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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午躺在床上,聽著外面張父張母的言語聲,一時間百感交集。

‘張家失蹤多年的兒子’著實給他帶來了許多便利。

那些棘手的問題,都因為這個身份,而被張母遮蔽在了外面,以至於蘇午自己反而不用再主動去出面解決那些問題。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但他畢竟不是張父張母真正的兒子,於是便無論如何都不能坦然地享受二人對自己的這般愛護,心中始終存有幾分愧疚。

好在此般歉疚煎熬終究會在今天這一天的時間內結束。

……

這一天裡,

張父張母與蘇午之間似乎有了某種默契,三人都沒有再提昨晚蘇午說過的事情,‘一家人’整日都呆在家中,蘇午與他們聊一聊桃源村外的世界,他們也講一講桃源村裡的平澹小事。

一天時間好似很漫長,但又好似極短。

不論三人是希望這時間過得快一些,還是希望它過得慢一些,今天終於過去。

在張母的感知裡,好似只是眨眼間,一整個白天就已走完。

天色將黑,暮色四合。

父親點起了餐桌上的那一盞油燈,張母端來了一尾醬燒好的鮮魚,加上中午剩下的幾樣菜餚,湊齊一桌子菜來,看起來竟是比昨天傍晚那頓飯都更豐盛些。

“這是為娘下午的時候,從釣叟手裡買回來的一尾大鯉魚。

咱們桃源村旁邊河裡的鯉魚,沒有一絲土腥味,肉質緊實鮮美,平常不容易買到嘞。

為娘也是求了釣叟半天,他才把這尾魚賣給我。

我兒快嚐嚐味道如何?”張母從魚腹處夾起一大塊肉,夾到了蘇午碗裡。

蘇午道一聲:“謝謝孃親。”

把碗中魚肉送入口中。

那塊魚肉果真十分鮮美,沒有如豬頭肉、燉雞、烤饅頭一般,散發著讓活人避之不及的陰氣,反而有股勃勃生機在魚肉中流轉著,魚肉一被蘇午送入口中,入口即化。

鮮美津液裹挾著濃郁生機在蘇午體內化散開,竟讓如今依靠密藏域、閭山等諸模擬世界的草藥、丹藥,再無法增益自身絲毫的蘇午,感覺到了體魄素質有輕微的提升。

“怎麼樣?

桃源河中的鯉魚,是不是十分鮮美?”張父、張母都看著蘇午,期待著他的答桉。

二人都未捨得吃哪怕一口魚肉。

蘇午認真地點了點頭:“確實十分鮮美。”

他伸出快子,又將兩塊魚腹肉分別夾入張父張母碗中:“你們也吃一些。

那釣叟釣來的魚,既然平日裡不容易買到,您二老平日裡肯定也不常吃到,多吃一些吧,父親,母親。”

“我們就呆在村子裡,縱然這魚得來不易,想吃的話,花些心思總能吃到的。

你常年呆在村外,吃到這魚的次數肯定比我們少。

多吃些吧,我的兒,不用顧慮我們。”張母笑盈盈地看著蘇午的面孔,將魚肉大塊大塊地夾入他的碗中。

張父夾了一塊豬頭肉到自己碗中,一邊吃著,一邊在飯桌上說道:“咱們桃源河的魚,據說也是頗有來歷的。

傳聞乃是天河之水傾瀉而下,在此地形成了一條河流。

河中那些魚蝦水族,本是天河中所有,後在咱們桃源村繁衍生息,雖然不如它們在天上時一般深具法力,但也十分鮮美。

不過也因為這些水族不是凡類,所以數量稀少。

韓老太爺只准釣叟一人在河邊釣魚,每日魚獲釣叟拿去七成,韓老太爺拿兩成,剩餘一成才會賣給咱們這些普通村民。

釣叟每日魚獲數量也不多,多在三條魚到五條魚之間,偶爾會捕到一些蝦蟹。

三五條魚,也只夠他和韓老太爺家相互分配過後,留下一條賣給村民。

所以他那裡生意也是極好,每天黃昏收鉤的時候,桃源河邊都排長隊。

這也把釣叟的脾氣給養起來了——

那老東西賣魚也愈發隨心所欲,講究甚麼有緣無緣。

有緣的時候,只收一張銅錢也賣。

無緣的時候,給一百個金元寶他都不看一眼。

——曾經就有人花一張銅錢,在他那買了一尾金鯉魚……”

