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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垂,黃土山道。

疲憊的邊軍士卒坐在地上灌了兩口水,鬆開小腿行纏休息。

他看著日頭,正想再歇片刻,突然聽見身後有人打招呼。

回過頭,是個身披赤棉甲、頭戴鐵缽胄的青年,臉上因長途趕路憋得發紅,邊往前走邊問道:“也掉隊了?”

走到近前,青年邊軍看這他的服色與盔旗笑道:“三隊的,看你眼生啊。”

“嗨,咱不都這樣,跟柳將軍調到李將軍部下,發兵這才吃飽幾天飯,實在沒力氣,你先走吧。”

“別啊,我可聽說你們管隊脾氣不好,再歇會天就黑了。”

青年笑了一聲,伸出手來:“來,我拉你起來,咱一塊找將軍也好有個伴兒。”

似乎三隊管隊的脾氣確實不好,坐在地上的邊軍搖搖頭,無可奈何地低下頭繫緊小腿行纏,抬頭抓住了那隻手,另一隻手撐著土地起身,隨口問道:“你是九隊的?我在九隊有幾個同……”

就在這時,青年身出的手拉到一半,向後猛地一推,刀光閃過,趁邊兵低頭時摸上後腰解腕刀已劃過他的喉嚨。

邊兵在地上捂著喉嚨掙命,口中發出‘嗬嗬’的進氣聲,劉承宗摘了頭盔在土坡旁坐下,用鐵臂縛內側袖子擦拭額頭汗水,拽著面甲領口散著熱氣。

這是第四個死在他手上的掉隊官軍。

沒過多久,魏遷兒和韓家兄弟從後方山道走來,劉承宗誇讚道:“挺好,都沒出聲,塘兵繼續前進。”

劉承宗的本部是合兵首領中戰鬥力最強的一部,也是唯一一部能在各級軍官業務水平、組織能力上與官軍抗衡的隊伍。

他們基本都是邊軍,不論單打獨鬥還是結隊而戰,都與邊軍沒什麼兩樣。

但他依然無法與官軍打規模較大的戰鬥,問題不出在本部,而在其他諸部。

即使排程得當,其與隊伍的頭腦跟不上他們的邏輯、沒有他們的習慣,也沒能力與他們形成像官軍那樣的配合。

想吃掉這支官軍別部,只能由本部來。

不過劉承宗的本部仍然有一個弱點,塘兵。

這種活兒本來應該塘兵來幹,可他的塘兵是一群驛卒鋪司兵,瞭望敵情搖搖旗、上陣充個馬兵還行,這種事他們幹不來。

塘兵從土坡旁經過,用眼神向坡上三個戰神致敬。

有掉隊官兵在前,大隊不能透過,只能由少數人假裝掉隊士兵,混過近身偷襲,趕在官兵發出叫喊前幹掉,沒有失手機會。

他們從中午到傍晚,翻山越嶺三個時辰行軍三十七里,劉承宗和韓家兄弟已經幹掉二十七個掉隊官兵。

山間淨是些彎曲小路,一會上坡一會下坡,這幾乎是他們走出最快的速度。

這才讓他才堪堪咬住李卑進山別部的尾巴。

兩支隊伍一前一後進山,進軍的時間對官軍來說不太好,若早一個時辰出發,就能趕在天色變暗前走出山路,抵達延河南岸的開闊地。

但這時間對劉承宗來說非常好,天要黑了,這支官軍多半會在山裡過夜。

沒過多久,魏遷兒快步跑回來:“將軍,他們紮營了。”

他指著遠處山頭對劉承宗道:“那座山能看見他們。”

劉承宗最後拽了拽衣領,沒騾子跟著,即使在秋天他也快被熱死了,起身道:“好極了,叫上王哨長,咱們過去看看……這麼多掉隊兵失蹤,柳國鎮應該很快就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了。”

王哨長是王文秀,早前是固原營的步兵百總,跟楊耀一起在延長縣投奔了他。

王文秀的隊伍在後面,收到訊息就帶倆人跑過來,這傢伙跋山涉水如履平地,走這麼遠山路臉不紅氣不喘,說起話來甕聲甕氣:“將軍,咋了?”

