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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兵部衙門

自陳漢定都神京以來,南京六部仍保留著人事、官衙的配置,兵部下轄四司,武選、職方、車駕、武庫。

因為少保、南京兵部尚書解嶽年事已高,基本屬於養老狀態,平常都是由南京兩侍郎主持衙門內日常事務。

一大清早兒,兵部左侍郎蔣夙成,以及兵部右侍郎孟光遠,就來到官廳中坐衙視事。

夏日的清晨,涼風吹拂而起,帶著昨晚的一場小雨,消退暑氣,涼爽宜人。

蔣夙成是一個年歲五十出頭的瘦老頭,一襲緋袍官服,頭戴黑色烏紗帽,坐在官廳西南角的書案後,拿起遞來的公文,目光微訝,說道:“江北大營一下子黜落這麼多將校,老孟,你怎麼看?”

隨著江北大營如火如荼的清查將校過往貪腐情狀,肅清黃、嚴、胡等餘毒,大批將校因為過往貪墨軍餉、違反軍紀被罷黜、降階軍職,而後,自然要將名冊報至兵部。

孟光遠是一個年歲五十許,身材微胖的官吏,頜下蓄著短鬚,笑了笑說道:“他是軍機大臣,領著聖旨,之後縱是將校遷轉,也不用看我們的臉色,只是知會一聲。'

蔣夙成點了點頭,笑了笑道:“聽說江南大營最近也要裁汰老弱,重新簡拔將校,這下子,江南江北都振奮有為,氣象更新,還真是讓人額手相慶之事。”

這話其實說的有著幾分戲謔,兩人都在南京兵部多久,深知江南江北大營兵馬的戰力。

整飭武備,不是那般簡單的。

孟光遠笑了笑,說道:“等沈大人過來,再做計議些軍將都是當初安南之戰的舊將,沒有安南侯的話,誰能擺弄得了?”

江南大營不少將校都是隆治年間征討安南的老將,如今在金陵多數屬於養老狀態,現在沈邡擺出一副要厲行整飭的態勢,自然需要和軍將的領頭人物安南侯先鬥一次法。

而就在這時,官衙之外書吏來報,兩江總督沈邡領著一眾扈從前來兵部。

蔣夙成與孟光遠對視一眼,暗道一聲來了,紛紛離座起身,出官廳相迎。

不多時,兩江總督沈邡在主簿白思行、通判盧朝雲等一眾書辦、扈從的簇擁下,進得兵部衙門官廳。

因為兩江總督加右都御史銜,屬於正二品官,如果加兵部尚書銜,如當初的賈珩河南總督加兵部尚書銜就是從一品,比之兩位侍郎在品級上還要高一級。

兩位侍郎都是以下官之禮相待,口稱下官,見禮而罷。

雙方落座下來,書吏奉上香茗,然後徐徐退下。

蔣夙成轉眸看向沈邡,當先開口道:“沈大人,江南大營整頓所需得軍械已經在昨日讓車駕司的張郎中押送過去,軍餉方面,戶部並未補發錢糧,還需要等一段時間,才能齊備。”兩位兵部侍郎都是浸Yin官場多年的老油條,再加上蔣夙成與沈邡這等封疆大吏常有交往,平時關係還不錯。

沈邡放下茶盅,蒼老面容神色閒適,說道:“戶部方面,因倒賣官糧一案,潘汝錫潘老大人被貶斥,侍郎錢樹文錢大人被革職拿問,現在還在刑部大牢裡等待聖裁,相關軍餉一時間倒也籌措不及。”

還是當初賈珩在淮安府打擊囤貨居奇之事引起,戶部尚書潘汝錫因為牽聯其孫之案,勒令回家閉門反省,戶部侍郎錢樹文與另外一位倉場侍郎則因涉案過身,都被革職拿問。

提及倒賣官糧一案,蔣夙成目光幽晦幾分,面色就有幾分不自然。

他的弟弟蔣廷瑀也向著淮安府城以及淮南等地倒賣糧食,但因為那位永寧伯壞事之故,賠本而歸。

“軍餉的事兒,或早或晚都會撥付,倒不用擔憂,以江南之地富庶,秋糧豐收之時,從中留下一二百萬石,饋給江南大營軍需,都是無虞。”蔣夙成似是寬慰說道。

“今年的秋糧,朝廷催要一如歷年常數,不是那般好截留的。”沈邡眉頭緊皺,沉聲說道。兩江總督督問兩江民政、軍政諸事,對江南、江西等地的稅糧有催繳之責,而在稅糧解送戶部之後,還要協助遞送至京,只有差事辦得好,才能在中樞受到崇平帝的矚目,入閣才能有著指望。

