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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崇禎大帝還有什麼害怕的,那排在第二的,絕對非言官莫屬。

尤其是那些一手握著禮法,一手握著大義,固執倔強、打死不肯低頭的言官。

見自家皇爺怒氣難消,且又回想起來以前的種種不痛快,王承恩默默站在一旁,也不敢勸。否則一句話說不好,便畫蛇添足、火上澆油了。

崇禎宣洩完自己的憤怒,見王承恩不敢接茬,便漸漸冷靜了下來,對剛剛的父子對答做起了總結:

“老四到底年輕,缺乏城府,他的心思朕已經都試出來了:心懷怨懟,是肯定的。覬覦儲位,這個沒有。

有小心機,謀求自保,但沒什麼大奸大惡的害人心思。

至於他對軍國大事的看法,哼,紙上談兵、華而不實。

所以說,趕緊把他打發出去,遠離宮廷鬥爭,遠離朝堂漩渦,以後安安穩穩做個富貴閒王吧。”

聽到這話,王承恩心裡老大不贊同:

漢王缺乏城府?他看似被皇爺您老人家一步一步牽著鼻子走,但是最後呢,既讓您覺得他缺乏城府、紙上談兵、沒有覬覦之心,又讓您覺得他心懷怨懟,將來可能會禍起蕭牆,傷及皇家體面。

漢王對您的心思把控極為精妙,不著痕跡地引導著您,自然而然地得出了趕緊讓漢王出宮的結論。

於是漢王既達成了出宮的目的,又消除了對他覬覦儲位的猜忌,還給皇后娘娘找了個大大的不痛快。

一舉三得,這叫做缺乏城府?

見王承恩不接話,崇禎繼續嘆道:“四哥兒是庶子,對嫡母心存怨懟,朕能理解他,也不怪他。這裡沒有別人,有些心裡話,朕也只能跟你說說。

要知道,朕也是庶子,而朕的生母,是被父皇活活打死的。父皇怕皇祖父知道後責罰,於是禁止宮人聲張,將朕的母親草草葬於西山。

朕當時年幼,連母親長什麼樣子都記不得了。後來也只能偷偷地給近侍銀錢,讓其替我到母親墳前祭奠清掃。

等朕登極當了皇帝,再找宮人問時,連宮人都記不得母親樣貌了,朕想要一張生母畫像而不可得。

後來還是與母親相熟的傅懿妃,尋來與母親樣貌相似的宮女,命畫師照著畫,且由瀛國太夫人從旁指正,才終於畫成一幅。讓年老宮女們辯認,有說畫的很像母親,有說畫的不像。

子欲養而親不在,你說朕不恨嗎。

當年母親是怎麼死的,朕不想查,不想報復嗎?哎,可惜礙於禮法,朕又能拿父皇和父皇的嬪妃們如何呢。”

提起往事,崇禎勾起心中無限哀傷,不覺滾下淚來。

王承恩感同身受,也陪著一起落淚。哭著哭著,王承恩猛然一愣,忽的想到:

莫非這一點也早在漢王算計之中?他知道皇爺庶子出身、幼年喪母的悲痛經歷,算準了皇爺會感同身受,不計較他心懷怨懟。

漢王對人心的拿捏,真是一環扣一環,處處嚴絲合縫。

王承恩正想著,只聽崇禎吩咐道:“承恩,你一會去傳旨,就說漢王妄議軍國大事,君前失儀。罰他遷居十王府,閉門讀書、靜思己過。”

“是。”

聽到這話,王承恩差點拍案叫絕:漢王的算計真可謂絲絲入扣、精妙絕倫,他就知道皇爺重禮法,好面子。

若是無緣無故讓一個年幼親王出宮居住,肯定又招來禮部和言官的質疑,又是沒完沒了的扯皮。而且這事確實於禮不合,讓人為難。

現在好了,漢王連理由和臺階都給皇爺安排好了。反正所有的鍋漢王來背,妄議國事、君前失儀,被罰禁閉,合情合理。

錯都是漢王一個人的,而皇爺則是公正嚴明、鐵面無私的聖主。

當然了,王承恩選擇了看破不說破,一來自己正在還皇貴妃娘娘的人情,不全力以赴也就算了,胡亂給人家拆臺算怎麼回事。

二來,一個沒孃的孩子想要自保,這不是人之常情嘛,又不是什麼大是大非的事情,無所謂了。

最重要的是疏不間親,離間天家父子親情,那可是大罪。為了這種小事,犯不著。

所以王承恩不僅不點破,還順著話茬奉承了一句:

“皇爺聖聰英睿、燭照萬里,漢王那點小心思,在皇爺跟前無處遁形。如今皇爺一片苦心,命漢王在幽靜之所閉門讀書,用不了多久,漢王的學問必定大有進益。”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崇禎得意地冷哼一聲:“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小孩子家家的哪裡會懂。朕連教他讀書的人選早就物色好了,前年的進士、翰林院檢討方以智,乃至情至孝之人。

