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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栩回到太師府已是華燈初上,六角琉璃燈盞燁爍發亮,沿著庭院縱向延展,亮如白晝。
綠水環繞流丹飛閣,有琴音自高處傳來,悠揚悲愴。
琴音由心生,沈栩佇足聆聽了會兒,拾級而上,走進簾櫳飄浮的二層閣樓。
“母親。”
琴幾前,主母譚氏止住琴音,淡淡“嗯”了聲,並未詢問兒子去往沈家的事。
婦人四旬年紀,釵釧珠翠,儀望雍容,保養得當,仿若暮色綠楊煙中靜坐的仕女,只是面容蒼白了些、冷然了些。
沈栩沒討嫌,簡單交代幾句,再次躬身,“兒回房讀書了。”
徐老太太不認他這個長孫,說什麼也不肯舉辦認親宴,能否在太師府站住腳,全看接下來的科考是否能榜上有名。
“回去跟陳媽媽說一聲,讓後廚重新為你備膳。”
“讓母親費心了。”
沈栩轉身之際,瞧見裡間隔扇裡探出半個身子,是憨頭憨腦的君二郎,正咬著手指衝他傻笑。
高大的個頭,面容爛漫,眸子清澈。
“聽說你去了沈家,可見著我大哥了?”
“豫哥兒。”
譚氏轉眸,瞥了一眼縮回去的嫡次子君豫,面露不悅。
半月來,譚氏不準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君晟。
沈栩抿抿唇,沒有回答,走出花園的閣樓,徑自朝琉璃苑去,湖綠長衫飛曳,翩翩風流姿,引得三兩侍女偷覷。
比起昔日寡慾矜貴的長公子,這位被認回的沈少爺雖沉悶,但至少是她們能夠觸及到的。
聽聞主母已在為少爺物色通房,有心的侍女蓄著鬥勁兒,就等科舉結束之際飛上枝頭。
**
翌日萬里晴絲,季綰如常去往醫館坐診,晌午時分,她得空去了一趟珍書閣。
坐在書肆門前的白髮翁露出大牙花,招呼她過去坐。
“丫頭這回想要哪本書啊?”
自從發現這家書肆,季綰就此結下緣,凡是想讀閱的書籍,即便是孤本千金難求,齊伯都能借給她。
不是她佔便宜沒夠,而是齊伯過於熱情主動。
還有藥商馮老太,那是出了名的奸商,可自從去年起,對她家醫館開了閘,藥材供應源源不斷,且都是最低價,著實是另眼相待。
季綰哭笑不得,根本不知潑天的富貴源自何處。
“齊伯,你與君大人相熟,可否幫晚輩送一封拜帖,晚輩想約君大人見上一面。”
她不知君晟是否還住在此間,也不知君晟是否會單獨見她,只能委婉開口,做好石沉大海的準備。
掌權的臣子,一日萬機,或許親事是他萬機中的最後一環,不願多花心思,才草草定下她。
齊伯拿起如意棒撓了撓背,揚起花白的眉毛,“明日朝廷休沐,大人歇在這邊,你直接過來就成。”
那敢情好,出師順暢。季綰提壺給老者斟茶,茉莉味清淡縹緲,繚繞指尖,“那也勞煩您給大人提個醒,以免大人有別的安排。”
“放心吧,你的事,大人定會排在前頭。”
“......為何?”
齊伯聳肩撓背,將笑不笑的,“事實罷了,小老兒哪裡曉得!大人日後多半是個耙耳朵,家裡娘子的事最大。”
“您說笑了。”
十六、七的大姑娘即便不拘泥閨閣,也禁不住這番調侃。季綰薄了臉兒,靠坐在藤椅上吹風。
夏日炎熱,綠藤爬滿牆的巷子裡卻蔭涼清爽,知了聲聲,薰風舒暢。
“啪!”
齊伯撈出井裡的西瓜,對半切開,手上功夫麻利,招呼季綰品嚐,自己也捧起一小塊,坐在門口向青石路上吐籽。
提到水井,季綰不禁想起昨日的場景,“您老可聽說柳明私塾的案子了?”