蔣夙成也不糾結此事,只是陪著沈邡閒聊著,一旁的孟光遠不時接話。

眾人敘著話,忽而外間一個書吏再次來報,道:“大人,兵部尚書,軍機大臣,永寧伯來了。”

在場的幾位緋袍官吏連同沈邡帶來的幾位文吏扈從,面色皆是一變,蔣夙成與孟光遠兩人向著沈邡告了一聲罪,而後離座起身,快步迎至儀門。

卻見,從洞開的部堂大院門檻,大批著飛魚服,懸繡春刀的錦衣府衛先行扈從警戒,而後一個蟒服少年步入庭院,威儀深重,顧盼自雄。

這般排場......出警入蹕也不過如此了吧?兩位兵部侍郎以及身後幾位主事、令史,多是心頭泛起一股凝重心緒。

當然,賈珩這般出行警戒排場也說得過去,因為,不是剛在揚州被虜王刺殺?

蔣夙成朝著那蟒服少年趨行幾步,拱手道:“下官見過賈大人。”

孟光遠也近前,向著賈珩同樣拱手行了一禮。

這就是官場下官見上官的禮數,不管心頭怎麼想,怎麼暗地裡使絆子,起碼錶面不讓人挑出來毛病。

賈珩伸手虛扶,面容沉靜如水,聲音溫和道:“兩位部堂請起。

寒暄間,在兩位侍郎的陪同下,在錦衣府衛扈從中,舉步邁入官廳,待瞧見正在官廳的梨花木靠背椅上老神在在坐著的沈邡,笑著問道:“沈大人也在?”

沈邡這才起得身來,威嚴沉凝的面容上擠出一絲笑意,說道:“永寧伯,許久不見。”賈珩點了點頭,落座下來,看向蔣孟兩人,道明來意,說道:“蔣大人,孟大人,本官前來是為軍械、糧餉而來,今江北大營新飭,缺糧少械,兵部方面武庫司需要撥付一批軍械,以供整軍經武所需。”

蔣夙成聞言,面色遲疑片刻,說道:“這個......賈大人有所不知,兵部武庫司方面軍械儲備不足,先前已撥付給江南大營,如今武庫司並無太多軍械撥付,賈大人是否再等待一些時日?”

其實,還真不是蔣夙成信口開河地推搪,而是事情的確如此,江南大營六萬兵馬,這麼多的軍械換裝,數量龐大,優先供給之後,江北大營的供應自然也就保障不上。

當然,真正想解決,南京兵部還是有著辦法。

賈珩看向一旁的沈邡,道:“沈大人也來請求撥付軍械甲冑?”

“原先軍械、甲冑都是好幾年的軍械、甲冑,江南地方雨水豐沛,氣候潮溼,不少都是鏽蝕斑斑,如今江南大營重新整飭,亟需補充。”沈邡也不迴避,目光平靜地看向賈珩,綿裡藏針地解釋道。

賈珩笑了笑,說道:“江北先行整飭,公文也是先行遞送兵部,可否先勻給江北大營?江北大營所需並不多。”

沈邡同樣笑著說道:“賈大人這話,老朽就不敢苟同了。”

因為真正論起品階,賈珩是朝品武勳,論起文職加銜,賈珩以軍機大臣,又領正二品兵部尚書,沈邡既不願口稱下官,也不好自稱本官,為人詬病以自矜,是故自稱老朽。

沈邡整容斂色道:“江南大營事關故都安危,祖廟社稷,自要第一時間換裝甲兵,先前東虜虜王竟然潛入揚州,足見東虜勢力已陰匿江南之地,意欲興風作浪,如南京故都一旦有失,後果不堪設想!永寧伯為軍機大臣,常謀以軍國大事,不會不知此事之緊要罷?”

