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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床上爬起來,已然沒有了宿醉的那身皮鞋正裝,而是床頭邊緣洗髮白的牛仔褲和略顯褶皺的襯衣,洞開的房門連線的過道飯廳,還有黃慧芬暫時離開罵罵咧咧的聲音。

張晨穿好衣服起身,在大衣櫃中央的鏡子面前打量,確認了掛曆的日期後讓他有些不敢相信這是17歲的自己,千禧年開端的張晨。

鏡子裡的是生嫩卻又熟悉的臉,甚至有一種奇特的恐怖谷效應。

張晨一度以為是智慧發達的地外文明給他開一個玩笑,類似斯皮爾伯格的那部《人工智慧》中最後的情節,不過如果現在真是2000年,那部電影應該明年才會上映。

張晨快步出門,看到飯桌上還冒著熱氣的酸辣湯麵,聞到的是刻印靈魂的家常蔥白香氣。

從陽臺收了一夜吹晾衣物的黃慧芬又罵罵咧咧過來了,“發什麼呆?我看你今天吃不完趕不上課你給我遲到了我將就手裡這衣架就給你甩起去!”

如此倒裝抽象蘊含飽滿情緒又邏輯鏈完整的話,似乎也只有貨真價實的自己母親黃慧芬口裡能說得出來。這地外文明為了觀察自己下了血本啊!

其實到得這一刻張晨應該有很多平時塞在胸口裡的話想說。

譬如文藝一點的:黃慧芬,好久不見。

熾熱一點的:媽,我想死你了!

看透世事的:如果這是夢,那就長一點,不要醒來。

但偏偏看著黃慧芬手裡1號鐵絲擰成的晾衣架,這玩意兒持握住一頭居然有奇妙且便於揮劈的出色人機工效,張晨脫口而出,“媽,你已經很久沒有打過我了。”

怔了一秒後,黃慧芬左右四顧把手頭衣物擱一凳子上,挽起袖子揮起鐵,“看來前天那一頓沒有長記性哇,還不服氣,我讓你不服氣———”

破風聲和吃痛的叫聲後,張晨坐在桌子上大口刨面,也不知道是委了屈,還是感了動,總之帶著服氣又不服氣的神情,眼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哎不是,媽。你這樣我還怎麼代入陰陽兩隔後再度重逢的情緒?

襯衣裡的手膀子包管已經是一條條新增的紅稜子,沒想到自己重生再見黃慧芬感受到的不是來自老母親的溫暖懷抱,而是……痛,太痛了。

不過剛才黃慧芬突然暴起並沒有揮出閃電連鞭光束流之類殺過來,好像也不是張晨懷疑的地外文明搞了個仿生人人來矇騙自己,似乎大機率是屬於重生了。

在一頓吸吸呼呼的麵食後弄明白瞭如今的情勢狀況,張晨背起書包閃人。

形勢比人強,先入鄉隨俗得好。

張晨家在二樓,拉開門走出去,映入眼簾的就是照射在通往底樓樓梯欄杆扶手道口的半壁陽光。

張晨摁著狂跳的心臟一直向下,直至走入光影中,觸目所及的是整齊劃一排列的一排排六層樓房,都帶著嶄新的牆漆。

是的,這是張晨家所在的南光公司宿舍區,都是單位集資房,98年春節後張晨一家走完一套跳火盆搬的新房,迄今為止不過兩年時間,所以一切都是嶄新嶄新,不似多年以後老舊的模樣。

這些年的單位集資房方興未艾,前些年的審批蓋樓,這兩年是雨後春筍,在各個單位的地塊上拔地而起。

後來確實猛漲一波,雖然最後在房住不炒的大潮中變成老破小,規劃有打算拆遷重建,到也算是趕上了紅利。

這片地塊國營企業扎堆,隔壁不遠那已經有些現代感的大片白牆建築,就是榕城市人民廣播電視臺,地標是一座頭頂飛碟型的電視塔。當地很多名人都出自這裡,因為地理因素,張晨以前就沒少見過本地電視名人。

旁邊是貿易小區,文化局,老百貨大廈……後來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的成了核心商場,有的改頭換面,有的淪為市區老破小,而如今,這些建築都正年輕。

在張晨面前展開的,是一個正待發生傳奇的,惺忪的世界和時代。

……

緊趕慢趕的來到育德高中,張晨在早上第一節課打鈴抵達高二五班。

教室裡早就滿員,班主任周鳴斜著眼睛看他,眼看張晨就要一隻腳邁入,當即喝止,“站到!”

