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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寶玉院落,
自前日被打一場,寶玉就趴在床上養傷,已有二日,倒沒了面色慘白、虛弱之態,待麝月上完藥,重新蓋上錦被,寶玉臉色都紅潤了許多。
寶玉轉頭看向麝月,嘆道:“苦了你了,那天是我被打迷糊了,不是非要將事推到你身上的。”
麝月將手中的金創藥放在一旁,強笑了下,轉身提起茶盅,一邊斟茶,一邊說道:“二爺說的這是哪裡話?我還能記恨著二爺不成?只是二爺以後別再觸怒老爺,縱不喜讀書,哪怕是裝,也要裝出讀書的樣子來,可以說自己喜歡讀書,那樣老爺和太太也能高興一些,如是讀得不通,旁人也說不出什麼來的。”
寶玉怔怔看著麝月,心頭湧起陣陣暖流,覺得往日不中聽的話,竟也不那麼刺耳了。
就在這時,秋紋進入屋中,低聲說道:“二爺,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雲姑娘和林姑娘過來看二爺了。”
因為寶玉有傷,前兩天幾人不好過來,這時,寶玉身上傷勢穩定一些,幾人才過來探望。
這時,外間的小廳中,元春、迎春、探春以及湘雲、黛玉幾個人,挑開棉布簾子,進入裡廂,看著躺在軟榻上的寶玉。
“愛哥哥。”湘雲先喚了一聲,近前,問道:“身子可好了一些沒有?”
寶玉見著一眾鶯鶯燕燕,空氣中混合著各種撲鼻的香氣,幾是悲從中來,雙眼含淚道:“雲妹妹,我身上沒事的,三妹妹、林妹妹,你們怎麼過來了?”
說著,將目光落在黛玉臉上,只覺往日親近的面孔,恍若陌生了許多,對上那一雙秋水明眸,張了張嘴,似要說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兒,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元春看著寶玉,輕笑了下,道:“她們幾個過來看看你。”
幾人在屋裡紛紛落座下來,終究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子,倒也沒有就此而疏遠和嫌棄寶玉,尤其是見著寶玉悽悽慘慘的模樣,更是於心不忍。
湘雲道:“明天就是上元節,愛哥哥身上有傷,也不大好出去一起頑了。”
寶玉長吁短嘆道:“老爺這次打得狠了。”
元春這時候讓寶玉屋裡的丫鬟,準備著瓜果茶點,說道:“這次也是吃一塹,長一智,等傷勢好了,就去學堂讀書,不要在後院待著了,老爺那邊兒現在氣兒還沒消。”
寶玉想起麝月的叮囑,忙道:“我原是這般想著,等傷好了,就去讀書。”
湘雲聞言,捂住胸口,蘋果圓臉上笑意爛漫,說道:“阿彌陀佛,這次看來愛哥哥是真有進益了。”
元春聞言,妍美臉蛋兒上同樣欣喜不勝,天可憐見,能從寶玉嘴裡說出這種話,是何等難得。
“你能這麼想就對了。”元春柔聲說道。
只有黛玉與探春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幾分“言不由衷”。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如是打一頓就改了性,世上也少了許多不肖逆子了。
襲人這會兒隨著一眾丫鬟,站在粉黛金釵之後,靠在簾子邊兒,聞言,蹙了蹙眉,瞧著那躺在床上的少年,心底暗暗搖頭,思忖著,“二爺是什麼性子,不可能因著一頓打就改易……這話多半是麝月教的了。”
寶玉見著周圍姐姐妹妹“欣喜不勝”的模樣,心頭暗鬆了一口氣,偷瞧了麝月一眼,暗道,這番話果是好用。
眾人說話一陣。
寶玉笑問道:“明天就是燈節,老祖宗說有什麼安排沒有?”
