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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分鐘後,晚飯開始。苦瓜釀肉、烤雞翅、拔絲蘋果、清炒時蔬和蒸南瓜,主食是白粥。

孟落笛喝白粥,扒拉兩口蒸南瓜,眼巴巴望著她最喜歡吃的拔絲蘋果,控訴孟鏡年太過分,專門趁著她腸胃炎的時候做這道菜。

葉嘉禮小朋友有門禁,吃完飯再待一會兒就要回去,原本他是不能留下吃飯的,孟鏡年叫他給家裡打電話,他來打招呼。葉家父母識禮數,直道叨擾。

孟鏡年讓葉嘉禮坐一會兒,他收拾完廚房就送他回去,小朋友主動要去端碗碟,被孟鏡年擋回去。

林檎將四隻空碗摞在一起,跟在孟鏡年身後進廚房。

“放著就好。”孟鏡年說,“別弄髒衣服。”

林檎“嗯”了一聲,卻還是又跑一趟餐廳,將剩下的盤子端回廚房,拿了廚房紙巾出去,擦乾淨桌子。

再回廚房,孟鏡年正將沖洗過食物殘渣的空碗盤擺進洗碗機。

“小舅,你五一要出去玩嗎?”林檎猶豫一瞬,問出口。

孟鏡年看她一眼,“暫時沒有計劃。怎麼?”

“剛剛我朋友給我發微信,她3號要來南城玩,我給她做地陪。我想開車可能方便一點,但是我駕照拿了以後就沒有開過。可不可以麻煩你一天……”林檎補充一句,“是我最好的朋友。”

孟鏡年看向她:“你找到最好的朋友了?”

“對……”林檎心臟被揉皺,他還記得,“是除了你以外,我最好的朋友。”

孟鏡年微笑說:“我很樂意為你們服務。”

/

有所期待之時,時間一晃就過去,隨意地忙了一陣,就到了五一假期。

五月三日是個晴天。

老城區熱鬧,沿街的早點鋪子早早開始營業,清晨薄霧未散,風裡一股露水與塵埃混雜的潮溼氣息。

林檎買完早餐回到家裡,她的朋友,昨晚落地南城的季文汐剛剛起床,正在浴室洗漱。

這套老城區的房子不大,八十多平方米,是林檎父母留給她的遺產,上大學之後,成了她的一處落腳地,有時供外地來的朋友借宿,有時當個臨時的室內影棚。

“我買了早餐,你洗漱之後過來吃哦。”林檎朝浴室說道。

季文汐吐出牙膏沫:“好!馬上來!”

片刻,季文汐從浴室出來。

“有小籠包和鍋貼。”林檎指一指餐桌,“不知道你想吃什麼,都買了一點。”

“謝謝。”季文汐笑著拉開餐桌椅,往桌上望了望,拿筷子夾一隻小籠包,邊吃邊朝著餐桌另一側一隻在紙袋揚一揚下巴,“那份是什麼?”

“咖啡和三明治。給今天的司機的。”

“我們今天還有司機?”

“不然我開車你敢坐嗎?”

“你做的飯我都敢吃。”

林檎揚一揚嘴角。

季文汐大林檎三歲,大大咧咧的性格,和林檎幾乎完全互補。

“哎,一一你吃完化不化妝?”季文汐問。

“我都可以。你要不要化?”

“你化一下吧,我給你拍照。司機什麼人啊?帥不帥?帥的話我就化一個……”

“帥的。但是……”

“嗯?”

“是我小舅。”

“對老男人沒興趣。”

“……”

吃完早餐,林檎化了一個簡單的淡妝,又應季文汐的要求,換了身更百搭的衣服。

準備妥當,兩人坐了一會兒,林檎手機上來了條微信,孟鏡年通知她,車已經到小區門口。

下樓,穿過梧桐繁茂的小區,到了門口。路邊停了一輛黑色SUV,打著雙閃燈。

林檎走過去拉開後座車門,讓季文汐先上車。

季文汐卸下揹包和相機,主動同駕駛座的人打招呼:“你好,我是一一的朋友,我叫季文汐。今天一整天的行程,要給您添麻煩了。”

“你好。”孟鏡年回過頭來,微笑頷首,“不客氣。希望你今天玩得愉快。”

季文汐瞧見他的長相,愣了一下。

林檎也坐定,關上車門,同孟鏡年打聲招呼:“小舅。”目光在他身上一停,趁機打量。

實則五月一號晚上在嬸嬸家聚餐才見過,不過那樣的場合,她和他說不上什麼話,更不要提單獨相處。

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襯衫,有點像是那晚去江院長家吃飯時穿的那一件,偏於柔軟的料子,人顯得閒散又矜貴。

“東西都帶好了嗎?”

