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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錦衣府鎮撫司

門前的兩個石獅子威武凜凜,經雨過後,灰濛濛的塵土被沖刷的乾乾淨淨。

此刻,自廊簷沿向儀門,一隊隊著飛魚服、配繡春刀的錦衣府衛,緊按刀柄,神色警惕。

此刻,昨晚喝酒之時口嗨的江南大營幾衛指揮使連同幾位參將,此刻分別被繩子綁縛,關押在兩處刑房中,因為賈珩並未出言處置,錦衣府只是拘押著幾人,並未動刑。

趙戩面如土色,心頭焦慮地思索著應對之策。

昨晚是發牢騷來著,但一時激憤,領著親兵正要前往大營,然而未曾前往大營,就被錦衣緹騎包圍住,如此迅速,不是早早安插眼線,就是有人告密!

昨晚嚷嚷聲音最大的虎賁右衛指揮同知張帆,臉色同樣難看,瞥了一眼外間執刀把守的錦衣府衛,罵道:“這特孃的究竟是誰告的密!”

這時,虎賁左衛指揮同知閻雲皺眉苦思,說道:“昨晚除我們五個外,還有四個參將,今天一早兒好像就剩兩個。”

趙戩面上現出思索之色,冷聲道:“我想起來了,先前錦衣緹騎抓捕之時,我說怎麼不見參將孫興、項年,所以是他們兩個告的密!”

“多半就是這兩個狗孃養的,真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兩個畜生,我們都被他們兩個害了!”張帆臉色鐵青,怒罵道。

然後看向商守剛,道:“老商,這兩人是你的心腹吧?就出賣我們?”

此刻,商守剛目中現出惶懼之色,道:“誰知道他們兩個竟然向朝廷通風報信!”

這要大禍臨頭了!

“別吵了,趕緊商議個對策才是。”趙戩一時頭疼,連忙說道。

就在這時,番子的聲音從外間傳來:“永寧伯,安南侯到。”

原在兩座廂房之中羈押的幾位江南大營軍將,聞言,對視一眼,心頭劇震。

“侯爺來了。”趙戩低聲說著,看向幾人,道:“有侯爺在,不會有什麼大事,頂多按著先前所言,退出江南大營,等會兒口風都守嚴了。”

閻雲點了點頭道:“有侯爺在,我們就沒有什麼事兒。”

幾人都多少鬆了一口氣,當年在安南出生入死,侯爺不會坐視他們身陷令圄而不救。

而此刻錦衣府鎮撫司大堂中,坐在梨木椅子上的安南侯葉真,面容黑如鍋底,目光隱晦不明,落座在小几上,口中罵道:“這些混賬東西,豈敢如此!”

雖然授意自家女兒提醒著賈珩,要注意軍將的動向,但卻沒有想到這些人竟還真想透過譁變來要挾朝廷停止整軍,簡直是徹頭徹尾的一場鬧劇!

賈珩此刻坐在條桉之後,面色沉靜如淵,看向劉積賢,問道:“將記錄好的口供給葉侯看看。”

這是通風報信的兩位參將招供而出的情報,都是幾人在昨晚的言語,包括不限於扇動叛亂,還有酒醉之時提及領兵圍攻寧國府,為天子除了永寧伯這個奸臣。

劉積賢應了一聲,然後將手中的供狀躬身送到葉真面前,低聲道:“葉侯,請。”

葉真閱覽而罷,默然半晌,額頭青筋暴起,“彭”地將桌子拍了下,怒道:“這些混賬東西累受皇恩,竟還不知足,欲行此錯誤之舉,永寧伯放心,我誓必要好好教訓他們才是,他們這些年,真是一把歲數都活在狗身上去了!”

賈珩轉而看向做怒火之狀的葉真,神情不為所動。

他現在隱隱覺得安南侯使其女葉暖告知於他需要警惕軍將異動,本身就是在保護那些軍將。

否則真讓他們裹挾士卒作亂,不說其他,他以江北大營兵馬為依靠,即刻從容鎮壓,那麼就要掀起一場真正的腥風血雨,那時可不就是砍一輛腦袋,而是上百顆!

賈珩沉聲道:“葉侯,現在說這些並無他用,本官自認仁至義盡,否則,僅僅彼等貪墨軍餉,斂財無度,就足以軍法從事,但彼等竟如此膽大妄為,想要擾亂朝廷整軍經武大計,其心可誅!本官身為天子親軍都督,勢必不能姑息養奸!”

