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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的杏子河谷裡,體態強壯的慶王府管事林蔚率領僕從登上土山。

河谷對岸,成百上千的饑民推運石料土方,送往即將完工的山堡。

林蔚是寧夏中衛衛學的教諭之子,因生得漂亮,考取秀才功名後被慶藩納為沙井鄉君的儀賓。

因辱罵主君,被判了充軍,但依照律法,主君尚在不能充軍,就被丟到安塞的王莊做管事。

他端著一支單筒水晶片望遠鏡,揚臂指向山堡幾處,對左右道:“這座堡子,還有兩側三處墩臺,必須在入冬前修好。”

左右王莊僕役聞言面面相覷,有膽大的道:“林承郎,臨冬不過月餘,這,無論如何都修不好啊。”

旁邊僕役也幫腔道:“是啊,林管事,催工要死人的。”

王府儀賓,最早是官職,但因縣君、鄉君的丈夫往往在儀賓中挑選,久而久之,就與駙馬一樣,成了主君丈夫的代稱。

林蔚是鄉君丈夫,因而有從六品承務郎的官職,儘管犯錯犯法,依然是皇親國戚,不能以平民視之。

聽了左右的話,林蔚放下望遠鏡轉過頭,用不屑眼光看著這些王莊僕役,譏諷道:“死人……我來之前,你們幾個肉頭逼死的人難道還少?”

這話一出,僕役們就不高興了,這管事是戴罪之身,可別跟的管事不一樣。

有人面露兇相:“林承郎,你這話未免過分了,你沒準什麼時候就走了,我們這些王府莊戶可生生世世在此,咱們就湊合搭夥過幾年,到時你該充軍充軍,別最後鬧得死在這,對誰都不好。”

“我巴不得死在這,實話告訴你們。”

林蔚雖是個外來戶,卻也都不怕:“我家主君患病多年,她什麼時候走,我什麼時候充軍,我西北邊衛出身,充軍還能充到哪裡,去遼東也不過是個死,保住這莊子,就是我活的希望,你們若跟我對著幹。”

他把僕役挨個看了一遍,輕笑道:“我死之前,把你們都帶走。”

他還真能把僕役都嚇住,都是慶藩莊戶,別說殺他了,一個儀賓死在這,整個莊子的人都遭殃。

但反過來,這儀賓是個早晚都會死的人,這種想活卻必死的人幹起事來,可比不要命的可怕多了。

還是先前僕役中膽子最大的人開口,語氣已經軟了下來,問道:“可修這石堡子,跟你保命有啥關係?”

“一幫囊包肉頭,讓招饑民,不知為何招饑民;讓修堡子,不知為何修堡子。”

林蔚揚著下巴罵出一句,又無可奈何地講解道:“府城左近鬧起群賊,這王莊安塞知道的多,府城知道的少,招饑民為王莊所用,開石築屋,給上一口糧就不會作亂,小股賊寇來了莊上也能抵擋。”

“前些時候榆林發來購馬草的書信,你們都知道,李卑要上任延安參將你們也知道。”

衛學教諭人家出身的林蔚,自小見慣了父親教大頭兵識字,講述經義道理的模樣,眼下他也一樣,用期待目光看著僕役們,循循善誘道:“此二者之間,與我們修堡子有何關聯呢?想一想。”

僕役們面面相覷:“有啥關聯?李將軍擊賊所向無敵,他做了延安參將,賊不就沒了嘛,太平了,太平了還修啥堡子。”

“賊要都像你一樣,天下還真就太平了,佔個堡子在那種地?官軍來了他們不會跑啊?”

林蔚氣壞了,只恨面前沒張桌案讓他拍:“如今賊是一團團聚在一起,藏在延安府各處,表面看太平,背地裡那麼多賊都在幹嘛你知道嗎?那曹操自起事半年搶了多少大戶,遠走山西的劉承宗殺路遊擊破延水關,山西卻毫無動靜,他不回來?”

“你不打賊都藏著,你打了賊不得像馬蜂窩被捅一樣四處亂竄?官軍少而賊兵多,你能保證就沒賊到這來?”

這玩意誰能保證的了。

幾名僕役都像遭霜打的茄子,垂著腦袋不說話。

以前的王莊管事多為宦官,難伺候但管的少,到底還有辦法對付,可是對林蔚,他們沒一點辦法。

哄不住嚇不倒,惹不起還打不過,就連說話都接不上。

偏偏這人把經營王莊當作救命稻草,有他在,王莊僕役們過不上舒服日子。

林蔚不再管他們,揚著下巴滿面驕傲,負手立於土山,不過眉間緊鎖又不免擔憂。

他希望送往韋州的大量財貨能讓慶王高興,沒準會免除他的刑罰。

就在這會,有人望向杏子河谷下游,遠處拾柴的莊戶突然散開,向村莊奔跑,急忙道:“林管事你看那邊!”

