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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江總督衙門

這座部院官署軒峻壯麗,前後幾重,外間廊簷下,來自總督督標營的兵卒,捉刀而立,面相兇悍。

後院,藉著廊簷下輕輕搖晃的燈籠,可見廳堂門楣懸掛著鐫有「明德堂」三個桐木黑漆匾額,屋內中堂畫之下,三尺高几上放著一隻墨綠色薰香爐鼎,周圍是一方黑色鎮紙,不遠處的一張黃花梨木製的書案之上,摞著一眾公文。

兩江總督沈邡坐在窗下的太師椅上,這位封疆大吏,氣度沉凝,身形瘦削,而宛如蒼松硬朗的雙眉之下,目光幽晦閃爍。

不遠處,是江左布政使徐世魁,總督衙門幕僚—沈邡的主簿白思行,以及通判盧朝雲。

「大人,這永寧伯來金陵了。」徐世魁沉吟說道:「他在江北下了水裕的兵權,又遇著東虜一位親王刺殺,現在整個揚州都鬧的滿城風雨,現在又到金陵,制臺大人不可不提防啊。」

先前在揚州,徐世魁也算是見識過賈珩的手段,原本以為就此一別,再是想見還有三二年,不想人家回京沒多久,直接過來了。「他有沒有說來做什麼?」徐世魁道:「聽說是來討兵餉、索軍械來了,江北大營廢弛已久,他要重新整飭武備,都離不了這兩樣。」沈邡沉聲道:「他剛剛拿了鹽商,不在江北審案子,又來江南,的確是來者不善,只怕是衝著江南大營而來。」

作為兩江總督,耳目遍地,賈珩前日逐步馬家,自是第一時間傳到沈邡耳中。

白思行是個年歲三十多歲的文士,手中拿著摺扇,低聲道:「東翁,永寧伯以整軍起家,又為掌***機,此行不可能不理兵務。」就在幾人議論之時,一個門子在外稟告道:「老爺,揚州鹽務總商汪壽祺在外求見老爺。」

沈邡目光閃了閃,道:「汪壽祺來了,本官去見見他。」

不多時,就見汪壽祺在一個門房的引領下,被引入後堂書房。

「老朽見過沈大人。」汪壽祺看向沈邡,就是拱手行禮。

沈邡連忙上前伸出雙手攙扶,笑了笑道:「老先生,無需多禮。」

兩人也算是十多年的老相識,甚至平時都有書信往來。

正如賈珩先前所料,揚州鹽商並非是砧板之肉,任意宰割,不通政治風向,但可以問著懂行之人。

沈邡引著汪壽祺落座,招呼下人看茶,笑道:「汪老爺,是什麼風將你吹過來了?」汪壽祺道:「制臺大人,這永寧伯在江北的動靜,大人可聽說了?緹騎四處,搜捕虜王,現在揚州地面人心惶惶,民心思安。」這話算是說的很有技巧,人心惶惶,民心思安,隱晦地表現了揚州商賈層面的態度。沈邡沉吟片刻,說道:「此事,本官也在密切關注,汪老爺從揚州而來,聽說也是當日虜王刺殺的見證者?」

汪壽祺道:「刺殺的確是有著,當初我等也是驚魂未定,後來抓捕的東虜俘虜也說是女真的虜王。

在這一點兒上,無可爭議。

沈邡眉頭緊鎖,道:「此事有些難辦,先前就已行文給揚州方面,揚州方面說還在追緝,等過段時間應有結果。

東虜,這已經涉及國安問題,越是權力核心的一撮越知道說錯了話,表錯了態,一旦直達天聽,決不能容忍。

汪壽祺道:「但馬家現在都落在了錦衣府手裡,這萬一拷問起來,胡亂攀誣,制臺大人,讓人提心吊膽啊。」

「其他幾家還有牽扯?」沈邡沉吟片刻,忽而目光咄咄地盯著汪壽祺,問道。

如果都有牽扯,揚州鹽商就是一坨臭狗屎,他都要繞著走,趕緊做著切割。

汪壽祺道:「其他幾家,老朽也不知,但保證,我汪家絕對沒有牽涉到裡面,或有那利益燻心的,但也是極少數。」

汪家這些年樹大招風,的確不敢與東虜勾結,當然族人也未嘗沒有眼熱,但都被汪老爺喝止。

沈邡默然片刻,朗聲道:「汪老爺,揚州鹽務是朝廷大計,整頓已然大勢所趨,無非是誰來主導而已。

鹽務不能不整,但誰來主導整飭,他兩江總督衙門可以綜理此事,但聖上受女幹佞影響,並無此意。

汪壽祺道:「老朽並非抗拒整頓鹽務,而是如按齊閣老的意思,廢棄專商引岸之制,我等又該何去何從?」

沈邡道:「此事還是以拖待變,待朝廷風向有變,再做應對。

說白了就是拖,讓主事之人辦不成,上層感受到阻力,就會意志消磨,偃旗息鼓。如先前齊昆就是如此,一拖許久,久勞無功,直到中原大亂,天下目光齊聚河南,而後黃淮河汛,那揚州鹽商這邊兒就更不能逼出亂子,又是拖了幾個月光景。