“官軍在前頭紮營了,讓弟兄們先歇會,收攏收攏掉隊的,咱到那座山看看。”

劉承宗抬眼一看,這平涼漢子剛吃過炒麵還喝了水,大鬍子上粘得全是炒麵粉,都打綹兒了。

他笑出一聲,對王文秀道:“多虧了他們紮營,若上天猴還沒封鎖山口,這幫人出去就找不到了。”

離山口還有六七里路,劉承宗走小路攀上山峁,看見了官軍的駐營地。

那是個依山而建的廢棄荒村,天色已經暗下來,看不清村裡情況,只能瞧見官軍在幾處通往村口的道路上升起火堆,十幾個人正在外面挖窄壕。

村裡的人解沒解甲劉承宗不知道,但外圍的人大部分都穿著鎧甲。

很快,在天黑到來前,官軍全部都穿上了甲冑。

王文秀高興了,他對劉承宗笑道:“將軍,這位柳把總今夜是睡不好了。”

顯然,夜裡還穿著鎧甲,多半是駐營後官軍發現掉隊士兵沒能歸隊。

劉承宗擺擺手,對左右道:“這能讓他們睡?世盤世友,那火堆離村口有三十步,這事別人幹不了,你倆吃點東西睡覺去,夜裡把守門卒射死。”

韓家兄弟點頭應下,韓世盤問道:“將軍,是夜裡起來射一箭回去睡,還是夜裡起來偷營?”

“夜襲太危險,他們有所防備,起來射幾箭就行。”

韓世盤點頭道:“那行,這離得近,我倆就在這睡。”

這倆兄弟對生活條件也不挑,尋了塊避風的石頭,脫了棉甲墊在身下,兩件戰襖往身上一蓋,並排躺著睡了。

從前天延長戰事開始,人們心裡都提著勁,沒幾個能睡好的。

反倒今天,確實都累壞了,沒過多久,劉承宗安排四哨部下分營在附近山頭駐紮休息,回來著兩兄弟已經鼾聲如雷了。

“將軍還不睡?”

劉承宗正坐在山崖石頭旁望官軍營地篝火出神,聽見身後聲音,轉過頭是王文秀這大鬍子。

他問道:“將軍是擔憂架炮山那邊?沒事,今天他們不會打,李卑既然分兵,就會等這邊訊息再進兵,連著打了好幾天,他的人也得休息。”

“我倒不擔心那邊,只是有點不高興……若沒李卑那邊,單這一部,我認為最好的開戰時間是明天下午。”

真正讓劉承宗睡不著的事,確實是戰爭。

但不是這場仗,而且將來歲月中即將發生的戰爭。

這是他第一次站在戰役指揮者的角度上考慮問題,給他帶來的感覺就像,就像另一份記憶中的軍棋。

雙方擺下扣著的棋子,掀開才知道誰被吃。

他的棋子多,可全是小棋子,哪個都不敢掀,以至於處處被動。

王文秀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望向官軍營地道:“今夜不讓他們好睡,明日正午一過,他們就困得頭暈眼花,什麼事都別想幹。”

可惜啊,時間不允許。

他們要儘快把這支官軍消滅,折回去圍堵李卑。

劉承宗望向東南,黑暗中群山起伏,緩緩道:“明日一早,我們進攻他們的時候,李卑也會向我的部隊進攻。”

這裡的官軍被擊垮、那邊的賊兵也被擊垮,他還是有贏面。

如果這的官軍被擊潰,那邊賊兵抗住了上午的進攻,他們的贏面可就大了。

正當劉承宗這樣想著的時候,目光越過山村,北邊蜿蜒山道間亮了起來,人群分作數道,高舉火把形成數道火蛇,向官軍屯駐的村莊逶迤而來。

“這……”

嘈亂聲音從遠處傳來,王文秀目瞪口呆:“那上天猴的人,就這麼據守的?”

太大膽了,沒有絲毫隱匿行跡的意思,明晃晃的火把將山谷照亮,鋪天蓋地把村莊圍住。

“誒還真別說,上天猴可以,你看他這幾隊,雖然走得沒個章法,也不隱藏行跡,但各隊互不干擾,有往前頂著拖延的,有側翼包抄的。”

劉承宗拍手對王文秀道:“還行!”

韓家兄弟才剛睡下,這會被吵醒,倆人怒不可遏,戰襖鎧甲啥也沒穿,提著弓就跑過來問道:“將軍,狗崽子打過來了?”

“自己人,上天猴要夜襲,你們快穿衣裳,夜裡是沒法睡了,乾脆把這村子破了。”

