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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壯,是正統年間初創的地方民兵組織,屬官府徭役四差之一。

因民壯每月由地方長官集結操練兩次,故也稱作團操民壯或團練,在不同的地方又因所恃技藝而有不同名號,如機兵、快手、打手、弓兵等等。

興平裡的民居房窯皆在山腰,劉家峁則是民居環繞的平頂小山,依託於黃土高原,這座平頂小山本身海拔並不高。

登上山峁,平臺黃土小校場裡,就見十餘條身著農服的精壯漢子、七八個小兒在旁等著,劉舉人立在正中,頭戴四方巾、身著青道袍系大帶,背手持小杖於後,指點四名民壯。

在小校場一角樹下,還有個披掛甲冑的武人,看盔槍樣式,應當是延安衛的下級衛官。

劉承宗射箭的眼睛尖極了,一眼就瞧出那四名民壯手上持握的火器是鳥銃,在他們二十餘步外,還設有一排木靶。

鳥銃是前裝火繩槍,經歷明武宗正德十六年屯門海戰傳入中國,至今已有一百零八年的歷史,不算新鮮物件。

在這一百零八年裡,又有爆發於萬曆年的明日朝鮮之戰、以及通向西班牙殖民地菲律賓的絲綢貿易空前繁榮,在大明幾乎能找到這個時代各國所生產的火槍原型。

鳥銃,既為當今諸國陸軍列裝最普遍的小口徑前裝火繩槍。

至今明朝已在火器上有長足發展,有步鳥銃、騎鳥銃,甚至還在本土冷熱混合兵器快槍的基礎上發展出佛朗機式速射鳥銃與銃刀。

劉承宗在魚河堡見過,鳥銃兵配直刃短刀一柄,可在戰鬥中插進銃口進行近戰。

用火槍的民壯,也被稱作機兵。

當官府徵召,地方機兵將作為火槍手預備役被編入正規軍。

此時四名機兵手纏火繩、端著鳥銃,小校場鴉雀無聲,人人神情緊張。

劉舉人抬手落下,他們將四尺長的鳥銃豎在地上,解下腰間藥壺向小藥管中倒藥。

數息之後,劉舉人再抬手落下,機兵將藥管內的火藥倒入銃管;再一次下令,他們從鳥銃管下抽出搠杖,在手中翻轉後捅入銃管,向下壓實火藥,動作熟練。

第四道命令,是向銃管中投入彈藥;第五道命令再次以搠杖壓實。

待第六道命令,鳥銃才終於被端平,機兵取出腰間小藥壺向鳥銃側面的小藥池倒入引藥。

第七道命令,機兵們將手臂纏繞的火繩解下,裝在鳥銃龍頭杆上,到這個時候這杆鳥銃才終於處於待發狀態。

四人前二後二,以前人半跪、後人站立的姿態舉銃瞄準,劉舉人卻背起手來並不發話,靜待片刻,直至機兵僵持的手臂快承受不住鳥銃重量開始抖動,才終於開口下令:“放!”

沒有劉承宗想象中的鳥銃放響,四名機兵都在同一時間扣動扳機,龍頭杆夾著的火繩也準確落於藥池,但四杆鳥銃都未放響。

這般情景似乎在每個人預料之中,只有他不知道。

石萬鍾小聲解釋:“官府批的藥少,老爺練兵很少用,火藥引藥倒的都是細土。”

待一次完整的鳥銃打放訓練結束,劉舉人上前拿著小木條,上前對每個機兵一番訓話,似乎誰都沒達到他心中標準,命其各自伸手在手心用小木條抽上幾下。

這動作對一旁觀看的劉承宗來說格外熟悉,當年他與兄長讀書,父親就是就此督促二人讀書。

不過他還沒開始開蒙,興許是劉老爺找到督促小兒用心讀書的竅門,每逢犯錯,就讓承祖伸手捱打,讓承宗在邊上看著。

正因如此,劉承宗從小學到第一個成語就叫殺雞駭猴,讀書最為認真刻苦。

等他回過頭,對著小校場邊牽馬站立的劉承宗,眉眼狠狠挑了一下,轉過身板著臉對機兵們道:“清理銃膛休息一刻,好好想想動作,稍後迭陣後退火器打放小考。”