而且他學的東西很雜,喜歡搗鼓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正適合教導老四。

作為一個親王,多學學書法、琴簫、圍棋、醫術之類的東西才是正道。”

聽到這話,王承恩頓覺後背有些發冷:‘這個方以智,他的父親方孔炤在湖廣巡撫任上被彈劾下獄,而方以智中進士後,懷血疏訟冤。

皇爺感其至孝,釋放方孔炤,一時傳為佳話。當時皇貴妃娘娘在皇爺面前盛讚方以智孝道,併為其父求情,這自己可是親耳聽到的。

皇貴妃娘娘和漢王殿下莫非那時候就已經對方以智有意了,這佈局之長遠也太嚇人了吧。

為了讓漢王安安穩穩好好活著,皇貴妃娘娘可是真拼命了。可憐天下父母心,這話果然不錯。’

王承恩正想的出神,崇禎催促道:“承恩,你今天怎麼老是發呆,還不快去傳旨。另外你先去囑咐囑咐王德化,讓他別真把老四打壞了。”

王承恩連忙領命,急吼吼地出了承乾宮,一路小跑著趕到平臺。

平時召對用的平臺,上面已經擺了條長凳。

王承恩趕到的時候,就見漢王正趴在長凳上,一邊叫著撞天屈,一邊怒斥王德化。王德化一邊反駁,一邊替皇爺申斥漢王的過失。稍遠之處,還時不時有路過的內侍駐足觀望。

見王承恩過來,王德化問道:“王公,皇爺沒改主意吧,那我可要行刑了。”

王承恩被氣笑了:“德化,你是不是當東廠提督當魔怔了。怎麼行刑二字都出來了,皇爺雖然沒改主意,但意思不過是小懲大誡而已,你還真想玩命打啊。”

王德化無奈地攤攤手:“王公剛剛沒看到皇爺是何等的震怒嗎?既然皇爺命令狠狠地打,我們這做奴婢的自然要堅決執行。

更何況漢王殿下不僅妄議國事、君前失儀,而且還不思悔改、非議聖上。”

王承恩聽明白了,這位二王公要麼是腦袋被驢踢了,要麼是想討好皇后娘娘。

於是王承恩左右看看,準備找個可靠的自己人,隨便揮幾板子意思意思得了。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王德化已經自顧自地拿起竹板打了起來。

朱慈炤還很倔強,作咬牙切齒憤恨狀,卻強忍著不肯叫出聲來。

竹板翻飛,往來之人皆側目而視。連王承恩都不敢上前阻攔,生怕一不小心被二王公給開了瓢。無心之失,打了白打。

不過這都是旁人的視角,而王德化卻是想笑不敢笑,心裡憋得難受:自家漢王殿下真是面面俱到、算無遺策,每處細節都考慮到了,竟然還往孝服下面墊了不知道什麼東西。

反正打起來叭叭作響,聽著挺熱鬧,實則板子打身上就跟撓癢癢差不多。

再加上王德化當了好幾年東廠提督,別的沒學會,就學會打板子了。打半天看著窮兇極惡,其實啥事沒有。

三十板子,很快就結束了,王德化還多打了三板子才解氣,然後一邊擦汗,一邊吩咐心腹把漢王抬回慈慶宮。

懿安皇后搬走前,還叫慈慶宮。只要懿安皇后一般走,馬上改叫端本宮。新名字早都取好了,裡裡外外的宮門殿閣全都改名。

再過兩三天,就要上演人走茶涼,新人換舊人的戲碼了。

王德化的心腹們可不知道自己乾爹心裡是怎麼想的,還以為是真的要跟漢王劃清界限呢。所以把漢王抬進清正軒,長凳都不要了,把人扔下就跑。

慈慶宮的內侍宮女看完笑話,才慢悠悠去稟報懿安皇后。

清正軒裡,朱慈炤的貼身太監方正化一臉焦急地撲了上來,跪在長凳旁就要掉眼淚。

朱慈炤擺擺手:”穩住,別慌。讓所有人都退出去,把門別上,就說我要閉門思過,不見任何人。”

方正化依言打發走宮人,插上門栓,然後把朱慈炤扶到床上。

躺好之後,朱慈炤長舒一口氣:“累死本大王了,鬥智鬥勇這半天,我這個精神緊繃的啊,生怕出一點錯。”

方正化急切問道:“殿下,您真捱打了?奴婢去給您找藥。”

“不用,打肯定是捱了,但就跟撓癢癢似的。知道我為什麼今天執意不帶你了嗎,你要是去了,父皇一遷怒,你就得結結實實挨頓板子。”

方正化聞言一陣感動,辦著今天這麼難的事情,殿下還有精神在乎自己挨不捱打。

朱慈炤又吩咐道:“太累了,我睡會。不要讓人進來,誰來都轟走,給人造成一種我在跟父皇置氣的印象即可。”

“那若是懿安皇后來探視呢?”