之後齊昆要查鹽運司的賬簿,一把大火,才使賈珩南下。

「現在永寧伯南下,又是整飭江南江北大營,倒也不像是衝鹽務來的,而且其對齊閣老所復開中之法,也不以為然。」汪壽祺默然片刻,介紹道。

眾人聞言,都是頷首致意。

沈邡看向周圍幾人,問道:「徐大人,還有白主簿,都有什麼看法?」

徐世魁道:「朝廷的確沒有撤換齊大學士,這永寧伯此來倒像是整飭江南江北武備的,京營、邊軍、南兵三處,原是朝廷要務,至於在鹽務一事對齊閣老不怎麼瞧上,賈楊之爭,由來已久,可謂天下鹹知,倒也沒什麼。

沈邡點了點頭,看向一旁的白思行。

白思行目光幽幽,開口道:「東翁,學生怎麼覺得這永寧伯此次南下,欲以兵務整飭鹽務?」

沈邡道:「怎麼說?」

「學生觀其為人,心志堅毅,手段酷烈,從河南之亂再到都督河道,幾是雷厲風行,殺伐果決。」白思行說著,目中似也有幾分驚歎,似對賈珩的手段十分推崇。

盧朝雲笑道:「白主簿,永寧伯並非不智之人,他真的要不管不顧,況且在河南、在河

道,雖行事手腕激進,但也不乏寬緩,下官倒

是覺得這永寧伯還是衝著江南江北的兵務而來,鹽務的事兒,縱然想要插手,他沒有藉口,只能成為眾矢之的。」

說著,看向沈邡道:「制臺大人先前說的不錯,以拖待變,北虜戰事今年將有再起之勢,那時,永寧伯勢必不能在此地久待,那時候,齊黨久勞無功,勢必也要重返京師,屆時,制臺就可收督鹽之權。」

沈邡面色默然,輕聲說道:「但也不得不防。

白思行接話道:「制臺,永寧伯收攬江北大營兵權,已是殺機暗藏,如不及早將其趕回京城,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沈邡道:「趕也不是那般好趕的,如今他剛至江北,方挫敗了一次虜王刺殺,我等貿然

「舉措,只能更讓他拿了把柄,反而被動。

說著,看了一眼汪壽祺,也是一種警告。汪壽祺心頭瞭然,這是在說,一些反制手段不能過火。

白思行見此,心底輕輕嘆了一口氣,制臺大人是被東虜兩個字驚著了,擔心捲入更大的漩渦。

這顧慮也在情理之中,縱是再想將巡鹽事權拿回兩江總督衙門,也不能因為東虜一事被宮裡申斥,那時就永無入閣輔政的機會。

汪壽祺聽著幾人議論,心頭不免凜然。就在這時,恰逢對上沈邡的目光注視,連忙道:「制臺大人,老朽省得厲害。」

「汪老爺稍安勿躁。」沈邡目光轉而溫和,看向汪壽祺,寬慰道:「朝廷也不是他一家獨大的。」

汪壽祺連忙應是。

而後,汪壽祺在書吏相送中,出了兩江總督衙門,不知何時,已是雨絲飄落,天際昏沉。

汪壽祺回眸看了一眼身後的兩江總督衙門

,燈籠隨風搖晃之下,洞開的大門恍若閻羅「老爺,咱們去哪兒。」趕車的管事,拿一把雨傘,走到近前,給汪壽祺遮擋著風起。

汪壽祺面色陰沉了些許,道:「先回景園別墅。」

明天他還要去拜訪江南甄家,心頭還是有些不落定。

而另外一邊兒,待汪壽祺送出兩江總督衙門,沈邡面色陰沉如水,起得身來,看向不知何時又飄起雨絲的庭院,道:「盧通判,派人盯著賈珩,看看他這幾天都到了哪裡。」「是,大人。」盧朝雲離座起身,朝著沈邡拱手一禮,領命去了。