林蔚轉過頭,神情大變,望遠鏡湊到眼上看去,只覺發根發緊。

河谷盡頭的安塞方向,馬隊在前進。

上百人的馬隊沒有叫喊廝殺,沒有拔刀衝鋒,很安靜。

他們身穿赤色、藍色的邊軍鎧甲,有些是棉布面在外的暗甲、有些是甲片在外的明甲。

每個人都騎著驢或騾子,牽著戰馬或大騾,頭戴四瓣缽胄頂著高高的盔槍,緩慢而整齊地在河谷兩岸鋪開,列隊驅趕莊戶,向前推進。

單看陣勢,清楚地在林蔚心中留下先入為主的印信——這是一支軍隊。

他們兵力雖少,卻因一人雙騎而把寬度鋪得很開,而且編制非常清楚。

每隔三人便有一騎舉著長矛,矛上掛赤色三角小旗一面。

百餘人組成的馬隊有二十五杆三角小旗矛,五杆三角大旗矛,旗上均未寫字,前隊之後有數騎聚在一處,有人舉一面白旗,旗上繪扛矛騎將。

林蔚認得,那是四方元帥旗。

西方馬元帥,白如雪。

他急忙用目光在河谷間搜尋。

很快,就在河對岸的山峁上發現滾滾煙塵,同樣旗幟、同樣的編制,一支馬隊在山峁上列隊,俱為藍旗,中間一面藍旗上繪持狼牙棒的騎將。

東方溫元帥,青如靛。

還有!

自己身後的山樑,也興起煙塵,一支舉黑旗的馬隊穿過礦山,快速向西北行去,他們舉的大旗是是黑底白畫,畫上將領騎虎持鞭。

北方趙元帥,黑如鐵。

緊隨其後,另一支舉赤旗的馬隊在山樑停駐,馬兵勒住戰馬驢騾,幾名將官模樣的漢子俯視牧地王莊,他們身後赤旗上繪大刀騎將。

南方關元帥,赤如血。

四支馬隊兵分四處,在王莊混亂來不及做出絲毫反應之時,便在四方將河谷攏住,最西面的河畔,才有另一支黃旗馬隊才姍姍來遲。

旗上繪單鞭步將,是中方王靈官。

旗下騾子軍比四方馬隊更多,分做兩隊,一隊各扛火器,騾背俱載火炮。

另一隊足有二百餘,俱騎戰馬牽拽驢騾,簇擁一面極精細的紅底黃邊劉字大旗。

林蔚看呆了,眼神茫然看著五支馬隊將王莊包圍,卻沒有絲毫動作。

自從在西北四處大亂的局勢中被打發到安塞看管王莊,他想過無數次遇到賊人的情景。

甚至還真遇到了一次,數百人衣不蔽體,各各餓得腹部鼓脹,持棍棒農具,自安塞方向朝杏子河谷地湧來。

那時王莊還未修起山堡,只在河谷東官莊修出十二間壘石宅院。

莊戶人家各持輕弓連弩據守石宅,七八箭下去,就能嚇得賊人退出射程。

圍了兩日,被弓弩射死、槍矛扎死十一人,餓死撐死四十餘人,上百人跑了散了。

最後林蔚被賊人攻莊的恐懼盡失,派人在其中挑出百十個沒吃過觀音土、還有活路的,在東官莊尋了片地租種,搭設粥廠,安排他們挖石採草。

正因這份經歷,他一直以為自己不怕賊人。

當時不怕,如今在東西南北四官莊修出大片壘石宅院,山上的石堡再有月餘也將修好,更不怕賊人了。

但……但眼下這些包圍王莊的,林蔚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說是軍隊,他生在寧夏中衛,就沒見過哪個軍隊最小編制是四個人的。

何況官軍編制都是三馬七步,能一人雙馬甚至三馬要花費大量時間在軍隊、地方的馬戶中抽調戰馬。

在他的印象裡,站著不動都能餓死人的賊團,賊首有頭大騾子騎就不錯了。

他們說是賊人肯定沒跑,可是……誰敢管這樣的隊伍叫賊人?

也就在紅底黃邊的劉字大旗之後,三四百個棉衣赤手列隊站住的漢子,說是賊人精銳還行。

算上前邊六面旗子六隊人,這已經突破林蔚對賊人的想象力了。

到底是啥東西啊?

“林管事發什麼愣,怎麼辦啊!”

