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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原來黃老漢有個叫祁偉的同門師弟。
自小就一起苦熬!
嘉靖二十九年又都死了婆娘。
兩個鰥夫全靠彼此幫襯,才將三個孩子拉扯大。
兩年前京城來人。
說是要皇帝修什麼道宮。
遂準備在通州這邊招攬了二十個能工巧匠。
當時,黃瓦匠也在其列。
後來因瞧出祁偉對此頗為熱衷。
黃瓦匠就暗中賄賂了那招工的太監。
便讓師弟頂了應是自己的皇差。
祁偉千恩萬謝之後,就帶著一雙兒女。
以及同宗徒弟李富貴,喜氣洋洋的去了京城。
初時。
他還常託人捎個口信什麼的!
可打從去年夏天起,兩家就徹底斷了音訊。
直到方才。
聽李富貴兒細說究竟。
才知道祁偉去年染上了賭癮,家當輸了個精光不說。
今年開春為了償還賭債。
竟把女兒賣到了裕王府為奴。
李富貴兒的工錢也常被他拿去爛賭!
後來他忍無可忍,就賭氣回了雍縣。
“裕王府?”
黃玉書聽到‘裕王’兩字兒。
腦海中的記憶頓時清晰了不少。
當下頗有些驚喜的勸道。
“爹,這也不一定是什麼壞事兒!
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是王府。
即便是丫鬟估摸也差不到哪去。”
這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正愁怎麼才能攀上李王妃的高枝兒呢!
這不,現成的門路不就來了?!
黃玉書正喜不自禁。
忽聽院門口傳來一聲吆喝。
“都過來,快來見過我家大公子!”
只這一聲呼喝,遊廊裡登時噤若寒蟬。
一眾瓦匠們默默交換著眼色。
都顯出些意外與忐忑來。
動工前先見一見主家,其實也常有的事兒。
但馮家畢竟不是尋常門戶。
這位大公子在坊間傳聞中。
更是能同縣尊談笑風生的主兒。
眼下不過是對一段小小遊廊的修繕。
怎就惹得驚動了這尊大佛?
不過忐忑歸忐忑,人總還是要去見的。
黃老漢打頭陣。
眾人自遊廊裡魚貫而出。
就見一個身著寶藍直綴、頭頂黑紗方巾的富貴公子!
正負手肅立在院門之外。
眾人一見那男子的衣著氣度。
就知道必是大公子當面!
於是本就沒敢挺直的脊樑,又齊齊矮了一截。
這一來。
黃玉書就顯得有些出挑了。
他其實也想和光同塵來著。
可身體裡住著一個21世紀的靈魂!
實在不願對古人奴顏婢膝的。
正左右為難之際。
就見那馮家大公子趨前兩步,對準眾瓦匠深施了一禮。
“因世沅一己之私,勞煩諸位冒雨前來!
實在是罪過、罪過。”
幾個土民匠戶哪裡見過這個?
當下俱都慌了手腳。
有幾乎把腰板對摺,滿口‘不敢當的。
有大搖其頭,連道‘使不得’的。
也有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以對的!
黃玉書也趁亂拱了拱手,算是還他一禮!
這時又聽馮世沅道。
“我原本也不想如此,只是趕考在即!
書房外卻突然生出這等壞狀。
委實是讓人心下難安。”
說到這裡。
他無奈的苦笑一聲,又鄭重道。
“為了不負這十載寒窗,世沅也只好厚顏相請。
還望諸位多多包涵。”
“大公子言重了!”
見他姿態如此客氣,黃老漢一張老臉漲的紫紅。
先是把手搖的撥浪鼓彷彿,隨即又拍著胸脯大包大攬。
“大公子儘可放心。
三天之內我們保管修的和原來一般無二!
給您討個大大的彩頭!”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馮世沅喜笑顏開,側身往西南方禮讓道。
“在下已命人備好了飯菜,諸位請隨我來。”
一眾匠戶哪裡受過這等禮遇?
再三推舉之後。
還是暈暈乎乎的跟著他去了偏廳。
等見著那一桌子山珍海味,更是感動不知如何是好!