···.·寧國府

西跨院,廂房之中,高几上點起的燭火明亮堂皇,鎏金鏤空精美的梳妝檯前,坐著一個素色長裙,雲鬢綰起的麗人。

婦人不施粉黛,容顏姝美,眉眼之間流溢著獨屬於成***人的氣息,只是因為身上穿著孝服多了幾許莊麗。

因為,尤氏與賈珍兩人本身尚是夫妻,故而尤氏尚需服孝三年,但民間其實沒有那般嚴格,只一年也就差不多,甚至還有改嫁。

尤氏看著梳妝鏡上那張柔美的容顏,輕輕撫了撫鬢角不存在的皺紋,嘆了一口氣。

不遠處另外一個丫鬟炒豆兒,端過茶盅,遞將過去,遞道:「奶奶,喝杯茶吧。」

尤氏輕輕應了一聲,接過茶盅,轉將身來,粉唇貼合在瓷杯上,抿了一口。

丫鬟銀蝶提著裙子一角,跨過門檻,梳著兩個小辮都在隨風搖晃,進入廂房,說道:「奶奶,大爺過來了。」

銅鏡之上的側顏玉容,就有欣喜流溢,急聲問道:「人到哪了?」

「奶奶,已經到前廳了。」銀蝶欣然說道。

尤氏正要舉步而去,旋即立定,重又幽幽嘆了一口氣,返回梳妝檯重新落座。

她一個孀居之人,如何前去迎接著那人?只怕要給他招來一些閒言碎語。

念及此處,少婦捏著手帕在心口,忽而緩緩坐下,溫婉如水的玉顏上,浮起一抹悵然若失。

正如《紅樓夢》原著借冷子興與賈雨村對話所言,金陵老宅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將一條街都佔據,人煙阜盛,屋舍連綿。賈珩在賈族在金陵十二房族人引領下,在錦衣親衛的扈從下,浩浩蕩蕩地進入寧國府。

這座宅邸軒峻壯麗,不在神京寧國府之下,因常有下人灑掃,內裡並無荒蕪破敗,蒿草深深之象,這也是神京八房在金陵之地的主脈象徵。

進得廳中,賈珩招呼著一眾族人落座,道:「我常在京中,說來還是頭一次來到金陵。

賈孜笑道:「子鈺,來了金陵,就是到家了,這是祖上立足之地,族裡略備了薄宴,為子鈺接風洗塵。

眼前這位珩哥兒,他先前可是打聽過,從一旁支庶族殺將出來,後來封了永寧伯,正是賈族的族長。

賈珩點了點頭,問道:「怎麼不見蓉哥兒?」

賈孜聞言,怔了下,道:「已經打發人去喚了,等會兒就過來。

因為賈珍坐罪失爵的緣由,賈蓉在金陵十二房當中的地位也頗為尷尬,隨著賈珩官職越做越大,因為擔心賈珩不喜,並未讓其居住在寧國府,而是另外擇一處別院居住,終究顧忌著賈敬的面子,給予糧田以及鋪子供養著。

今天是賈珩過來,慮及賈珩與賈珍當年的仇怨,就默契的沒有喚著賈蓉。

而賈蓉因為父孝還在,也不得娶親,只是平常偷偷陪著結交的狐朋狗友去秦淮河廝混。

賈珩點了點頭,輕聲道:「去將蓉哥兒喚來,我回頭有話叮囑他。」

相比金陵十二房的族人,不諳彼等性情,蓉反而是他的熟人,對金陵族中的訊息知88

道多也不一定。

當初賈瑜父子在淮安府所為,未必就是孤例。

賈孜連忙打發小廝去了,此刻賈族眾人都在看著那身形頎長的少年,心頭都有些感

這般年紀輕輕,就已是輔國樞密,大漢一等伯

賈珩與賈族中人用***,返回後宅,去看黛玉的安頓情況,穿過燈火通明的迴廊,剛剛

到了後院,抬眸看見晴雯,問道:「都收拾好了?」

「收拾了,公子的院落在左邊兒,右邊是林姑娘的院落。」晴雯看向那蟒服少年,撇了撇嘴,輕聲說道。

這一路上,賈珩與黛玉時常膩在一塊兒,先前愛屋及烏、菀菀類卿的想法也漸漸在晴雯心底動搖開來。

賈珩笑了笑道:「嗯,陪我沐浴去罷。」歇息一晚,明天先去甄家拜訪一番,再去南京兵部討要軍械。

此刻,賈珩與黛玉兩人的院落,只隔著一道青簷白牆的花牆,中間是一道月亮門洞,以碎石鋪就的小徑通達。

在賈珩沐浴之時,黛玉也在紫鵑的陪同下,去掉粉裳,如蓮藕的玉足踩著竹榻,足背如弓,邁入浴桶,隨著騰騰熱氣氤氳而起,彤彤燈火映照,削肩玉潤,肌膚勝雪,秀頸白皙曜然。

少女巴掌大小的雪膩玉頰上,道道嫣紅氣韻仍然未褪,罥煙眉之下的星眸中,時而欣喜,時而迷茫,似乎羊符傳來的齧食之感,仍是蝕骨纏心,難以自持。

珩大哥他······他怎麼能那樣啊?她都還沒有答應嫁給他呢,就對她那般輕薄?但那會兒暈暈乎乎似根本生不出一分拒絕。

事後回想,羞澀之餘還有幾分崩碎三觀的觸動。

那樣平時威嚴肅重的人,竟如小孩子般,真就······情不自禁?