僕役的催促中,林蔚勉強定住心神。

放眼望去,河谷裡一片亂象,牛羊亂跑、驢馬亂衝,還有那些曾經能持弓弩抵禦賊人的莊客,如今各各撒腿就跑,卻不知該往哪跑,只能向山裡矇頭亂竄。

“對,快走,你們跟我集結莊戶,只能先攻西面兩隊,若待四面合圍,斷無生機!”

說著,林蔚收起望遠鏡入懷,率領僕役按刀跑下土山。

就在他向東官莊奔跑時,劉營五哨,南北兩側的騾隊自山道逶迤而下,東西兩側也向中間緩緩擠壓。

他們俱是領了劉承宗的命令,意不在殺人,而在用嚴整軍勢壓迫莊戶的心理防線,致其崩潰投降。

實際上這一目的已經達到了。

東西兩官莊堅固的壘石宅院是河谷最好的防守地帶,但在馬兵緩緩壓迫之下,大多數人都放棄屋舍向內逃竄。

只有少數幾人,站在房上持弓弩做負隅頑抗之狀。

可是時代變了。

黃旗之下,營屬炮哨的曹耀揮手,哨下炮兵自騾背解下虎蹲炮、湧珠炮。

五人一隊提炮身、抱炮彈箱向前跑去,紮在屋舍外三十步,仗著長盾與滿身鐵甲視飛來箭矢如無物,有序地裝填彈藥。

房頂弓弩手的器具不行,都是輕弓連弩,而且技藝也不行,弩矢打到一半就側翻了,羽箭則稀稀拉拉落在兩旁,沒一支能射中的。

曹耀攥著三眼銃立在兩門炮旁,只等劉承宗一聲令下就放炮打掉這些人。

卻沒想到家丁隊的韓世盤勒馬上前道:“將軍,讓我們兄弟去吧,用不著浪費火藥。”

劉承宗心裡知道,這裡兩兄弟想在自己面前露一手,他也有心想看,這兩個體態雄健的固原家丁頭目有何本事。

便揮手道:“且去。”

兩兄弟得了命令,控馬自炮哨佇列破縫而出,兩騎湊在一處說了幾句什麼,隨後二人調轉馬頭分開,一左一右擎戰弓拈鈚箭向石屋包抄過去。

鈚箭是寬刃箭頭,較之常用矛狀快箭、針狀破甲箭等諸多箭頭,寬刃能切割更多肌肉、韌帶,針對無甲目標一箭過去很難逃跑。

缺點是刃面大,射程相對更近,打遠了會偏。

劉承宗沒看他們的箭,只看兩兄弟奔馬之間,身體與戰馬顛幅配合極其自然,騎術相當精妙。

有這種騎術,在馬背上騎射是水到渠成。

一般馬兵要帶兩張弓,步弓六十斤騎弓就得四十斤,精銳馬兵的步弓七十斤騎弓用六十斤,像他們這種只帶一張弓就行。

不過讓劉承宗沒想到的是,兩兄弟根本沒打算湊近了再打。

離曹耀的炮兵還有二十多步距離,到石屋更是近六十步,兩兄弟便一左一右拉滿了弓,把鈚箭放了過去。

這個距離,劉承宗要用快箭才有把握射中。

韓世盤的箭差之寸許,打在屋頂矮牆上撞出些許火花;而另一側屋頂有人驚叫一聲,倒在韓世友箭下。

緊跟著不過片刻,又是兩箭,屋頂倒下兩人,兄弟倆雙雙命中。

神乎其技!

隨後屋頂上人影消失個無影無蹤,餘下三人騎牆而躍,捨棄石屋向西逃去。

兄弟倆這才奔馬越過曹耀的炮兵,灑下兩路煙塵追擊而去。

轉眼間,三個奔跑的身影便一個接一個倒下。

劉承宗看見更遠處有幾個人影正從土山朝這邊跑來,兩兄弟調轉馬頭正欲回陣,似乎是看見那幾個人,左邊韓世盤輕磕馬腹,便打馬過去。

離著還上百步,劉承宗瞧見那幾人不知如何,似乎是知道無法在騎射下逃命,當先一人以無比勇武之姿抽出刀來,執刀擋在身前擺出挑箭式,竟要以步攔騎。

隨後便被身後幾人七手八腳地按倒在地,人們朝韓世盤遠遠地磕頭,不知說了什麼,竟押著那人朝陣前走來。

稍後兩騎短暫相交,韓世友拍馬跑回陣中滾鞍拜倒,一臉喜意的抱拳道:“將軍,我哥擒住了王莊管事,還是個鄉君儀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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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儀賓官職、犯罪懲罰參考論文《明代儀賓群體研究》

②.山西巡撫閱操大同東路兩個把總司部八百四十騎,八十步一百二十米設靶,四十七人能十射五中至七中,一人十射八中,名杜計月,編入鐵騎班。

——山西巡撫吳仁度《吳繼疏集·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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