上天猴沒隱藏行跡的意思,完全把村莊當地主土圍子打,還派人上前招降,結果那人被村裡官軍一箭射死,打響了這場夜戰。

隨後雙方你來我往,上天猴在明,官軍在暗,羽箭往來射擊。

劉承宗哪裡看得了這個,正趕上駐紮周圍三山的哨長都派人來詢問情況,當即把部下聚了,派遣韓世盤跑去尋上天猴,把兩部聯絡到一處。

上天猴人在村外,站在個大石頭上面,周圍沒有舉火,津津有味看著前頭戰況,不時派人給各隊傳信。

今天下午,收到劉承宗的訊息,他便催促部下就地睡覺,睡不著就躺著。

後來又拿搶來的銀子給承運,弄了幾口活豬,等先頭部隊和後至人手到齊一併宰了,舒舒服服大吃一頓,這才趕在黃昏派人進山,搜尋官兵蹤跡。

不但沒找著,派進山裡的還迷路了。

直到天黑,才看見官軍在村子裡點起的火把,那會上天猴都已經全軍拔營進山了。

不進不行啊,肉都吃了,再不讓手下動起來,他們都該困了。

好在,官軍這個陣地幾堆篝火一點,確實顯眼。

上天猴的計劃很簡單,三千餘人分為三個大隊,各自佔據村莊出入處,以百人隊輪番衝擊。

前邊的衝、後邊的射,衝不進去就退回來整隊,後邊繼續衝,剩下的人一邊休息一邊防備官軍突擊。

啥時候把村口設防撞開,長驅直入殺進去就算成功。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上天猴定在傍晚出發、夜裡打仗可不是腦子一熱,他出徵前仔細籌劃過,只有在這樣的條件下,他的人和官軍差距最小。

擱在白天的山谷裡,這仗就沒法打了,只能夜裡打。

可即便是夜裡打,衝官軍駐守的村莊,跟衝地主家的土圍還是有很大差別。

沒過多久,韓世盤就回來了:“上天猴高興壞了,問將軍有啥命令,他的人打不進去。”

劉承宗擺手道:“打不進去怕啥,讓他把東邊的人調走,從南北兩邊狠攻兩場。”

“將軍是想圍三闕一?”

“圍什麼三闕什麼一呀,狗都不上當。”劉承宗笑出一聲,道:“集結咱的人,咱不舉火,從那闕里攻進去,把他們南北兩邊斷了,到時上天猴的人再往裡一灌,這大事它不就成了麼!”

圍師必闕是極為常用且非常有效的戰法,只不過它不是留出缺口別人就跑,是個人都知道留下來的缺口是陷阱。

它有效,有效在被圍困的人心理防線已被擊潰了,就算明知是陷阱,也想碰碰運氣。

上天猴這幫人能把官軍打到心理崩潰麼?能,只要戰鬥持續一倆時辰,一個時辰衝擊十二三次,肯定能崩潰。

但這麼打先崩潰的肯定是上天猴。

劉承宗的想法是官軍明知陷阱,絕對不跳,但官軍未必能想到他往裡進。

人們的注意力都被火把吸引了。

說罷,劉承宗叫住準備傳信的韓世盤道:“慢著,你過去小心點啊,黑燈瞎火穿邊軍甲,別讓猴子的人把你當官軍打了。”

韓世盤聞言大笑,擺手道:“別開玩笑了將軍,上天猴那沒舉火,我剛才混進去找了好久,是看別人都舉火往那邊傳信才摸過去,他外邊的人都不知道我去了。”

劉承宗聽了這話,點頭再度讓韓世盤小心,他在心裡想著,等這場仗打完一定要讓上天猴做好防護,這身邊人是個什麼機警程度啊。

也就是這會官軍在村子裡擔心身後,要不是路上那些掉隊的沒歸隊,劉承宗估計村裡官軍已經殺出來了。

四哨扛著四方元帥旗在山地集結,不舉火、不做聲地朝村莊東邊的河谷地摸過去。

南北兩側的戰鬥還在繼續,前面有魏遷兒的塘兵開道,上天猴劉九思也派出一隊人接應,以此來避免部下受驚。

很快,他們抵達村莊正東的糜子地,上天猴跑過來提醒道:“將軍你小心點啊,官軍在村口挖了三道窄壕,一尺寬一尺深,專門絆人腿,我手下好些弟兄被絆倒,還有斷了腿的。”

這訊息非常重要,劉承宗當即讓各哨傳達這一情況,隨後隔著村莊二百餘步,等待上天猴部在南北兩側創造機會。

北邊三個百人隊舉火把兵器衝了兩次,右邊的山路狹窄,只能容兩個百人隊進行衝擊,每次都是衝到村口就被擋了回來。

那三道有間隔的壕溝白天沒什麼大用,可到了夜晚,尤其對劉九思手下的烏合之眾來說,就那麼一遲疑的功夫,一個百人隊被射倒五六個人,這隊伍就潰退下去了。

不過即便如此,劉承宗的計劃也是有效的,官軍為應對更多衝上來的人手,逐漸將把守東邊的部隊緩緩向兩側分散。

機會來了。

劉承宗攥著弓箭,四哨步兵列隊左右,無聲無息地自黑暗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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