現在,說屁話沒有用,既然想譁變,就要做好掉腦袋的準備。

而且,不借彼等人頭一用,怎麼震懾江南大營的驕兵惰將?

安南侯葉真目光微動,沉聲道:“永寧伯只管懲治,只是可否看在他們並未釀成禍亂的份兒上,饒著他們幾人一命,解甲歸田,為一田舍翁去。”

賈珩道:“這幾人罪行有重有輕,倒不能一概而論!對於積極扇動軍校擁兵作亂者,本官勢必要重典嚴懲,否則朝廷軍威、法度蕩然無存!”

葉真聞言,面色變幻了下,嘆了一口氣,也不好再勸。

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不然不經此事,上上下下的老弟兄,只怕折損的更多。

賈珩看向劉積賢,沉聲道:“帶相干人犯上堂問話。”

劉積賢抱拳應命,轉身吩咐著府衛前去刑房提人去了。

不多時,隨著錦衣府衛的呼喝之聲,江南大營的幾位前指揮使、指揮同知被押至廳堂。

趙戩、何肇、商守剛、閻雲、張帆幾人被錦衣府衛押進官廳之後,身處鎮撫司的大牢,眾人面色都見著驚惶,待見到那位坐在椅子上陰沉著臉的安南侯葉真,心頭又稍稍鬆了一口氣。

“跪下!”這時,錦衣府理刑百戶商銘沉喝一聲,頓時幾個膀大腰圓的番役將幾位軍將按將下來,向著賈珩以及葉真行禮。

一襲黑紅蟒服的少年勳貴,坐在條桉之後,身後是勐虎下山銅凋,神色冷肅,目中煞氣隱隱,說道:“爾等可知罪?”

這時,趙戩硬著頭皮說道:“末將不知犯了什麼罪,要被錦衣府衛拿捕?”

賈珩冷笑一聲,道:“爾等昨晚的話都忘了?想要前往江南大營扇動將校士卒譁變作亂,按我大漢軍法,此罪當斬!”

此言一出,伴隨著錦衣府衛的冷目如電,一時間廳堂中恍若被殺機籠罩,氣氛凝結如冰。

而安南侯葉真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這時,何肇硬著頭皮說道:“永寧伯,卑職有下情回稟。”

賈珩冷聲道:“說。”

“昨晚我等是吃多了酒,並未真想扇動士卒譁變,只是吃多了酒,胡言亂語,還請永寧伯明鑑。”何肇辯解道。

趙戩聞言,也反應過來,連忙說道:“是,我們是吃多了酒,發了幾句牢騷,此事純屬誤會,侯爺,我們從來不敢扇動兵卒作亂啊。”

賈珩看向下方正在避重就輕的幾人,冷聲道:“事到如今,還在狡辯?爾等一大早,已然酒醒,三五成群,領著百十親兵,騎馬前往江南大營,扇動兵卒作亂之心昭然若揭,此外,更有兩位參將出具口供作證。”

說著,給一旁的劉積賢使了個眼色,將供狀遞將過去。

賈珩道:“據爾等所想,借江南大營扇動兵卒作亂,希冀金陵城中言官彈劾本官不再整軍,以此逃脫先前本官所言追繳的貪墨軍餉。”

下方几位將校,面色陰沉如晦,心頭湧起一股不妙之感。

“侯爺,您說句話,我等並無作亂之心。”閻雲心頭大急,高聲道。

安南侯葉真嘆了一口氣,道:“諸位兄弟,聖上有中興大漢之志,朝廷整軍經武之勢,誰也不可抵擋。”

他又能如何,大勢來臨,他葉家總要有所表示,而太上皇如那甄家老太君,只怕好日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等到那時,葉家也要隨著江南大營一道沉淪。

賈珩瞥了眼安南侯葉真,暗道,好一個呂端大事不湖塗。

方才以為葉真是保全,其實還應該有一層,祭出幾顆人頭,來為葉家順利轉向鋪路。

但是,等會兒他就讓安南侯盡失江南大營軍心。

“來人,傳本帥將令,將趙戩、張帆、商正剛押下去,以亂軍之罪,行以軍法,懸首江南大營轅門,警戒諸軍,另以何肇、閻雲、王軻、馮有麟四人為脅從之將,杖五十,押入詔獄,聽候發落!”賈珩沉聲說道。

此言一出,趙戩臉色大變,急聲道:“我等冤枉,侯爺!侯爺!”

張帆大罵不止道:“黃口小兒,老子要殺了你!”