探春道:“是璉二嫂子操持著,左右是兩府宴飲,老祖宗身子不大爽利,不想過去,想在西府擺些酒宴,宴請幾個同族的女眷。”
其實還是因為寶玉的事兒,賈母見賈政氣得不輕,兩夜沒睡著覺,身子就有一些不適。
寶玉嘆道:“只怕我是不能去了。”
“倒也不妨事,讓麝月領著登著閣樓,看看煙火也行。”元春輕聲道。
寶玉點了點頭。
探春道:“今個兒,我見著平兒,聽她說,璉二嫂子和珩哥哥,商議府上年後修園子的事兒,說是在東西兩府的花園,連在一起,修一座大園子。”
寶玉凝了凝眉,心頭一動,問道:“三妹妹說園子,府裡要修園子?”
如是園子一起,他在學堂讀書,只怕要錯過不少熱鬧。
念及此處,心頭不由後悔不迭,就算他硬著頭皮不去學堂唸書,也不至於……
念及此處,不由一陣煩躁。
元春道:“先前,我也聽說有過這麼一樁事。”
探春笑問道:“大姐姐在公主府,想來那公主府也是亭臺樓閣,一步一景了。”
元春輕聲道:“公主府佔地廣闊,園林深深,規制與我等公侯之家原就大有不同。”
探春英氣秀麗雙眉下的目光閃了閃,問道:“倒不知那長公主,這等天潢貴胄,是何等樣人?相處著是否平易近人?大姐姐過兩天應過去了吧?”
這話一出,湘雲、黛玉、迎春齊齊看向元春,就連寶玉也投將過去好奇目光。
元春也不知想起什麼,雪膩臉蛋兒微微一紅,聲音略有幾分發顫,說道:“晉陽長公主她……”
正要說話,卻聽得僕人道:“大姑娘,太太過來了。”
不多時,王夫人從外間領著幾個嬤嬤而來,看向幾人,聽著見禮聲,面上漠然神色和緩幾分,轉頭看向寶玉,說道:“寶玉好一些了沒?”
寶玉一時間有些不敢應,道:“身子已無大礙。”
王夫人點了點頭,瞥了一眼麝月,道:“我也不說你,好好養傷,老太太和老爺因你的事兒,心頭還不大痛快。”
元春道:“媽,寶玉他進益一些了,方才還說回學堂讀書呢。”
王夫人聞言,臉上現出欣喜之色,環顧眾人問道:“方才真這麼說的?”
探春輕聲道:“我們剛才都聽見了。”
王夫人這時,心頭欣喜,拍了拍寶玉的肩頭,目光慈愛而溫和,道:“我的兒,可見真是長進了。”
寶玉這會兒,見著周圍一道道期許目光,心頭只能苦笑。
待眾人看完寶玉,也各自散去,王夫人則與元春沿著迴廊走著,身後幾個丫鬟、婆子遠遠跟著。
“大丫頭。”王夫人轉眸看著一旁的少女,問道:“珩哥兒那邊兒是什麼個主張,還是說一定讓寶玉去跪祠堂?”
元春聞言,搖了搖頭道:“此事,珩弟心意已決,不容再起反覆了。”
王夫人面色變了變,嘆了一口氣,問道:“我剛剛瞧著,你弟弟他現在看著也長進了,如是跪祠堂,於進學考取功名恐怕也有妨礙,你去問問,珩哥兒對寶玉將來是怎麼個安排?是從文還是從武?總不能真的就撒手不管了吧?”
元春凝了凝秀眉,嘆了一口氣,心頭也有幾分苦悶,道:“媽,我只能說,去探探口風,珩弟他什麼主張,我也不好多說什麼。”
王夫人心頭雖不滿意,但也只得道:“那先去探探口風。”
……
……
午後未申之交,賈珩抽身離了晉陽長公主府,唯恐被咸寧公主和小郡主瞧出端倪,就藉口有事,幾乎沒有打照面,徑直返回家中。
因為點到為止,比起往日,今日反而並無酣暢淋漓之感。
時近正月十五,寧國府大門以及廊簷庭柱,幃幔錦繡,彩燈輝煌,燭火明亮,男女僕人搬著各色禮物,進進出出。
賈珩回府之後,剛剛在外書房坐定,拿著從公主府帶來的賬簿閱覽著,忽地心頭一動,見著晴雯扭著楊柳腰肢,近得前來,提著茶壺,一邊斟著茶,一邊問道:“公子,今兒個怎麼回來這般早?”