說完他又轉過頭向立在一旁的衛所軍官道:“彭總旗,稍後請旗幟、放火藥。”

劉舉人正值壯年,由於年輕時家裡窮困,別人三十就開始發福,他到四旬出頭坐了一年大牢還沒開始胖,體態依舊勻稱,精神狀態也不錯。

“父親。”

“你怎麼回來了?”劉向禹皺起眉頭,盯著次子面容由晴轉陰,顯然是時局讓他想到不好的聯想,乾脆道:“先回家去,不要出門不要見人。”

起初劉承宗還不懂,聽到這句就懂了,老爹是把自己當逃兵了,連忙道:“不光我,兄長也回來了。”

他簡單向劉向禹說明包括擊潰白鷹子在內的回還情況,道:“大哥讓我回來找人找車,好接應糧食,糧車太重了,實在拉不回來。”

知道兒子不是逃兵,劉向禹輕鬆許多。

到底是做慣了官的人,張手便發號施令,從小校場上叫來幾個後生娃:“去田裡喊人,讓各家牽驢趕車,民壯帶上兵器下山,跟老夫去清坪川接人。”

“你跑了四十里,回家吃頓飯還是跟著一起?那就路上邊走邊說。”

說罷,劉向禹轉頭去與那等在一旁的彭總旗說話,彭總旗只是點頭並不多說,讓村中小娃領著前去歇息,臨走前朝劉承宗這邊拱了拱手。

不過片刻,十餘名民壯從小校場取了矛、鏜、腰刀等兵器,跟隨劉老爺浩浩蕩蕩走下山峁。

在山下,同樣集結幾名村民,小路上還有人推手推車、驢車向村中聚集。

剛剛開春的日子本算不上農閒,只是旱災讓人們變得無所事事,原本忙碌的時間充裕起來。

“父親怎麼會練兵?”

“這是練兵又不是帶兵,練兵只要有條例操典和威信就夠了,難道你覺得為父連讓別人聽話的威望都沒有?”

劉向禹說這話時很是不容置疑,劉承宗也沒質疑,他只是有點納悶解下頭盔抱著沉默走了幾步才道:“父親自有威望,不過這跟以前不一樣。”

老爹是舉人,還做了十幾年官,雖非知縣主官,在民間在家鄉也有鄉親父老足夠尊敬。

但尊敬不是威望,而此次他所見所聞,人人言聽計從,已經不是尊敬了。

何況以前民壯團練也不是他們家的事,再加上家鄉如今不同別處,那種生機勃勃的希望氣息,劉承宗腦子裡疑惑多到不知該從何說起。

劉向禹拿了片刻架子,見兒子沉默,回頭面上掛起既有驕傲、也有悲哀的複雜笑容:“為父因言獲罪,最為清楚災年已至。”

“去年蒙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回鄉就召集宗族叔伯,定下一年耕種之事,發動鄉民疏通蟠龍川水渠,多植耐旱穀物。”

“至去年,從知府衙門那聽聞固原兵變、陝北流賊四起,又從延安衛請來彭總旗,教授鄉里小兒武事……只是可惜了後生。”

劉向禹走著走著定住腳步,發出聲音極輕的感嘆:“我家人,為何就無緣殿試呢?”

-

注:

①.明代團練。

明朝民壯從百姓中挑選,主要成員皆為未接受正規訓練的鄉野農夫。

為讓民壯具有接近正規軍的能力,明朝採取了一系列措施對他們進行訓練,在天順正德年間還提供場地、武裝、軍餉。

後來負責此事官員大多敷衍了事,或用中央經費中飽私囊,這一有力武裝逐漸荒廢。

②.佛朗機鳥銃、銃刀出自大明寧紹副總兵、靈魂畫手何汝賓的《兵錄》崇禎三年印本,在卷十二制器鍊鐵法第二十六頁子母銃全式、二十七頁子母銃分式。

該書毀於乾隆四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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