此公當初在陳漢與安南之戰中,也曾是一員廝殺將,雖然年近五十,但兇悍不減,掙脫著兩個錦衣府番子的束縛,但終究是多年的富貴生活鏽蝕了身軀,被幾個錦衣府衛死死按在地上。

其他幾個軍將見此,想要有所異動,周圍府衛端上了弩箭,瞄準著幾人。

賈珩冷笑一聲道:“將三獠押下去,砍了!”

十來個錦衣府衛押送著幾個人向著外間回去,不多一會兒,就隱隱傳來一聲慘叫。

賈珩看向下方跪著的幾位軍將,然後轉眸看向已經閉上眼睛的安南侯,道:“如此桀驁不馴,然而卻並無昔日血勇之氣,我大漢軍將淪落至此。”

不多一會兒,理刑百戶商銘面色紅潤,目中煞氣騰騰,領著幾個錦衣府衛從外間而來,用布包抱著人頭,道:“都督,三將人頭在此!”

“送至江南大營,使諸軍引以為戒!”賈珩面色如霜,沉聲道。

商銘高聲應是。

“幾位將軍都送至外間,行刑,下獄。”賈珩看向下方一眾軍將。

處置完一應軍將,賈珩看向一旁的安南侯葉真,問道:“葉侯,不知我這番處置,安南侯覺得可還妥當?”

其實這番問著,已有幾分殺人誅心之意。

葉真這時才睜開眼,嘆道:“軍法如山,永寧伯處置並無不當。”

轅門懸首,殺雞儆猴,看似江南大營的軍將是猴,他何嘗不是那隻猴?

賈珩沉聲道:“江南大營從即日起全面整頓,清查相關兵額,追繳歷年貪墨軍餉,還請葉侯協助。”

就在這時,從外間進來一個將領,拱手說道:“大人,江北大營水師五千大軍已開赴新江口,抵達金陵。”

賈珩起得身來,說道:“葉侯,隨我去迎迎江北大營的水師。”

這水師只是第一批,等後續還有其他兵馬開赴江南大營,將兵變的風險降至最低。

可以說,他根本不能像王子騰那樣,待兵變激起之後再行鎮壓,否則,對他這種軍機大臣而言,無疑是某種程度的失職,必須在火勢沒有徹底燒起來之前,將火苗撲滅。

葉真面色默然片刻,聲音低沉說道:“永寧伯,我身子不大舒服,可否先回侯府。”

昔日的袍澤,方才人頭血淋淋地出現在他眼前,他卻無能為力。

賈珩見葉真神色失魂落魄,也沒有強留,道:“那我送送葉侯。”

昔日部將死在眼前,對葉真還是有著不小刺激的。

他此舉並非有意樹敵,或是對安南侯有什麼私人恩怨,而是……打擊安南侯的威信和自信。

將安南侯對江南大營的影響力降至最低。

他作為江南大營的整軍之人,自然要施加自己的影響力。

待將安南侯葉真送出鎮撫司,賈珩重又返回鎮撫司的官署,看向劉積賢,道:“昨日兵部的那幾位官員,可曾招供?”

昨日前往兵部,拿下了武庫、車駕兩清吏司的郎中、員外郎等官員,現在詔獄受審。

劉積賢稟告道:“經過連夜訊問,已經招供了一些,卑職還在訊問,不過戶部方面聽聞協查,戶部侍郎譚節譚大人,問大人什麼時候有空,相見一面。”

譚節現在還記著賈珩的保舉戶部尚書之言,而且,聽說兵部武庫清吏司虛報賬簿,向朝廷多索兵餉,遂拿出了戶部的相關支取明細,協助錦衣府鎮撫司查清桉情。

賈珩點了點頭,道:“等事後將詢問口供匯總成冊拿過來,至於譚侍郎,就說本官明天有空暇,先議鹽務整改事宜。”

口供都是事後彈劾兩位兵部侍郎的證據。

蔣、孟兩人,目前還沒有把柄落在他身上,而武庫虧空、軍械虛報,就是彈劾的罪證材料。

劉積賢拱手應道:“稍後,卑職就將簿冊遞送給都督。”

賈珩點了點頭,示意劉積賢去忙,然後返回後堂,此刻一身飛魚服的陳瀟,放下茶盅,起得身來,迎向那少年,問道:“前面殺了人?”