“街坊傳遍了,說是謀殺學童案,已移交大理寺和通政司了。”齊伯打個飽嗝,“兇殺發生在荀假期間,失蹤地又在宛平縣,這事委實詭異。”
兇手為何將屍首運至柳明私塾?還是說將人綁架回京才動得手?
尚無從知曉。
“對一個伢子下手,真是畜生。”齊伯使勁兒吐出瓜籽,“聽說是季淵發現報的官。”
“嗯。”
因此還得罪了二皇子。
“您老可知,城中哪傢俬塾的先生隨和些?”
弟弟又悶又犟,吃軟不吃硬,季綰想將人送到溫和健談的夫子門下。
齊伯向後一靠,翹起二郎腿,“回頭小老兒替他尋摸尋摸,京城人才濟濟,不愁拜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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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君晟回到書肆,收到齊伯轉送的拜帖。
男子停在門前,右腳仍踩在上一級的石階上,就那麼拆開帖子。
秀娟小楷工工整整,看起來是字斟句酌過的。
“陌寒,替我推掉明日的邀宴。”
跟在後面的陌寒張了張嘴,明日的酒宴可是刑部、兵部兩位尚書的邀約啊。
反倒是齊伯嘿嘿笑了,他就說,大人會是個耙耳朵。
隨後,老者又說起為季淵尋覓夫子的事。
月波綴在雲屏上,依稀可見裡面的男子在更衣,比慢條斯理再緩慢一些,之後走出雲屏,隨意坐在躺椅上。
垂在椅邊的衣料上有云紋隱現燈火中。
君晟手裡把玩著錘揲燻爐,漫不經心的。
齊伯以為他不打算為季淵的事費心,躬身欲要退下,卻聽身後傳來一道冷調的笑。
“先帝三十七年二甲進士,收幾個關門弟子不在話下吧,齊老先生?”
齊伯愕然轉身,連連擺手,“不中,小老兒懶散慣了,可聽不得嗡嗡讀書聲。”
“明兒把書肆後院的幾間房子收拾出來,剛好用作學堂。”君晟放下燻爐,懶懶撐頭,“成交的話,地窖裡那二十壇梨花白歸您了。”
齊伯一噎,那可是他覬覦多年的美酒。
老者背手踱步,鼻子歪向酒窖的方向,“招一個季淵還不夠?”
君晟交疊食指搭在腹上,“不夠。”
季淵靦腆敏感,如果可以,是需要結交一些志趣相投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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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收到回帖時,季綰還有些驚訝,那會兒沒十成十把齊伯的話當真,不覺得君晟會特意抽出工夫與她見面。
幼時,父親曾有改行做幕僚的打算,給不少大戶人家投過自薦書,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數月後才能收到回信兒,而君晟要比那些家主位高權重得多。
第一次與除了沈栩外的男子單獨碰面,季綰一夜輾轉,次日早早梳妝,沒特意打扮,簡單塗了些面脂。
用過早膳,她在家中守著時辰,辰時剛到就匆匆出門。
醫館不止她一人坐診,還有聘請的大夫,無需事事費心。
何琇佩望著門口,搖了搖頭。
比回帖中約定的時辰提早了一刻鐘,季綰站在珍書閣所在的巷子口靜靜等待。
晨早蟬蟲此起彼伏,蟄伏在書肆前的葵花叢裡,季綰欣賞著眼前景緻,試著放空自己。
面對君晟,總歸是不自在的。
倏然,二層窗欞前傳來一道渾厚嗓音。
“我家大人請娘子去往後院一敘。”
季綰仰頭,見是陌寒,雖微驚,還是保持著幾分淡然。
與上次前來不同,今日腳步略微沉重。
後院安靜如斯,晾曬著一排排染布,阻隔了視線。
風很大,染布飛舞,季綰瞧見一雙黑色錦靴於布架中若隱若現,她快步尋了過去,“君大人?”