這其實也是賈珩當初藉口整飭江防的緣由,但賈珩還未來得及說,卻被沈邡搶先一步拿過來堵著。

賈珩淡淡一笑,說道:“本官從未說金陵故都不重,只是江北大營兵甲,兵部先行勻出一批,俟江南有警,江北也會派兵馬增援,正因本官與聞樞密,才知江南、江北,係為一體,如江北不存,江南安危何在?沈大人經略一方,應知此理才是。”

他不想與這沈邡爭論江南江北,究竟是誰重要,這只是落入沈邡的話術陷阱,那就都重要。

賈珩敘說完畢目光緊緊盯著不遠處的蔣夙成,輕聲說道:“據本官所知,南京兵部下轄三十二座軍械作坊,如全力開工,可保二十萬甲兵供應。”

陳瀟此刻站在賈珩身後,看向官廳之中唇槍舌劍的一幕,目光先是落在蔣、孟兩人身上,旋即看向那眉眼英氣逼人的少年臉上。

南京部衙的靡靡懈怠風氣,與多年前一模一樣,或者說整個大漢全境,立國百年,承平日久,皆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他。

少女英氣眉頭之下的清眸,瞥向那清雋冷冽的少年,心頭卻有幾許複雜。

因為少女每每想到這樣一個前途無量,可為聖主明君的少年,流連於美色,都有一種精神分裂和痛心疾首之感。

瞧瞧,都和什麼人廝混一起,***王妃,還是個蛇蠍毒婦,沒有長開的黃毛丫頭,還有什麼?

幾是葷素不忌......嗯,好像沒了?

不對,就是一個普通少年,怎麼懂得那般多的花樣,也是妥妥一個驕奢Yin逸,荒Yin無度的昏君種子。

她是不是應該做些什麼?

聽賈珩提及兵部轄下的作坊,蔣夙成忍不住說道:“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黃曆了......嗯,南京承平日久兵無戰心,軍械作坊之內,匠工流散,現在能出產也不太多。”

孟光遠也開口道:“金陵如今已不復太宗時舊觀,縱全力開工,一個月也造不了多少甲兵。

沈邡這時,反而端起茶盅,輕輕抿了一口,只是將蒼老目光斜乜了一眼賈珩,心頭冷笑漣漣。

如果以為南京官場是神京,可以為所欲為,斧砍刀劈,那就大錯特錯!

整個南京六部都是這股散漫、靡靡的風氣,你若逼迫過甚,直接撂挑子,敢逞權耍橫,只會遭到江南官場集中抵制,讓你寸步難行。

賈珩沉聲道:“所以,一旦既有戰事,軍械籌備不齊,南京兵部何以自處?”

其實來之前就早有預料,來兵部討要軍械不會順利,不說蔣夙成因淮安府前事,南京兵部多半也會遲延,這是金陵南國的懈怠風氣所致。

孟光遠接話說道:“賈大人,南京除開國那會兒,已經近百年沒有戰事,如今江南、江北大營整飭兵務,南京兵部勢必相援,不如這樣,江北大營再等半個月,下官和蔣大人再想想辦法。”

賈珩看向一旁正在喝著茶看著笑話的沈邡,目光銳利如劍,問道:“沈大人也是這等意思?”

沈邡嘆了一口氣,說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永寧伯憂切之心,老朽可以理解,但現在軍械不齊,兵部也變不出這麼多軍械,只能先等等看。

賈珩面色頓了頓,說道:“那就先行這般吧,兵部方面需要儘快交付軍械,以備整飭所需,稍後本官會派人來與兵部接洽。”

原本是想以崇平帝的批諭,以兵部尚書接管兵部部務,但他決定再等等,否則這些鳥人有了警惕,抱成一團,反而不好對付。

究竟是軍械不足,還是彼等將朝廷每年撥付兵部的銀子,偷偷裝進了自己腰包,估計又是一筆爛賬。

軍械的事兒,可以暗中查察一番,如今還是集中精力,對付江南鹽務的事兒。

賈珩這邊兒打定主意,自也無心多留,離了兵部官衙。

待賈珩一走,蔣夙成與孟光遠對視一眼,然後面色凝重看向兩江總督沈邡,說道:“沈大人,永寧伯方面......”

沈邡義正詞嚴說道:“兩位放心,金陵舊都事關祖廟安危,本官前日已經遞送奏疏至於神京,整飭江南大營,重布江防,此事板上釘釘。”

孟光遠沉吟片刻,低聲道:“就怕這永寧伯不會甘心,另想他法,如是向朝廷彈劾......”蔣夙成目光眯了眯,笑了笑道:“那就先行湊著軍械,我記得武庫之中不是還有五千把崇平三年的雁翎刀嗎?先給江北大營送去,別讓人找了發作機會。

孟光遠點了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也不好當著沈邡的面說,早在不久前就已經重新融鑄,一批十年多的老刀雖然未曾鏽蝕,但按著兵部之制也到了熔鑄之時,可以重新向戶部索要一筆支取費用。

卻說賈珩離了兵部衙門官廳,翻身上馬,此刻僅僅是半晌午,馬蹄踩在金陵城寬闊、整潔的青石板路上。

“我們現在還去戶部?”陳瀟勒了勒手中韁繩,問著面如古井無波的少年。

賈珩帶你了點頭道:“去看看,戶部的人還會怎麼說。”