賈珩道:“今日衙門事務不多。”
晴雯湊近提起茶壺,斟了一杯茶,忽地嗅聞著一股香氣以及某種熟悉的氣息,柳葉眉蹙起,將茶盅遞將過去,道:“公子身子好重的脂粉香氣。”
賈珩放下賬簿,面色平靜,疑惑道:“有嗎?許是香囊的氣味。”
晴雯撇了撇嘴,道:“公子先去沐浴更衣罷,仔細讓人聞見了。”
賈珩點了點頭,若無其事道:“已喚了人準備熱水。”
其實,也很難瞞過晴雯,不管是先前後背的血痕,還是裡衣的端倪,晴雯稍知人事,不可能一無所知。
晴雯抿了抿粉唇,欲言又止,說道:“公子近來的官兒,做得越來越大,外面的事兒,我原也管不著,但大奶奶是個溫柔和善的,人常言,富不易妻,貴不易交,總之,公子……心頭有數就好吧。”
賈珩聞言,默然片刻,抬眸定定看向晴雯,打量著少女那張愈見狐媚妍態的瓜子臉,似褪去了青澀,柳葉細眉下的眸子,晶瑩明亮。
晴雯對上那雙沉靜如水的目光,還以為賈珩生惱,心下也有幾分慌亂,侷促道:“公子如不愛聽,只當我沒說過就是了。”
賈珩笑了笑,欣慰道:“怎麼不愛聽,可見我家晴雯,真是長大了、懂事理了。”
晴雯能為可卿說話,他意外之餘,也有幾分欣然。
晴雯心下微定,只是對上那陡然“如父如兄”的目光,芳心微羞,轉過螓首,道:“公子一直將我當成小孩子。”
賈珩笑而不語。
晴雯輕哼一聲。”
就在主僕二人說話時,這時一個丫鬟,從外間而來,說道:“西府的大姑娘來了。”
賈珩怔了下,遂放下賬簿,猜測元春多半是為寶玉而來,對那丫鬟,低聲說道:“你去引她到東廂房,我沐浴更衣後過去。”
在晴雯的侍奉下,賈珩在廂房沐浴過後,隨後換上一身錦袍,來到東廂書房。
這時,元春著一身淡紅芙蓉團紋打交領襖,下著白色襦裙,已做好了好一會兒。
妙齡少女,豐潤、雪膩的臉上見著忐忑不安之色,纖纖素手中正自絞著一方手帕,眺望著窗外的竹林山石。
彼時,正值將晚時分,夕陽照耀在翠竹、山石之間,靜謐至極,然而落在少女眼中,卻有著一股淒冷。
忽地,一聲幽幽嘆息響起。
元春收回目光,轉眸看著那方書桌,目光穿過懸起的毛筆,落在靠背檀木椅上,恍惚之間,想著少年平時在此讀書的模樣。
自寶玉捱打,兩天過去,她也不知該怎麼面對珩弟。
“如是我平日過來,珩弟都是第一時間過來,如今分明已是見著生疏。”元春思忖著,念及此處,芳心忽地沒來由的一痛。
分明已是患得患失。
就在這時,聽得輕盈的腳步聲音,元春容色倏變,連忙起得身來,徇聲望去,只見著石青色長衫、身形頎長的少年,頭髮以木簪束起髮髻,一張如寒玉清冷的面容,神情如古井無波,舉步而入。
“珩弟。”元春喚了一聲,芳心漸漸沉入谷底,往日如牡丹花蕊,白裡透紅的臉蛋兒,已是白紙如曦,目光楚楚。
賈珩點了點頭,道:“大姐姐過來了,坐罷。”
說著,尋了張椅子,徑直落座下來,示意晴雯離去。
見那人面無笑紋、聲音冷漠,元春貝齒咬著的下唇,泛白而無血色,已然手足冰涼。
賈珩一邊提起茶壺斟茶,一邊抬眸問道:“大姐姐,過來這是?”