「姑娘,想什麼呢?這麼出神?」紫鵑近前,白裡透紅的臉蛋兒上帶著盈盈笑意,柔聲說道。

黛玉迴轉過神,臉頰微紅,壓下心頭繁亂的心思,低聲道:「沒什麼。」

「我幫著姑娘洗澡吧。」紫鵑輕聲說著,拿起一旁的毛巾幫著黛玉擦洗身子。

黛玉也沒有在意,伸手輕輕搓洗著小羊。「姑娘。」紫鵑忽而開口,打斷著正心潮起伏,神思不屬的黛玉。

黛玉心頭疑惑,抬眸看向欲言又止的紫鵑,心有所感,問道:「怎麼了。」

紫鵑壓低了聲音,似有所指問道:「姑娘,難道他就沒有給你說什麼?」

「什麼?」黛玉粲然星眸中泛起陣陣疑惑,似乎不明所以,還能說什麼?

紫鵑顰了顰眉,輕聲道:「姑娘這般與大爺膩在一起,總要為將來的事兒打算,大爺沒有給姑娘承諾或者將來怎麼樣?」

先去她在船上望風,忍不住偷瞧了一眼,她家姑娘和珩大爺都······再這般下去,兩人別是稀裡糊塗做了真的夫妻,然後姑娘再沒有名分。

黛玉秀眉之下,柔潤如水的目光幽幽失神,抿了抿櫻唇,低聲道:「珩大哥他也有苦衷的,我這兩天尋個機會問著吧。」

將來之事,她也不好問,到時候再說不遲,況且爹爹還在揚州,想來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將來沒名沒分的。

再說,他原也說過此生不會辜負她,如是騙了她······她,她大抵是不會活了罷。

念及此處黛玉忽而心口一痛,只覺僅僅是想想,就已難受的渾身發冷,無邊無際的黑暗向著自家湮沒而來。

不是死,而是比死都難過,那人對著自己一副厭棄

的模樣。

紫鵑見著陡然寂靜下來,臉色蒼白如紙的黛玉,擔憂道:「姑娘如是擔心的話,可以旁敲側擊一下,總要他給姑娘一個說法才是,不能這般不明不白的。」

雖說珩大爺是個至情至信之人,但該要的說法也要有著。

黛玉這會兒也恢復過來神思,晶瑩熠熠的星目看向紫鵑,低聲道:「紫鵑姐姐,還是你說的辦法他來想著,他應是······有著辦法的吧。」

似乎從來沒有什麼事兒能夠難倒他。

「可姑娘也給他提一聲,讓他上點兒心。」紫鵑輕聲說著,想了想,說道:「不然,我替姑娘說。」

「別。」黛玉連忙說著,旋即,星眸黯然幾分,幽幽道:「那樣問來的,求來的,也好沒意思了。」

若是逼迫來的,也會討人嫌,不如不問,這樣也好。

而且,她也想看看,他打算什麼時候給她說······

見狀,紫鵑也不好多言,溫聲道:「那我伺候姑娘沐浴吧。

待黛玉沐浴過後,換了一身衣裳,坐在廂房中,拿著梳子輕輕梳著秀髮。

少女上著白底胭脂紅竹葉梅花圖樣印花對襟褙子,下著白色交領中衣白色長裙,容顏俏麗,少女亭亭玉立,不蔓不枝,宛如出水芙蓉,濯而不妖。

「珩大哥他還沒會完客呢?」黛玉星眸喚著一旁的紫鵑,輕聲說道。

紫鵑輕聲道:「姑娘,大爺一會兒就過來吧,這時候天色還早呢。」

姑娘真是這輩子都離不了珩大爺了,一會兒見不著就唸叨。

「你去看看。」黛玉抿了抿粉唇,柔聲說著。

少女百無聊賴地來到書案後,伸手拿起一卷辛棄疾的詩詞,落座下來,掀開詩詞賞鑑著,忽而見到一頁,臉頰頓時嫣紅如血,彤彤如火。

什麼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也如?珩大哥哪裡能那般用著?

終究是心思慧黠的少女,早已明白了弦外之音,只覺某種思路被開啟,開闊了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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