直恨不能立刻就給馮家蓋出座金鑾殿來。
馮世沅招呼著眾人落座之後,緊接著又是一個羅圈揖。
“本該留下來作陪,可有我在這裡又怕諸位難以盡興!
思來想去,也只能用一杯水酒聊表歉意。”
說完。
他端起桌上唯一的酒杯,用袖子遮了緩緩飲盡!
然後亮出空空如也的杯底。
“諸位盡請便。”
放下酒杯。
他微一拱手,風度翩翩地飄然而去。
想站起身來想送,卻又沒來得及的瓦匠們!
再次面面相覷,只覺是在夢中。
如此平易近人、彬彬有禮的富家公子。
眾人就是在夢中也從未見過。
然而就在此時。
一雙不和諧的紅木筷子,卻悍然打破了這濃濃的感動。
眾目睽睽之下。
就見它不慌不忙的夾了一筷子白菜肉絲。
放在了黃瓦匠的餐盤內。
“爹。”
這筷子的主人正是黃玉書。
面對周圍異樣的目光,就見他混不在意的道。
“這些菜都油水過大,吃多了對身體不好!
就這白菜肉絲還湊合,您嚐嚐。”
黃老漢看看兒子,再看看碗裡的肉絲。
嘴巴動了動,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按理說。
兒子這番舉動並沒有什麼不妥。
甚至當得起孝順二字。
可擱在眼下,卻顯得太過淡定了。
黃玉書自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可他又實在不覺得。
方才那一幕有什麼好感動的。
馮世沅的確是平易近人。
可他禮敬的。
當真是這幾個泥腿瓦匠嗎?
怎麼可能!
他禮敬的。
是馮家在雍縣的名聲。
他禮敬的。
是秀才的功名、舉人的前程!
以時下的醫療條件。
冒雨進行露天作業!
一個弄不好甚至會有性命之危。
馮家不僅強行把人找來。
修的還是遊廊、院牆這等無關緊要之處!
通常來說。
必然會惹來牢騷抱怨。
如果匠人們再因此有個頭疼腦熱。
一個為富不仁的帽子,也大可扣得!
若是天高皇帝遠,也還罷了。
偏雍縣離京城也才半天的水路。
真要為這點事兒,把惡名傳入京城!
豈不是因小失大,還虧了老本?
尤其馮世沅馬上就要進京趕考了。
正是最注重風評的時候。
這種種原因加在一處。
他會如此惺惺作態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捋順了前因後果。
黃玉書又怎會對他感恩戴德?
當然了。
黃玉書也不會主動拆穿他。
眼見眾瓦匠都異樣的打量著自己!
他兩手一攤,故作疑惑道。
“你們怎麼都不吃啊!
難道是不願意領馮公子的情?”
~~~~~~
卻說馮世沅一路出了偏廳,順著遊廊走出十幾步遠。
便有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迎了上來!
卻正是不久前。
剛從南淮莊回來的馮家二公子馮世奇。
他先規規矩矩的施了一禮,隨即嬉笑道。
“大哥,不過是幾個鄉下泥腿子!
也值得你這般興師動眾.......”
馮世沅眉毛一挑。
他立刻閉上嘴巴,擺出了乖巧的模樣!
可那一雙眼睛卻是提溜亂轉。
馮世沅卻只做沒看見一樣,開口問道。
“林思正可曾說了什麼?”
“說了,不過也沒說別的。”
馮世奇老老實實的答道:“他拿著銀子愣了好一會兒!
才拱手說了句‘大恩不言謝’。”
說完。
他又忍不住質疑道。
“大哥,眼下那林思正跟過街老鼠似的!
甚至連舊日的好友同窗,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你和他原就淡水之交,又何必非讓我送銀子過去?”
“你懂個什麼?”
風世沅正色道:“林思正的名聲雖然毀了。
可那一身才學卻不是假的,就算日後走不得仕途!
收在身邊做個師爺、教習,也是極好的。”
說到這裡。
馮世沅又不由感慨道:“他因名而得利,如今又因名而得咎!
可見這‘名聲’二字,最是疏忽大意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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