元春輕聲道:“過來……看看珩弟。”
說著,迎上那雙溫潤的眸子,聲音漸漸細弱幾分,喃喃道:“珩弟,我……”
賈珩端起茶盅,抿了一口,默然了下,沉聲道:“若還是為了寶玉免跪祠堂的事,大姐姐請回罷。”
元春聞言,嬌軀如遭雷殛,怔怔看向那少年,幾是難以置信。
因為這是對面之人,第一次向她下“逐客令”,以往從來都是溫言軟語,甚至連重話都不捨得說著半句,現在已是這般……不耐煩了嗎?
是了,她就知道他一定惱了她,惱她不識大體,前天太過慣著寶玉,不能理解他的難處。
少女瓊鼻一酸,臉色蒼白,不知何時,已是淚眼朦朧,連忙轉過螓首,只覺心神昏昏沉沉、失魂落魄,低聲更咽道:“珩弟……打擾了。”
說著,起身就走。
賈珩察覺有異,看向離去倩影略有些倉惶的元春,只得起身,問道:“好端端的,這怎麼突然哭起來了?”
元春這兩天是拿了黛玉的劇本嗎?動不動珠淚暗垂,黯然神傷。
元春感受到自己手被拉住,定在原處,轉頭看向少年,在模糊的視線中,似乎見著一道憐惜的目光,一時間,心頭悲喜交集,喃喃道:“珩弟。”
賈珩寬慰道:“大姐姐,寶玉的事兒,過去就過去了,大姐姐也不必翻來覆去提了。”
說著,拿著一方手帕遞了過去,道:“擦擦眼淚罷,這般出去,都不知外人該如何誤會了。”
卻見自己話說出口,少女並未接手帕,淚珠仍是止不住,如斷線珍珠般,撲簌落下,原是珠圓玉潤的臉蛋兒,淚珠晶瑩,梨花帶雨。
賈珩凝了凝眉,心頭微動,卻有幾分明悟,只怕這眼淚已不再是為了寶玉而流。
念及此處,面色頓了頓,近前。
拿起手帕擦了擦那雪膚玉顏上的淚珠,輕嘆道:“我沒怨著大姐姐,大姐姐與寶玉情同母子,關心則亂,離家這麼多年,這次回來,格外疼愛他也是有的……大姐姐其實還是我眼中那個知書達禮、溫婉淑寧的好姐姐。”
真是應了寶玉一句話,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寶玉親姐姐也不例外,水……眼淚更多。
他覺得自己後面,已有些像是在哄小朋友了。
元春聞聽少年只言,心神劇震,貝齒緊咬著下唇,抬起朦朧淚眼,定定看著那少年,對上那溫潤目光,忽地心神失守,闖入近前,泣聲喃喃道:“珩弟,珩弟,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在珩弟眼裡,原來她一直是知書達禮,溫婉淑寧……
賈珩見著情緒忽地崩潰,抱著自己的少女,不由愕然了下,只得伸手摟住元春顫抖不停的雪肩,寬慰道:“好了,我先前也沒怨著你,咱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寶玉以後好好管教著他,讓他去學堂,再等二年看怎麼樣,你只管信我就是了。”
“嗯。”元春輕聲應著,這會兒抱著少年的肩頭,聽著耳畔熟悉的溫言軟語,這兩天的愧疚委屈與忐忑不安,一下子釋放出來,趴在賈珩肩頭輕輕抽泣著。
賈珩只得任由元春舒緩著情緒,輕輕拍打著後背,當成小孩兒哄,道:“好了,別哭了,我剛剛從長公主府上拿了賬簿,還要大姐姐給我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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