林檎收回目光,點頭,同時遞過紙袋,“給你買的早餐。”

孟鏡年接過瞧了一眼,把冰美式拿出來放進杯托里。他早餐不習慣吃碳水高的食物,容易犯困,有咖啡提神最好不過。

今日行程安排,林檎昨晚就已發給了孟鏡年。他將手機連線carplay導航,出發前往菩提寺。

孟鏡年:“過去有一段距離,你們可以在車上休息一會兒。”

兩人說好,可朋友久未相見,話總是很密。

起初她們聊南城風土人情,孟鏡年還有插話空間,漸漸話題轉到她們的圈內八卦,全是難解的代稱與黑話。

孟鏡年專注開車,偶爾從後視鏡裡打量一眼。

林檎這個人,說好聽點有點疏離,說難聽點就是孤僻,社交關係淡薄,素日更多獨來獨往。

好像是第一次瞧見,她這樣鮮活生動的一面。

菩提寺是香火鼎盛的大寺,又逢假期,遊客自是絡繹不絕。

三人從停車場步行至山腳,自院寺山門拾級而上,跟隨大部隊,抵達大雄寶殿。

季文汐這一陣氣運不順,今日就是衝著菩提寺靈驗的名氣來的,自得進去拜一拜。

林檎瞧著摩肩接踵的香客,有些卻步,便對季文汐說在殿外等她,幫她拿包和相機。季文汐的那顆相機鏡頭都有三斤重,殿內又不準拍攝,因此欣然卸下重擔,託付給林檎。

大雄寶殿外有一棵百年曆史的古槐樹,鬱郁蒼蒼,濃廕庇日。

林檎同孟鏡年走到樹下去。

“今天給你添麻煩了。”林檎看一眼孟鏡年,說道。

“沒有。不用說這麼客氣的話。”孟鏡年微笑說。

“剛剛在車上,我只跟朋友聊天,感覺好像真的有點把你當司機了。”

“今天本來就是給你們做服務工作的。”

孟鏡年的服務工作何其周到,車上備了純淨水不說,菩提寺的門票,也一早預約好了。

兩人面朝石砌的欄杆,並肩而立,有風吹過,林檎伸手捋了捋鬢髮。

香灰四散,一股濃郁的檀香味。而等風停息之後,他捕捉到一縷清淡的甜香,像浸在水中的蜜桃。

“……和你朋友是怎麼認識的?”孟鏡年手臂撐住欄杆。

“最開始是網友。她刷到過我拍的寫真,就來私信約我給她做模特。合作幾次,逐漸變成朋友。大一暑假那段時間,我狀態不大好,去北城散心,那兩週時間都住在她那裡。她帶我出去掃街,把她自己私藏的回憶、愛逛的店鋪,都分享給我,沒有一點保留……現在每年都會抽時間跟她聚一聚,雖然不在一個城市,但是她是我可以絕對信任的人。”

孟鏡年認真聽著,忽問:“大一暑假,怎麼狀態不好?”

林檎沒料到這麼長的一段話,他的重點卻是這一句,愣了一下,才說:“……有點失眠。”

“嚴重嗎?”

“……還好。”

孟鏡年望住她,一貫溫和的神情,此刻分外嚴肅,“一一,說實話。”

“……現在好很多了。真的。”

“為什麼失眠?有去看過醫生嗎?”

“看過的。醫生診斷是睡眠障礙。吃過一陣艾司唑侖,但吃了以後很疲倦,頭也很痛,後來就停藥了。”

“你沒和我說過。”

“……你也有你自己操心的事。”

“一一,你知道我一直很擔心你,能力之內,我總不至於放著你不管。”

她當然知道,他對她有多擔心。

八歲父母去世,林檎寄居叔叔嬸嬸家裡,失語症持續半年,無從好轉。

此前她成績在班級前五,出事以後一落千丈,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偏偏好朋友又因為父母職業變動,轉學去了外地。

那時候林檎極為沉默,每天一聲不吭,像道孤獨的影子。

後來過了一個多月,她以紙筆對談的方式告訴孟鏡年,她交到了一個新朋友,是同班的一個女生,從前關係一般,但最近熟絡了起來。

女生對她很好,會在班裡男生嘲笑她啞巴的時候,幫她痛罵回去。兩人那一陣同進同出,幾乎形影不離,她還把女生邀請到家中來留宿。

就在所有人以為一切都在好轉的時候,有一天家裡來了電話,說林檎在學校裡扇了那女生一巴掌。

林正均和孟纓年前往學校處理,代為賠禮道歉。

帶她回家以後,他們耐心引導,希望她說出原因,但她只是緊緊抿著唇,面對桌面上的紙筆,一個字也不肯交待。

林正均和孟纓年不住嘆氣,兩人極為自責,關上門來,林正均說可能確實要請心理醫生介入,孟纓年卻一力反對,說孩子敏感,這樣她認定自己有病,情況只會更加惡化。

那天孟鏡年正好也在,聽姐姐姐夫商量了半宿,也沒有達成共識。

夜裡照舊睡沙發,聽見極其輕微的關門的聲音,來自客廳大門,似乎是拿鑰匙擰住了門鎖之後,輕輕放開鎖舌的聲響。

他驟然驚醒,發現林檎臥室門開啟了,房裡沒人。

小孩學精明瞭,赤腳出來,一點響動也沒有。

他快嚇懵,爬起來就往外追。

那老房子沒有電梯,只有樓梯,也不知道一個小朋友怎麼速度會這麼快,他一直追到小區門口,才看見馬路對面有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他剛想出聲把人喊住,又改變主意,靜靜悄悄地跟在了她身後,保持著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

