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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最後的餘暉消失在天邊,透著鴿灰的暮色灑進荒涼河谷。
拔去小旗的盔簷眉庇低低壓著,赤色邊軍棉鐵甲把面容陰沉的精壯漢子捂得密不透風。
高顯倚在車邊,向車轅放下掛著鈴鐺裝飾的牛皮水囊,掰碎了蔥花餅向口中緩慢的放著,似乎是在細品其中味道。
在他幾步之外,同樣披甲的劉承宗從河邊走回來,把提在手中的水桶擱在馬車上,沒好氣道:“晦氣,河對岸死了個人。”
高顯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咬了一大口餅子,左手伸下去把腰刀柄的手繩掛到束帶上。
“沒事你接著慢慢品,泡水裡快炸了,仰臉朝上是個男的,估計三五天前的事,周圍沒人。”
屍體在水裡有規律,男人屁股脂肪少,泡在水裡臉朝上,婦人則反過來臉朝下。
說完,劉承宗拍拍高顯的肩膀,也從車上拿了張包在麻布與油紙裡的餅子,皺著眉頭邊吃邊走,到幾步之外蹲下,對正用卵石與枯枝搭起篝火的楊鼎瑞嘆了口氣。
“先生,安塞縣這麼亂?”
也說不上亂,他們已經走了四十里,邊上這條淺淺小河叫牡丹川,離安塞只有二三十里地了。
畢竟在膚施、安定、安塞三縣邊界,即使和平年代,盜匪在交界地帶劫殺路人、走私商貨的事也時有發生。
但安塞已出現人竟相食的現象。
楊鼎瑞說,先前回安塞是公幹,陪其同年、皇帝派至陝西的參議馬懋才調查諸縣災荒情況。
他們甚至沒能進城,在城外三里鋪就有人洶湧而上追著他們要糧食,他們也沒糧食,別人就要殺他的馬,楊鼎瑞害怕,便用弓箭射傷一人。
但萬萬沒想到,射傷一人後那些人看他難對付不追了,起手就把那被射傷的人殺死拖走。
篝火旁的楊鼎瑞抬頭看向岸邊,在他的目力範圍內看不到劉承宗說的那具屍首,最終只是無聲地嘆息:“餓死太多人了,縣官別無他法,為防大疫只能於城外挖數個大坑以容屍首,每坑容人二三百。
我回去時大坑已滿三口,安塞小縣,全縣戶不過兩千、口不過兩萬,城外如此,獅子你怎麼想都不奇怪。”
盤腿坐在地上的劉承宗向上推了推盔簷眉庇,用大拇指一點點的指甲蹭著額頭,心想:真該多帶倆人過來。
他說:“等離城近了,咱得把車藏起來。”
楊鼎瑞旋即點頭:“叫你陪我也是圖個安心,不為殺人,能不殺人最好別殺。”
其實劉承宗的變化也大到讓幾年沒見的楊鼎瑞感到心驚。
當年跟在屁股後邊爬山的孩子,如今全身披掛、攜戰弓剿滅山賊對陣套虜,儼然見慣生死。
“官府,這麼大的事……”
枯枝在篝火裡燒得噼啪脆響,劉承宗從馬車上拉來路上廢窯洞撿的門板立在一旁遮風,問道:“官府怎麼不賑災呢?”
“賑災不是說賑就賑的,尤其像如此大之災情,單憑一縣一府無力賑濟,就先要地方上報、隨後朝廷派人檢核災情輕重、使者還朝校勘撥款,再派出才幹之士攜錢款賑濟。”
楊鼎瑞道:“我至此公幹陪同使者,就是來檢核災情輕重。”
“咱秦地的災情去年就該上報,被督撫耽誤了,自薩爾滸潰軍入秦,當時陝西、延綏的撫臣又是倆瓜慫,都有本事,卻也一個貪財無算、一個就知道給朝廷修三大殿,山賊流賊年年有、饑民流民時刻走,上至朝廷下到地方,清剿魏黨如火如荼,官吏缺額數不勝數。”
“主官皆為南籍,與地方不通;地方副官多大族世宦,出行乘轎升堂做官,多見文書不見百姓,小吏倒是知曉災情,可近來情形不同往日。”
“七年來三個皇帝登基,今年魏公公柄國、明年東林諸子執政,五次三番從縣官到封疆大臣換個遍,小吏不知哪個主官敢做事、就算知道敢做事也不敢跟他有絲毫牽連。”
他搖頭道:“何況陝西三鎮邊餉拖欠、秦地包稅的欠稅難免,都是解不開的死結。”
“邊軍欠餉則軍心動搖,軍心動搖難防蕃虜,這是外;包稅欠稅則朝廷催科,朝廷催科生民四散,這是內。”
“一個事出現,地方就不能自制,陝西不以陝北視為全陝,朝廷不以陝西視為全國,則秦地毀而天下危矣。”
天色全黑,離篝火不遠的馬車在黑暗裡只剩輪廓。
刺骨夜風吹來,楊鼎瑞緊了緊衣裳,似乎是覺得自己說起環境有些嚴重,又自我安慰地笑了笑,向東邊作揖道:“好在陛下聖明,知道這事就派使者下來,我估計最遲仨月,朝廷對賑災就有章程了。”
仨月?
劉承宗對此感到疑惑,要像楊鼎瑞說的這麼簡單,另一份記憶裡的大明為何被農民軍滅了?
他覺得楊鼎瑞說這話是在搪塞自己。
“若就三個月,先生為何辭官?”
“別說三個月,半個月我都等不了。”
楊鼎瑞搖頭道:“我是朝廷命官,更為人夫父,妻兒都在安塞城內,她們不和我說安塞出了大事,我不知道;可我去看了,離安塞就那麼近,還能回府城坐堂?
倘天下事壞,多個楊鼎瑞無用;若天下事好,少個楊鼎瑞無妨。
我有官身,可營救妻兒不可派遣官兵,隻身回鄉若為人所害,地方官府定對災民坐以謀反,會為此死更多人,倒不如辭官一身輕鬆,能回鄉救出妻兒最好。”
他輕輕點頭:“救不回我就一道死了,也不過命數如此,罷了。”
牡丹川岸邊的夜晚寧靜,也只有在這裡的夜晚才能有幸聽見春季蟲鳴。
劉承宗的思緒,也在楊鼎瑞慶幸的言語中向東方飄遠,那是遙遠的、他從未去過的紫禁城,卻在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記憶裡格外清晰。
他很悲哀,悲哀於被皇宮囚禁、名義上統治天下的年輕皇帝並不知曉,在他所統治的土地上正發生著什麼。
他也很為那年號崇禎的皇帝慶幸,慶幸皇帝沒有他知曉後事的天賦,否則可能在登基第一天就去後山老歪脖子樹見祖宗了。
這時,身邊的進士說:“若安塞事壞,你們不必管我,有馬有甲,突圍應不是難事。”
回過頭,劉承宗很認真地點頭:“放心。”
“接上家眷,後天這時候我們就在家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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