陳瀟見少年面容一如既往的沉靜似淵,稍稍放下心來,與大批錦衣扈從,隨著賈珩前往戶部。

戶部衙門離兵部衙門其實也就兩箭之地,賈珩來到官衙之外,已是近晌時分。

此刻,坐衙署理部務的是南京戶部侍郎譚節,此公年歲四十多,頜下蓄著黑鬍鬚,聽聞書吏來報永寧伯到來,心頭微驚,領著幾位司衙郎中、主事,來到儀門,向著賈珩迎去。

“下官見過賈大人。”譚節以及身後的一眾戶部官員,向著賈珩拱手見禮。

賈珩伸手虛扶著道:“譚大人免禮。”

兩人寒暄著,進入官廳之中,分賓主落座,書吏奉上香茗。

譚節打量著大漢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伯爵,心頭不敢輕忽,問道:“未知賈大人來戶部衙門,有何見教?

賈珩道:“譚大人,江北大營正在整飭,糧餉匱乏,戶部方面已經拖欠江北兵餉半年之久,不知何時才能補發齊備?”

此言一出,譚節頓時面有難色,道:“賈大人,戶部現在也不寬裕,再說以往準時撥付,也是落在那些貪墨軍將手中,如今江北大營不是正在讓貪墨軍餉的軍將追繳,可見我戶部為江北大營每年多發了多少軍餉,如今戶部的確是有些困難,入夏江北大水,趙閣老還有兩江總督衙門請求撥付了一些。

賈珩面色淡淡,道:“如今新募兵丁需得用銀安置,戶部方面是否應該派發一筆軍餉,畢竟這是成制。”

譚節卻道:“如今江北大營還在整飭,兵額空缺不一,永寧伯,不如這般,待江北大營兵額定製之後,下官與同僚將餉銀籌措齊全,再送至江北大營如何?”

賈珩目光灼灼地盯向譚節,沉喝道:“真到那時,你戶部是否又以正處秋糧上交,南糧北輸一事,再行拖延?”

軍械可以湊不齊,因為他不想和兩江總督衙門公然撕破臉,但戶部糧餉一定要籌措到位。

否則這般一拖,就拖得不知道猴年滿月,等到後續糧稅收繳,戶部又有了託詞。

見對方疾言厲色,譚節面色微變,心頭就是一震。

賈珩目光盯著譚節,沉聲道:“三萬兵馬半年軍餉,戶部要在半個月內補發齊全,否則本官身為軍機大臣,奉皇命,提天子劍整飭江北軍務,勢必要治爾等以怠慢軍機之罪!向使如期饋給本官同樣上疏向朝廷請功,如今南京戶部部堂缺額,諸位當共勉之。”

說著目光逡巡過一眾郎中、員外郎。

譚節聞言,面色變幻,心頭的那一抹因為強按牛頭喝水的怒意漸漸消散開來,心思開始活泛起來。

這是花錢買官兒?

現在,天下誰人不知這永寧伯的聖眷隆重,在天子跟前兒紅的發紫,如果能辦好此事,得其保舉之本一封,正好戶部出了不少官缺兒,那豈不是......

如還拖著不給軍餉,只怕以其聖眷,全力彈劾之下,縱然不會罷官去職,怎麼也會調離這等天下難尋的好差事。

不過這時候,急切之下也不好改弦更張,前倨後恭,還需緩一緩才是。

其他幾位官員心頭同樣一震。

譚節面有遲疑道:“賈大人,下官還有同僚再想想法子。

賈珩看向一眾戶部官吏,起得身來,道:“那就快點兒想,兵餉要在五日內補齊,此事就這般。”

說著,起身離去,等到賈珩離去,戶部一下子就議論紛紛。

賈珩出了戶部衙門,上了馬匹,挽起韁繩,向著寧國府而去。

陳瀟看向那面容趁機的少年,問道:“你是早有盤算,一柔一剛?”

在兵部表現的並不強勢,但在戶部卻偏偏強勢壓人。

賈珩看向陳瀟,低聲說道:“先把銀子拿到,其他的軍械,河南都司還有不少,南京兵部先不能動,但一動就是大動。”

反而是戶部,急切之下,如果不聽招呼,那就再動一下。

陳瀟思忖著其中利害,說道:“我原本還以為你......”

“以為我會用強壓兵部一干人等?”賈珩目光幽晦幾分,說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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