“我三番五次說明早自習早點到早點到,要和上課一視同仁,你們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明年高考,還不引起重視,還這麼吊兒郎當自由散漫,張晨你今天這節課就去門外站著,做個典型,別進來了!”

最後一道鈴聲之後,張晨就靠在牆壁的角,焉兮兮的。

心想不是,別人重生都四平八穩氣場恆定的過來了,自己這怎麼就一路碰壁,從黃慧芬到周鳴,見著老媽復活的興奮勁摻雜了人生無常的感慨,怎麼就這麼擰巴。自己這重生主打的是抽象嗎?

不過好在張晨也不是一枝獨秀,後續也有兩三個遲到的,就在張晨以為好歹會來兩個爛兄爛弟說說話打發時間,結果在門口報個到,周鳴點個頭也就進去了。

哎,不是。

周鳴不你說的引起重視抓典型的嗎?這後面幾個不典型,就我典型,你這典型還有編制的?我這算上岸了?

這麼抽象嗎?

噢,是了。那兩個學生是機關的,家裡不是局長就是什麼副總的,難怪周鳴屁都不放一個。

對老,可不想起來了。

他的高中班主任周鳴以收禮多少來區別對待學生而“聲名遠播”。這年頭,老師的法比天大。

“我的規矩就是規矩!”

只要不實在搞得天怒人怨,一般小的道德問題沒人追究,和後世截然不同。

高中開始張晨因為進校沒有“孝敬”,由此被排在五十五人的教室最後幾排。

經過幾次不痛不癢的“敲打”,後知後覺的黃慧芬明白到了這是沒送禮的結果,她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既有意義也能表現自家誠意的方式,於是天不亮就出門在郵政所排了三四個小時的隊,最終買了幾套當年的港城奧林匹克紀念郵票,然後又鬼使神差地塞進了一個牛皮信封。

所以可想而知,當張晨班主任從他手裡接過那個一捏不算薄的牛皮信封,下課後邁著輕便且幾分雀躍的步伐去往辦公室,再出來回到班裡,直接破口大罵張晨和另一個同學作業書寫不規範,罰抄十遍。

自那之後,就是對張晨一整個高中生涯的不對付。

張晨百無聊賴的站在門口,心想老媽啊老媽,我真是重生了都躲不過你挖的坑啊。

……

母債子償,前人挖坑後人埋單……站著也是站著,張晨思維發散,開始總結這些當年受過的委屈。

曾經一度對黃慧芬是有怨懟的,總覺得自己老媽不靠譜,什麼事都較真,又有莫名其妙的信念感,卻偏偏要以自己的方式和社會格格不入。

就好像初中時候有個英語老師上課敷衍了事,卻暗示班上同學週末找她收費補課,就觸到了黃慧芬的逆鱗,她沒有報班,而是自己放學後輔導張晨,結果導致張晨英語口語發音嚴重不標準,被同學嘲笑。

這些事一度湧上腦海,曾經黃慧芬給他帶來的這些“麻煩”,“難堪”,以前的張晨帶著這種陰影,甚至一度在大學畢業工作以後,都揮之不去。和黃慧芬之間關係冷淡隔閡,一年也難得回家一次,直至……傳來她得病的訊息。

這些當年讓他無奈的“坑娃”歷程重現腦海,而在今時今日,重生的張晨面前,卻又覺得好像又沒有那麼如鯁在喉了。

其實她又有什麼錯呢?

她沒有選擇去教育局舉報當時的英語老師,是因為那個老師當時懷了孕,也許這場舉報會讓她丟了工作,黃慧芬就用自己的方式來應對。

她知道因為自家沒有送禮,而導致張晨在高中班上得不到什麼重視之後,她選擇天不亮排三個小時的隊去買一件在她看來很有意義的紀念品,在她看來這是她凌晨在冷風中排來的,誠意十足。

只是周鳴絲毫看不到這一點,你又能說她錯了嗎?

她確實不通人情世故,確實不懂對於周鳴來說,你給他錢比送他這些有的沒的說不定轉手就扔了的紀念郵票最能直接解決問題。

但她就錯了嗎?

多年以後,重新歸來的張晨,終於能給她一個答案。

陽光中,張晨抬起頭來,對著空氣裡被鍍金的晨曦,開口,“媽,我怎麼這麼造孽攤上你了!”

但……你沒錯。

然後他背脊輕輕一挺,像是享受夠了暖洋洋的日光,轉身過去,伸手推開了傳來嗡嗡之聲的教室鐵門。

周鳴講課的聲音,教室裡的窸窸窣窣聲,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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