用。
唯獨不該兩隊同時衝進敵陣,他們在敵陣裡撞在一起,誰都走不出去。
劉承祖說:“我以為此戰最大弊病,在於沒有中樞,各部難以搭配,縱然皆不惜性命,也難取勝。”
劉承宗與曹耀深以為然,但隨後面面相覷,也沒別的辦法。
這場仗他們最加分的地方,是劉承宗在外線收拾了柳國鎮,最減分的地方是沒有統一指揮。
但凡架炮山上有個令旗,讓張天琳破陣,張天琳就在左翼破陣,讓高迎祥不動,高迎祥就在右翼不動。
待張天琳自右翼殺穿出去,高迎祥再從左翼掩殺,那就是一場輝煌大勝,根本不會有後邊的事。
曹耀嘆了口氣:“沒有能統一指揮的人啊!”
這老賊最清楚了,統一指揮這種事,在官軍那都不容易,更別說他們這些合營的賊兵了。
說起來容易,有個人在中間指揮,只要能服眾就行。
“真到讓人死戰的時候,是高闖王能讓承祖萬慶跟官軍死拼,還是獅子能讓中鬥星把戰線推到官軍臉上吃炮子?”
曹耀說罷,盤腿道:“還不如這樣呢。”
況且退一萬步,高迎祥和劉承宗都要率領本部人馬。
缺了他們這兩部,這反王合營的戰鬥力,直接被削平到能打個官軍百人隊的水平。
“合營。”
劉承宗沉吟良久,說出這二字,對曹耀道:“我打算合營,和上天猴合營,讓他做副將,隨意任命中哨長,把他的部下都補進來做輔兵,擴編到四千人的滿編營。”
曹耀沒有經歷殲滅柳國鎮部的戰鬥,對上天猴的印象停留在髒乎乎,對其部隊的印象也還停留在過去。
他摘了頭盔撓撓腦袋,詫異道:“上天猴那人是不錯,可他的部下……獅子你再考慮考慮吧,我覺得那羅曹操、過天星、射塌天,哪個當哨長不如他啊,何況最好的人選是你哥啊!”
他說著抬手朝向劉承祖,瞪著帶疤的眼皮對劉承宗道:“要精兵,劉管隊整編一下,一百個戰兵能湊出來,要滿編,直接就是滿編中哨五百人;上天猴那幫叫花子,你拉進來,他無非也就是換個地方挖墳。”
劉承祖倒是沒說什麼,曹耀撇嘴道:“咱的弟兄都想好好活著,沒人在乎死後有沒有首領給挖墳,弄他個挖墳副將,幹嘛啊?”
他見劉承宗不為所動,低聲道:“何況,為打這場仗集結了九千人,打完仗就讓他們各自散了吧,養得起嗎?”
這是最要命的事。
這支部隊駐紮在延河河谷,打了三天仗,吃掉過去一個月的糧草。
上天猴願不願意合營是一回事,哪怕願意,劉承宗也拿不出這支部隊過冬的糧草。
“曹兄,你沒參與西邊山裡那場仗,上天猴的人裝備不行、技藝也不行,但他們聽話。”
劉承宗看著曹耀重重點頭道:“很合我心意。”
“而我哥這邊,我的想法是射塌天、曹操、闖塌天、過天星、王和尚,也把營合了,大哥和父親有統率地方的經驗,我來四處轉戰。”
說罷,他轉頭對二人道:“這會說這些有點早了,我也還沒想好,總之先收拾了伍維藩,然後再考慮今年冬天怎麼辦。”
“說到怎麼辦。”曹耀笑道:“李卑呢,柴米不進,說啥都沒用,你打算把他怎麼辦?”
劉承宗的臉上也露出難色,搖搖頭道:“不知道啊,就這件事,我最想不清楚了。”
說來好笑,路誠那會,劉承宗最遺憾的事,就是路誠被木片扎死了。
正因為有這遺憾,才讓他心裡有無數的美好幻想啊,幻想路誠要是沒死,擱在身邊綁著,沒準啥時候就能感化了這個人,為己所用。
那可是非常傳統的軍官啊,不是他們這種小百長、小隊長。
那是將軍。
最早,被老爺子鳩佔鵲巢的那個營屬師範隊,不就是專門為招降軍官准備的麼。
可如今真把李卑俘虜了,反倒讓劉承宗很難辦。
留著吧,他自己都沒能給李卑找到一個投降的理由,不可能為他所用。
放是不可能放了,放出去下個月李將軍就又捲土重來,而且還會打起十二分精神對付他。
殺更不合適,今天李卑打不過,最後沒別的辦法還能束手就擒,要是人家束手就擒給殺了,以後再碰上官軍,就算低階軍官都不會投降了。
留著,留著就有點難受。
擱在部隊帶著,這可是朝廷參將,隨時可能策反他的部隊。
簡簡單單一句話:把我放了,助我出去,保舉你個軍官。
這人就沒了,沒準多策反幾個,還能給他來個斬首行動。
看出他為難,劉承祖道:“把他放鑽天峁吧,讓楊先生陪他說話,從族人裡挑幾個好手看著他,比別人好一點。”
其實也就好一點,血親比別人更可靠,但沒了共同利益,破壞性也更強。
劉承宗抬手在桌上磕了幾下,突然想到個人,對兄長問道:“哥,任權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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