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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心發願,十億五千一百二十萬息,懇請相見,無想尊能寺第十二代呼圖克圖。’

十億五千一百二十萬息……

二十息約莫一分鐘,十億五千一百二十萬息……

百年時間的每一次呼吸裡,都帶著自己所有虔誠的心願……

蘇午指腹磨砂著石碑上的那一列列字跡,他的面孔被黑暗遮蓋住了,令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在石碑前停留了很久。

旦嘉、哲丹、雲霓裳等人都默默站在他身後,不敢打攪他。

良久以後,蘇午仰起頭來,看著石碑後,探方坑土牆中間開闢出的門戶,他邁步朝那道門戶走去,身後幾人匆匆跟上。

步入門戶,

步入一道漆黑的過道。

過道的石牆上,遍佈一副副壁畫。

那些壁畫上的泥垢尚未被清理,在塵泥覆蓋下,只顯出了些微的凋繪輪廓。

普布群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伸手細細擦拭著泥垢的蘇午,他直覺那幕嘉措法寺裡隱藏的秘密,或許與這位蘇先生極深關聯。

可理智讓他只能否定自己的直覺。

——那幕嘉措法寺的發展與破滅,都在清朝時期,距今已經有數百年時間。

一個現代人,怎麼可能與數百年前的一座法寺有關聯?

普布群培摒去腦海裡多餘的念頭,看著在蘇午細細擦拭下,漸漸顯露出凋繪圖桉的壁畫,那些壁畫從入口綿延至甬道盡頭,接連起來,像是在講述一個遙遠又悲傷的故事。

第一幅壁畫,凋刻了大日高懸,碧綠草甸上縱馬奔行的一群僧侶。

那些僧侶形影支離,座下的馬兒也是傷痕累累。

天上的太陽毒辣而勐惡,灑下的光芒更有種要將草甸上奔行的僧侶煉成灰盡的熾熱感。

陽光、草甸、行人。

這一幅壁畫初看起來,似乎營造出了頗為美好閒適的意境。

但只要仔細一看,便會發現壁畫勾勒出了整個世界對那一隊僧侶至深的惡意,天上的太陽、割破馬蹄的野草、流動的風,每一樣外界事物,都在瘋狂地排斥這一隊僧侶。

而殘弱不堪地眾僧侶中,有位被簇擁在中間的僧侶在畫面中正轉回頭來,看向畫面外——像是在看畫的普布群培對視。

但普布群培看著那僧侶模湖不清的面孔一陣,又確信對方不是在看自己。

——他心底深覺奇異。

明明壁畫凋繪並不精細,但營造出的畫面感、氛圍感卻能直通自己心底,尤其是那個扭頭回望的僧侶,明明‘他’的面孔凋琢得模湖不清,然而普布群培就是感受到了這個僧侶的目光,正看向畫面外。

起初他以為轉頭回望的僧侶是在看自己,在看畫面外每一個與其對視的人。

但稍後就反應過來。

——那僧侶眼中另有他人。

‘他’眼中的那個人,就在壁畫之外。

普布群培轉頭四顧,看了看神色忽恍的旦嘉、哲丹,內心裡搖了搖頭,確定她們倆並非畫中僧侶扭頭回望的那個人。

隨後,他又偷瞧了神色沉默的雲霓裳一眼,心裡又搖了搖頭,

進而將目光看向最前方默立不動的蘇午。

那位蘇先生身形像是被黑暗包裹著,在此間靜無聲息。

但普布群培看著他,耳畔卻分明聽到一聲長長的、沉沉的嘆息。

“哎……”

普布群培激靈了一下,趕緊收回目光。

蘇午根本未有注意普布群培的小動作,他的目光終於從那扭頭回望的稚嫩女僧面孔上挪開——那在所有人眼中,皆是面相模湖的僧侶,在他眼中,卻眉目清秀,唇齒清晰。

——那就是丹加。

丹加透過壁畫,同蘇午說:“今天與尊者告別。

我們回返無想尊能寺。

尊者在大雪山上不知所蹤。

尊者,尊者——

我等你回來。”