朱慈炤擺擺手:“放心吧,她不會來的。最多派個女官來,你打發走就是了。”

說罷,朱慈炤拉了拉被子,轉過身去閉目養神了。

方正化只得搬把椅子,到靠近門口的地方守著去了。

終於安靜了,朱慈炤也不是真要睡覺,而是在心中默默覆盤:首先最關鍵的一步已完成,總算可以出宮去了。

其次再盤點下自己手裡的牌吧:內侍裡,一共有三個嫡系。

王德化算半個嫡系。

方正化是高時明名下太監,前年靠自己母妃運作,調到身邊來的。畢竟是半路出家的主僕,還不敢說有多麼深厚的感情,所以目前方正化也只算半個嫡系。

但是靠著方正化,好歹有了跟高時明溝通的穩定渠道,能不能拉攏動高時明,還要費一番周章。

而且方正化才三十出頭,好舞槍弄棒,武力值還是挺高的。

另外還有兩個嫡系死忠潛伏在內廷,這才是我真正的殺手鐧,要留到兩年後的關鍵時刻再用。

到時候李自成進京,這兩個嫡系死忠有天大用處,但現在不能有絲毫的聯絡,得當他們不存在一樣。

朱慈炤嘆了口氣,即便人走茶涼,遺澤消散的極快,但自己母妃當年以第一的成績殺進了信王選妃的決賽,雖說被懿安皇后和劉昭妃聯手打壓成了妾室。可畢竟混了這十五年,怎麼也算信邸元老了。

俗話說耗子還有三個朋友呢,一個如此老資歷的皇妃有兩個死忠不過分吧。

最妙之處在於,這兩個死忠還不是承乾宮的,也就是說只要自己不主動聯絡,敵人想把他們翻出來,難於登天。

總之,忠於自己的內官就這些人了:王德化半個,方正化半個,再加兩個潛伏的死忠。

多的再也沒有了,就連王承恩的人情都用掉了,從此兩清。

至於外朝,武將裡一個死忠沒有,勳貴裡一個死忠沒有;外戚裡就一個田家,還是自身難保了。

只有文臣裡,有一個碩果僅存的死忠。

盤點到這裡,朱慈炤自己都樂了,說到文臣,就不得不提我的金手指了。

其他穿越者的金手指,都是什麼系統、加點、倉庫之類的,但我的金手指與眾不同,是個活人。

而且別人的系統、倉庫之類的金手指說不清是怎麼來的,但我的金手指卻能說清出處:八成歸功於東林和復社,兩成歸功於自己母妃。

他就是在歷史上本該已經死去,因為我的緣固,此時還好好活著,正在湖廣督師的楊嗣昌。

能夠得到楊嗣昌,首先要感謝東林和復社的正人君子們。這幫人,什麼髒水都往楊嗣昌身上潑。盧象升之死,硬安在楊嗣昌頭上;‘不作安安餓殍,效尤奮臂螳螂’,也硬安在楊嗣昌頭上。

反正楊嗣昌就是個筐,什麼都能往裡裝,搞得楊嗣昌謗滿天下。

都那樣了,楊嗣昌還想著忠於崇禎,實心用事呢,也真是可憐可嘆。

朱慈炤無奈地搖了搖頭,最後是自己拿祖墳威脅楊嗣昌,他才總算從死牛角尖裡鑽出來了。

為什麼說楊嗣昌沒有東林抹黑得那樣壞呢?

光從人之常情的角度出發,就能看到反常之處。

因為楊嗣昌他祖父是武陵名士,他父親楊鶴做到了兵部右侍郎、陝西三邊總督,而楊嗣昌本人二十二歲就中了進士。

這個出身、背景,就算不幹實事,整天瞎混,硬熬資歷都能熬到尚書。

如果上進一點,投靠東林,那還不是飛黃騰達,要名有名,要權有權。

如果楊嗣昌不是真心想為大明做實事,那他舒舒服服當高官不好嗎,何苦把自己搞得身敗名裂。

歷史上楊嗣昌可是屍骨未寒,就被張獻忠挖出來戮屍,祖墳也被刨開揚了。

你說他這是何苦呢,學錢謙益水太涼不好嗎,結黨營私玩女人不香嗎。

東林栽贓手段,既可笑,又有效。編首《西江月》,來句‘不作安安餓殍,效尤奮臂螳螂’,一下就把楊嗣昌身後名搞臭了。

真虧了有人能信,道理很簡單,《滿江紅》是岳飛寫的嗎?

《滿江紅》不是岳飛寫的,憑什麼《西江月》就是楊嗣昌寫的呢。

朱慈炤能得到楊嗣昌的支援,還得益於自己母妃跟崇禎舉薦過楊嗣昌。

東林已經認定了皇貴妃跟楊嗣昌是一夥的。所以在政治上,楊嗣昌已經和我們娘倆撇不清了。

那就沒辦法了,政治傾軋、殘酷至極;立場之爭、你死我活。

要麼東林江山一統,要麼漢王重徵天下。

大亂將至,集體發顛的時代正式開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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