張父提及村中奇聞,亦是侃侃而談。

而不論張父還是張母,形容銅錢這種貨幣,都以‘張’為單位。

蘇午稍稍留意了一下這個細節,將之壓在心裡,隨後便與‘父母’言語起來,說些打趣那‘釣叟’的話,飯桌上的氣氛甚為融洽。

天下無不散的延席。

再如何快樂的時光,總有要結束的時候。

這頓晚餐終至尾聲,張母把裝著魚的餐盤往蘇午跟前推了推:“就剩一點魚肉了,我的兒,你全都吃了吧,娘好把盤子拿去洗。”

蘇午默默點了點頭,就見張母抿了抿嘴,看了看旁邊的丈夫,又看向蘇午,低聲說道:“你昨晚說的那件事情,為娘和你父親都商量過了。

既是要出村去接外面的骨肉,那便事不宜遲——

今晚便出發罷!”

她下了很大的決心,話一說出口,就紅了眼圈。

旁邊的張父闇然不語。

“今天?”蘇午內心嘆息了一聲。

張母點點頭,道:“就今晚出發罷。

你留在這裡越久,便越難以脫身——村裡整日這個來請、那個來請的,過不了多長時間,你就把你外面的骨肉全忘光啦。

還是趁著這會兒還有點記性,他們也還未來糾纏之際,趕緊出發罷!”

“好。”

張母見蘇午點頭,擦去眼角的淚水,起身把幾個空碗疊了起來,指了指盤中剩下的大半條魚,對蘇午說道:“那你快吃,把魚吃完了,咱們就出發。”

“是……孃親。”蘇午埋頭去吃盤中的鯉魚。

張父、張母默默地收拾著餐桌上的碗快,

待他把那一尾鯉魚吃光的時候,二人也都收拾好了餐桌。

孃親從臥房裡提出一個包袱來,遞到了蘇午手中:“裡面有幾件你的衣裳,你帶在身上,出門在外能換洗一二。”

她轉臉看了看張父,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出發罷!”

“我和你爹把你送到村口,你就自己從那兒走吧。”

“碗快等娘回來再洗!”

張母此下變得甚為雷厲風行,她做出了決定,便拉著蘇午,身後跟著張父,出了自家的屋院,連門都沒鎖,就在昏天黑地裡摸索著前行。

黑沉沉的天幕下,

蘇午只能看到四下俱是錯落有致的房屋,東南西北上下的方位在此間盡數失靈。

如他獨自在村子裡繞來繞去,根本找不到這村子的出口、入口都在何處。

乃‘不復得路’。

然而張母拉著他,在黑暗裡匆匆奔行,那房屋並排接連起的道路,就變得甚為清晰,蘇午所見的四下裡不獨只有錯落有致的房屋,還有些桃樹栽植在路邊、桑樹立在村居之中、竹林在矮坡下抖擻竹葉。

如此匆匆奔行一二刻時間,

蘇午抬頭看向前方,視野裡出現了大片飄墜粉色花瓣的桃林。

在那片桃林掩映下,一座高山顯出輪廓。

高山底下,正有一處黑漆漆的山洞。

不知能否通往外界。

“那出口處遍是桃樹,落英繽紛,但其中僅有一棵枯死桃樹,便將此劍埋在那桃樹下……”蘇午腦海裡回想著中祖交代過自己的話,目光認真地在那片桃林裡辨認過,很快就從眾多繁茂的桃樹中,找到了那棵枯死的桃樹。

先前臨入桃源村時,他亦看到了大片桃林。

但彼地桃林之中,並無一棵桃樹枯死。

是以,雖然此下出現的桃林,以及林後的高山,看似與入口處的桃林、高山相似,但二者絕對不是同一個地點。

桃源村的出口、入口不是同一個位置。

“張哥、張家嫂子!

你們半夜跑來村口作甚?!”張母還拉著蘇午匆匆奔行,冷不丁地聽到身後響起他人的吵嚷聲,她肩膀一抖,扭頭朝身後看去。

就見張父身後,韓家本家的幾個青壯已經氣勢洶洶地圍了上來。

張父嘆了口氣,與張母、蘇午說道:“你們往前走就是,我和他們說說話。”

說著,他便轉而迎向了那幾個青壯,攔下了對方。

張母抿了抿嘴,回過頭,抓著蘇午的胳膊朝前狂奔。

穿過大片大片的桃林,

身後的幾個青壯已經推開張父,也奔進桃林裡。

這時候,

蘇午卻在那棵枯死的桃樹前停了下來。

他飛快刨開桃樹下的泥土,將被中祖三道劫身禁錮著的‘無名厲詭’,埋入那棵枯死的桃樹下。

死桃樹發出新芽,新芽包轉眼盛開一樹桃花!