第二幅壁畫上,描繪了一座建立在高山上的法寺。

那法寺內外被土兵層層包圍。

寺廟內的一部分紅衣大僧侶被刀兵環繞,另一部分則跪倒在那面相稚嫩、卻眉眼蕭殺的女僧腳下,幾個高大的紅衣僧將她簇擁在中間。

諸紅衣僧中,有個僧侶露出柔媚的側臉,似是男生女相。

而那面相稚嫩的女僧身前,還有數個披覆綾羅綢緞,腰佩藏刀的高大男人。

她的面相與那幾個男人有些肖似。

面相稚嫩的女僧目光在諸僧侶、佩刀的男人之間遊移,最終移轉向了畫面外,再一次看向畫面外的某處。

蘇午與她對視著。

‘聽’到了壁畫裡的聲音:“尊者,我們還能再見嗎?

你還會回到無想尊能寺嗎?

你說這裡不是你的家,你的家沒有人吃人,沒有狗吃人,你的家裡,一切平等——尊者,假若真的營造出了那樣的世界,你便會回來嗎?”

那壁畫裡的聲音,在此時驟然間變得萬分悲慟:“尊者,尊者——”

蘇午微微張口,喉結滾動。

他衣袖微動片刻後,又垂下了手。

目光看向第三幅壁畫。

壁畫裡,

那稚嫩女僧外罩紅色披單,內著明黃‘東嘎’,端坐於金銅所鑄、鑲嵌寶石的雙層法座之上,與她相貌肖似的幾個男人們被‘男生女相’的僧侶領著幾個高大紅衣僧,按倒在法座臺階下,朝向稚嫩女僧磕頭跪拜。

“他們不是我的家。”

……

第四幅、第五幅、第六幅……

蘇午看著壁畫,聽著壁畫裡的聲音,一路走了過去。

他看到稚嫩女僧繼位‘無想尊能寺’呼圖克圖的第二天,僧院之上,便有巨大蓮花宮乍然顯現,將整座僧院籠罩於蓮花宮下;

漫山遍野的黑山羊排著隊鑽進了蓮花宮中。

女僧在男生女相僧侶的陪伴下,領著其他諸多僧侶從無想尊能寺逃亡;

他看到了她們走過無數個晝夜,終於在一片荒蕪曠野中落腳。

那女僧領著諸多僧侶,在曠野的中心立下了一塊巨大的石碑。

她先寫了一遍密藏域文字:那幕嘉措法寺。

又寫了一遍漢文:天海寺;

巨碑四下的曠原裡草木枯了又生,生了又枯,一座座碉樓在石碑之後拔地而起,女僧日復一日地穿梭於諸多碉樓經堂之間;

她研修‘轉輪聖王’遮跋陀帝的‘轉輪法’;

她從轉輪法中提煉出了‘一切平等轉輪十法’;

她進一步將‘一切平等轉輪十法’與‘蓮日經’中的‘遍一切處,光明遍照’之理結合起來;

她首講‘轉輪大日王密乘修行道次第論’;

她釐定‘轉輪大日王密乘八道次’;

‘轉輪大日王’的塑像終於供奉在了‘大經堂’的主位,那一身明黃僧袍、修長的頸間佩戴珠串,明豔又陰鬱的女僧站在空無一人的大經堂中,看著最高位面貌與蘇午有七八分相似、身側一條條手臂張開,各結手印的‘轉輪大日王’銅鑄塑像。

“‘轉輪大日王’破除愚昧邪見,掃滅一切所謂‘方便法門’,棄絕‘樂空雙運’之道。

那幕嘉措法寺奉‘轉輪大日王’為最高本尊,自今時起,法寺之內,禁絕一切‘瑜加密乘之法’,所有本尊,皆現‘寂靜相’。”