可當她走過第一排染布,卻不見那人身影。
布匹被風吹得唰唰作響,她停在一張紅綢前,暗想這該是茜草或紅花染出的色澤,而一旁的粉緞,該是枇杷葉子染出來的。
染布在日光下柔順發亮,都是上乘的織物。
“喜歡嗎?”
身後傳來男子低沉的詢問,季綰下意識轉身,對上君晟內勾外翹的桃花眸。
仿若沁過寒潭水,滌淨霧靄,清澈深邃。
男子站在風中,衣衫與染布斜飛。
季綰欠身,“見過君大人。”
“喜歡嗎?”君晟又問了一遍。
“......喜歡。”
君晟上前,抬手捻了捻紅綢,寬袖垂落,露出懸在虎口上的老山檀手持,直垂於腕骨。
“這是你我的婚服料子。”
一簇簇震驚炸開在心底,季綰愣在原地,半歇沒有反應。
也許,是君晟猜出了她此來的目的,先發制人,開門見山。
“君大人,關於婚約,民女有話要講。”
“嗯。”
“民女想要退婚。”
勇氣再而衰,三而竭,季綰一鼓作氣,將心中所想盡數吐露出來。
她不想被婚約捆縛,盼遇情投意合之人,相知相許,而非盲婚啞嫁。與沈栩相識將近七年,用了五年放下心防,卻是遇人不淑。
周遭一瞬靜謐,唯剩風吹染布聲。
片晌,君晟輕笑:“怕是不行。”
季綰不懂君晟在執著什麼,似下一刻就能聽他親口講出實情,又似真話環繞在雲裡霧裡,辨不清、猜不透。
“為何不行?大人位居正三品,年輕有為,身邊美人環繞,不愁婚事的。”
“君某不看美人,只看眼緣,季姑娘是唯一合我眼緣的人。”
季綰啞然無聲,雪腮染紅,這與她料想的完全不同,君晟沒做正人君子之舉以成全她的所求。
“大人非要強人所難?”
君晟垂手,長指微蜷,勾住下落的手持,低聲笑了,“並非君某強人所難,而是朝中諸多政敵針對君某的身世冷嘲熱諷,雖說英雄不問出身,但實在疲於應對,倘若再遭退婚,冷諷之言會更甚,免不了被大做文章。君某是俗人,無法做到無畏人言,會權衡利弊。”
那日柳明私塾前,季綰的確親耳聽見二皇子對君晟身世的嘲諷。不難想象,暗流湧動的朝廷裡,有多少暗刀冷箭。
這一刻,季綰方意識到,外人口中軒然霞舉的通政使,並非完人,也有私慾,不會因成人之美,致自己陷入兩難。
攥了攥微涼的手指,季綰著實無措。
有理兒變成了不佔理兒。
女子嬌顏倒影映入墨瞳,君晟忽而退了一步,提議道:“既然娘子眼下未遇到相知相許的人,可否幫個忙,成為我名義上的妻子,待他日有變,君某不會阻攔,還會十倍償還這份人情。”
形同虛設的假夫妻嗎?
季綰側過頭,這與她設想的完全不同。
“大人不是在說笑?”
君晟的桃花眼生來含情,戲謔時,脈脈深邃,反倒是認真時,有股子強攻他人思緒的犀利。
他邁開步子,朝她走去,一步步落在女子的心坎上。
背後抵住輕軟的染布,女子避無可避。
君晟附身,超出了男女之防,卻又維持著一定距離,不至於冒犯她。
“如何能讓娘子覺得我不是在說笑?”
巨大的身形差距令季綰心跳如鼓,不由別開臉,躲開襲來的清雅氣息,“你......僭越了。”
君晟慢慢直起腰,拉開距離,“冒犯了。”
適才的燥熱被風一點點吹散,季綰緩了會兒,一時拿不定主意,也退了一步,“容我想想。”
話落,不敢再逗留,快步離去,留下君晟一人在翻湧的紅綢“浪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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