那無名厲詭已經消失在了桃樹下,

隨著它被蘇午邁入枯死桃樹,某種規律就在桃源村被觸發,它亦因此不知被轉移到了何處。

滿樹桃花飄墜。

樹前的張母悄悄抹著眼淚,並未因為兒子這番異常的舉動而驚異什麼,她似乎早有預料,只是輕聲催促著蘇午:“我的兒,快走吧,出口還有段路呢……”

蘇午站起身,看著滿面皺紋、頭髮花白的張母,一時欲言又止。

張母面露出慈和的笑容,她抓起蘇午的胳膊,道一聲:“往前走吧!”

二人直往前去。

身後追兵洶洶。

出口愈來愈近。

母親將兒子送到了那條幽深的山洞隧道前,她擦了擦通紅的眼眶,把兒子朝前推了推,推進了山洞中:“快走吧!”

黑漆漆的山洞吞沒了兒子的五官,他轉回頭來,母親亦只能看到淺澹的輪廓。

“……我……”蘇午訥訥不知如何言語。

母親肩膀微顫,她站在光裡,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清晰可見。

那種卷戀又遺憾的表情浮現於她的面孔上。

她端詳著黑暗裡‘兒子’的輪廓,彷彿從那面孔輪廓裡看到了自己夢中無數個日夜都會夢見的五官,她輕輕道:“娘早就看出來了,娘早就看出來了……

我的孩子,我的張娃子,回不來啦——再也回不來啦……

但你又真像我的張娃子啊!

我的張娃子,若是沒有失足落水,也和你一般大啦……

我的張娃子,我再也見不到他,我哭了好幾年,都快把眼哭瞎……

孩子,你也有自己的父母罷?

你要留在這裡,他們見不著你,他們也會很傷心的罷?

別再叫父母傷心啦,別再叫天底下,再多一個哭瞎眼睛的老孃啦……

孩子,你快走吧,快走吧……”

幾個青壯已經奔到了張母身後,卻只能簇擁在張母左右,瞪視著山洞裡的蘇午。

蘇午喉結滾動。

一種痠疼的情緒在胸腔中醞釀著。

他想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只見張母凝望著黑暗裡的他,忽又輕輕說話:“我的兒啊……

你還會回來,看看為娘。

叫為娘多看你兩眼嗎?”

“孃親——”

“媽!”

“媽!”

黑暗裡,響起幾聲悲傷的嗚咽。

桃花源重歸平靜。

桃花源外,一個青年躺在紙船上,仰面望著寂寥無聲的天空,滿面俱是淚水。

河流兩岸間,一座座墓碑化作漫漫桃樹,飄轉無數粉色花瓣。

青年從紙船上翻身坐起,翻遍全身,未有找到自己隨身攜帶的一部手機,只解下了身後的包袱,他將包袱攤開,露出了裡面疊得整整齊齊的一疊紙衣裳;

一疊厚厚的紙銅錢;

一串紙元寶。

他撿起紙衣裳邊的一雙紙鞋。

那紙鞋底子下上,竟有密密麻麻的針腳。

蘇午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滴在了那雙紙鞋子上,他的內心在此刻彷彿變作了一個空曠而寒冷的廣場,廣場上遍是風聲。

那一雙雙鞋子、一件件衣裳,是張母為她的張娃子準備的。

她們有她們永世牽掛的人,

蘇午亦有蘇午永遠銘記的父親、母親。

二者只是短暫相交,彼此都不能補全彼此心底缺失的那一塊。

那駛過小河的紙船,輕悄悄地穿過了一片霧嵐。

霧嵐散去了,小河變作了一片靜謐的大湖。湖邊似有人影往紙船這邊張望。

在那幾道人影所立的碼頭邊,不知是誰人點起了幾盞燈火。

蘇午盤坐在紙船上,面上淚水已經無聲息消失無蹤。

晚風輕輕吹。

晚風輕輕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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