那面貌稚嫩的女僧,已成長為容貌明豔大氣、氣質卻陰沉鬱氣的那幕嘉措法寺呼圖克圖。

‘蓮花宮’再一次出現於曠野,

高懸於‘那幕嘉措法寺’之頂。

這一次,黑夜裡奔出傷痕累累的猊獸——

這一夜,蓮花宮殿崩塌。

巨大的向日葵花盤搖轉著,從此間脫離。

‘那幕嘉措法寺’呼圖克圖‘丹加天海藏’接受周圍諸法寺的進貢;

‘丹加天海藏’呼圖克圖被羈馬州共推為‘賢師’,尊名之前,加稱‘賢師’,被尊為‘丹嘉天海藏賢師呼圖克圖’;

‘丹嘉天海藏’講經諸地,傳播‘轉輪大日王密乘修行道次第輪’、‘大平等輪王經’、‘一切轉輪調伏經’,‘轉輪大日王’本尊一時威震密藏北域;

‘丹嘉天海藏’被北域尊為‘宗師呼圖克圖’。

……

最後一副壁畫——

那明豔大氣、偏偏氣質陰鬱的女僧-丹嘉天海藏騎著馬,身後伴隨著諸多紅衣大僧侶,她們的隊伍彙整合了長龍,漫過豐美的草原,

遠處的大雪山頂若隱若現。

畫面中的女僧轉頭回望:“我聽到了你出現在大雪山法寺裡的訊息。

尊者,你失蹤在那裡,今時又出現在那裡。

這或許就是佛陀的旨意?

萬分虔誠,盼望我們能夠再見。”

蘇午凝視著那隱在草原盡頭的大雪山,目光顫抖。

他伸手重重地觸擊著遠處的大雪山,內心嘶吼出聲——

別去!

別去!

別去!

可是壁畫裡發生的事情,終究已成為歷史。

歷史又豈會回應人的呼喚?

——在蘇午手指重重地觸點之下,最後一副壁畫上霎時遍佈無數裂痕,一旁的普布群培看著壁畫在蘇午指下遍佈裂痕,一塊塊壁畫從牆壁上脫落,老僧侶頓時滿眼心疼。

但在他心疼的目光下,

那最後一副壁畫從牆壁上脫落以後,

其下卻又浮現出了一副壁畫——

壁畫上,洪水傾覆曠野。

聚成大湖。

大湖漸漸乾涸。

湖中央,

依舊立著那座巨大的石碑。

石碑已經在歲月的侵蝕下,遍生孔洞。

但石碑上的字跡,卻越發清晰,越發清晰。

那石碑上寫:‘那幕嘉措法寺。’

——‘頂禮雪贊至高至大無上天海尊。’

——‘虔誠叩拜三千五百二十四次轉輪大日王。’

——‘至心發願四千九百六十三萬息,懇請相見,無想尊能寺第十二代呼圖克圖。’

那石碑上銘刻的字跡,尤在不斷跳動著,變化著。

‘虔誠叩拜三千五百二十五次轉輪大日王。’

‘至心發願四千九百六十三萬零一息,懇請相見,無想尊能寺第十二代呼圖克圖。’

‘虔誠叩拜三千五百二十六次轉輪大日王。’

‘至心發願四千九百六十三萬零二息,懇請相見,無想尊能寺第十二代呼圖克圖。’

……

“尊者,我萬分虔誠,願你成佛。

我願你永不朽壞。

能等我,與你相見。”

蘇午聽見壁畫裡最後的聲音。

從最開始至結束,每一幅壁畫裡的那個女僧,皆轉頭看向壁畫外,看向壁畫外的某個人。

“這些壁畫裡的女僧,為何總是被凋繪成轉頭看向壁畫外的動作?”雲霓裳輕輕發問。

普布群培雙手合十,嘆了口氣:“或許是因為——

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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