她腳步飛快,穿過公園,到了河邊,沿著河壩悶頭往前。

河壩隔一段距離便有一段樓梯,通往下方河堤,她毫不猶豫地順著那樓梯爬了下去。

他立即跟上前,飛快跑下河堤,遠遠的,聽見夜風裡傳來極其壓抑、痛苦的哭聲。

鵝卵石遍地的河堤上,一道身影抱臂蜷坐在那裡,像一株蘆草一樣瘦弱瑟縮。

猶豫了好一會兒,他走到她身邊。

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把腦袋更深地埋進臂彎。

他什麼也沒說,抱膝坐在她身旁,聽見那哭聲愈烈,好像要把父母去世以後連日的痛苦全部都發洩出來。在家裡,她是不敢這樣哭的,怕叔叔嬸嬸擔心。

持續許久,終於漸漸平息,變作時而的抽噎。

那天冷得要死,她跑出來好歹是穿著棉服,而他僅著毛衣,冷風就這樣灌進褲管裡,凍得他說話都有點哆嗦:“……吃麥當勞嗎?”

她抬起頭來,拿溼漉漉的眼睛望著他,不說話。

他伸手,一把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緊緊牽著她的手,沿著樓梯,又回到了河壩上。

走了好久,他們才回到有燈火的地方。

附近有家麥當勞,二十四小時不打烊,但夜間餐食種類有限,只有漢堡、薯條與可樂。

期間他離開了一小會兒,回來以後,手裡多了一個軟抄本和一支圓珠筆,是到附近的通宵便利店裡買的。

紙筆就放在一旁,他也不催促什麼。

薯條吃到一半,她把本子拿過來,握住圓珠筆,一字一字書寫,她打人的緣由:

她打的那個女生,就是她之前所說的,新交的好朋友。她對那個女生無話不談,心態幾乎將她視作彼時唯一的心靈慰藉,於是會在日記裡寫下對她的感激,肉麻諸如“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這樣的期許……

可是後來她才知道,女生把她的日記在朋友之間傳閱,嘲笑她“倒貼”的樣子,還對外宣揚,說她看著一副家教很好的小公主樣,其實跟叔叔嬸嬸擠在一個破出租屋裡,招待客人只給客人穿破破爛爛的舊睡衣……

她憤慨地寫:我想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好意要被她這樣曲解?我喜歡她才邀請她來家裡玩,因為她臨時決定要留宿,才拿我的睡衣給她穿,而且那並不是舊睡衣,我給她的明明是新的!

他不免覺得悲憫,說:一一,因為她在嫉妒,你在父母出事以前,成績優秀,受父母寵愛,老師喜歡,只有你落魄了,她才有機會貶低你,只有將你貶得一文不值,她才覺得跟你平起平坐。

她那時還不能完全明白這樣一種心態,只在紙上寫:人會這麼壞嗎?

他說:不是人人都這樣壞,但一定有這樣壞的人。這不是你的錯,一一,你不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從麥當勞離開,他們穿過公園回家。

經過公園的鞦韆,她停了下來,走過去坐下。

她兩腳著地,抓住鞦韆繩,低頭,很久沒有動彈。

不知過去多久,她猛地“啊”了一聲,而後雙腿一蹬,閉上眼,把自己用力地甩向天空。

那之後,她的失語症就好了。

但因為許久沒有開口,花了一段時間做復健,才恢復到正常的表達水平。

後來有一次,他們散步又經過河堤。

那天是在黃昏,風很大,但還有日光的餘溫。

她說:可能以後都沒辦法交到完全信任的好朋友了。

他說:在這之前,我可以先做你最好的朋友,直到你敢去認識新朋友為止。

梵音空杳,人潮都顯得茫遠了起來。

林檎驟然想到了那晚,孟鏡年牽著她從黑暗的河堤,回到燈火明亮的地方,他的手一直分外的溫暖。

她輕輕地呼了一口氣:“你又不能管一輩子。”

孟鏡年抬眼看去,嘴唇微張,卻發現自己無法回答這句話。

她語氣到表情,絕無怨懟,不如說平靜至極,只在陳述一樁顯然不過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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