“殺了三個,剩下的網開一面,江南大營後續整飭就容易多了。”賈珩坐將下來,端起茶盅,一飲而盡。

“唉,唉?”陳瀟秀眉蹙了蹙,看向賈珩手中端起的茶盅,盈盈如水的目光波動了下,旋即恢復平靜。

“怎麼了?”賈珩詫異了下,喝了茶,潤潤嗓子。

嗯,怎麼是半盞茶?

陳瀟提起茶壺,在賈珩手旁放下的茶盅中,斟了一杯,默然坐在另一側椅子上。

“我又不嫌棄你。”賈珩凝眸看向氣質清絕的少女,輕聲道。

陳瀟:“……”

賈珩也沒有在意,拿起茶盅,輕輕抿了一口,笑了笑說道:“瀟瀟,等會兒,咱們去渡口迎迎江北大營的水師,等之後兵馬陸續開來江南大營,整軍就可展開了。”

事情到現在,基本是初步理清內部,下一步就是聚精會神整飭軍務、鹽務。

陳瀟玉容微頓,輕聲道:“募訓兵卒所需統兵將校,你打算怎麼調配?”

如果江南大營也握在他手裡,那麼……

賈珩看向一身飛魚服,頭戴山字冠的少女,少女眉眼英麗,顧盼神飛,輕笑道:“瀟瀟郡主,你這是在刺探軍機嗎?”

陳瀟:“……”

“愛說不說。”陳瀟冷哼一聲,似惱怒說著,方才還說不嫌棄,這一會兒又藏著掖著。

正這般想著,卻見自家的素手又被那少年握住,不由凝睇抬眸。

賈珩抬眸看向陳瀟那雙能照出人影的明澈清眸,低聲道:“中低階將校量才錄用,高階將校向朝廷上疏,恭請聖裁。”

畢竟,他沒有領兵打過太多勝仗,河南一戰雖然提拔了賈族的小將,但核心圈層也就謝、蔡等人以及原本就是賈家在京營的舊部。

其實,他夾帶裡其實也沒有多少人,江南大營這邊兒,也不能從賈族調一堆小將充任高位,而且行跡太明顯了。

不用說,衛指揮之類的官職,不能強推,一來薦舉之人功勞足夠,二來肯定要取得崇平帝的認可,如果他隨意任命就是犯著忌諱之事,如年羹堯一樣,甚至比之情況更為嚴重,因為他是天子的女婿。

不過,參將、遊擊倒可以培養一下。

“我打算以千戶編練兵馬,其他幾位衛指揮、指揮同知暫時空懸,一來待朝廷任命,一來所謂寧缺母濫。”賈珩想了想,看向陳瀟,輕聲說道:“其實新軍方得整訓,關鍵在於練兵,不在於常備統兵之將,如遇戰時,再調撥遊擊、參將即行統兵。”

這是目前他應對手下沒有心腹兵將補充軍職的方法,當然還是需要戰事,唯有戰事,才能讓他發掘的人才迅速得以提拔。

否則,他練好兵馬之後,就是給別人做嫁衣,等到崇平帝派下幾個軍將統兵,那麼隨著時間過去,他對江南大營的影響力也就逐漸減弱。

所以,當初坐視多鐸,也是期望他……能再在海上搞些事的。

嗯,這些就是藏在心底最深處的,一絲絕不可道於人的想法。

瀟瀟作為現場怪,還是猜出來了一些,但這位周王獨生女似是很樂意見他這般一樣,也不知是不是仇恨入腦了。

是的,他要在江南儘量培植一些自己的黨羽。

於公,如他這樣的柱國之臣,也需要在地方上有著一些黨羽呼應,於私,一旦晉陽、甄氏雙妃的事情暴露出來,面對陰謀詭計,也不能一點兒真的反抗能力都沒有。

陳瀟聞言,思量片刻,頷首贊同道:“此法甚好,現在江南大營初整,也不宜派一些不明就裡的將校胡亂插手。”

這人真有深謀遠慮,只是如此一來,就可慢慢等手下的軍將立下功勞,漸漸補充進江南大營的職位。

幾乎可以想見,只要南方還有戰事,就能培養一些部將充任軍中,這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只是,他怎麼和自己說著這些?真就和她不見外了?

此刻,少女抬眸看向目光幽幽失神的少年,怔了片刻,旋即,忽而發現自己的手,被賈珩握在掌心好一會兒,方才竟無所察?

清麗如雪的臉頰閃過一抹澹澹紅暈,迅速抽離,端過茶盅,低頭輕輕抿著一口,秀眉之下的彎彎眼睫急劇地顫抖了下,繼而恢復平靜。

卻沒有意識到,那茶盞正是賈珩用過的茶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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