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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之前是對手,還是冤家,亦或者仇人,此時二人的落魄,讓一切的恩怨都變得不是那麼的重要。
正所謂: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張斐與範純仁來到司錄司門前那棵大樹下。
“啊?範司諫你連官職都丟了。”
張斐是驚訝地看著範純仁。
範純仁點點頭:“如果我不辭去諫官的職位,站在公堂上,本就不公平。”
諫官就是彈劾人的,哪個主審官敢得罪諫官啊。
故此要當這法律援助,肯定是要辭職的。
張斐好奇道:“為何範...先生在面對我時,完全就沒有這種想法。”
範純仁愣了下,旋即笑道:“與你打官司,還得望著你手下留情,哪有功夫想這些,再說了,那主審官也不是什麼司法參軍,都是宰相,也沒有必要畏懼我。”
“這倒也是。”
張斐點點頭,嘆道:“想不到咱們兩個轉眼間,就落魄到這種地步,真是造化弄人啊!”
範純仁卻是搖搖頭道:“我倒是不這麼認為,事實上,司馬君實說得很對,我還不足以勝任檢控官一職。”
張斐問道:“此話怎講?”
範純仁嘆道:“你有所不知,我來這裡已經有三天了,但至今還未得贏過一場官司。”
“什麼?”
張斐驚訝道:“這怎麼可能?”
範純仁又是重重一嘆:“在這司錄司打官司,與跟你打官司不一樣。與你打官司時,其中包含許多政治問題,我處理得也比較遊刃有餘,而且還能做足準備。
但是在這司錄司打官司,全都是芝麻小事,如兄弟分家,又如店面侵佔,這些我都不清楚,而且又沒有太多準備的工夫,但對方卻對這些事瞭如指掌,在堂上我是毫無招架之力。”
他再怎麼也是范仲淹的兒子,雖然清廉,但平時不會去關心那些雞毛蒜皮之事,可司錄司打得就是這些坊間糾紛。
如兄弟分家,在他看來,這就不應該,他就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他不是那種一步步幹起來的大律師,直接是中途轉行,打立法官司,他可以發揮,但遇到這些民間糾紛他就有些束手無策。
在來這裡之前,他心裡多少也有點怨言,瞬間從司諫變成平民,但來了之後,他突然領悟到司馬光的一番“苦心”。
可他也不想想,司馬光也不懂官司,不可能想得這麼細。
張斐稍一沉吟,道:“好吧,我今兒就送先生一個開門紅。”
範純仁好奇地看著張斐。
張斐指著太陽下那站立不安的小廝,又將其中過程告知範純仁。
範純仁聽罷,道:“你是讓我幫那小廝辯護?”
張斐點點頭。
範純仁想了想,道:“這官司很難贏,關於交通法,我朝是承唐令,賤避貴,少避老;輕避重,去避來。
那小廝不過是一個送餐之人,而谷少青我是知道的,判太府寺事谷濟之孫,或許還有官員身份,貴賤分明,理應是那小廝主動退讓。”
張斐道:“但是那小廝當時身上託著重物,也符合輕避重的法規。”
範純仁道:“此條法規得第一句,就是賤避貴,你說誰先誰後?哪怕是你親自去打,恐怕也難顛覆這條法規。”
要顛覆貴賤,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打破這一點,那皇帝出門,很多儀式都是屬於違法的。
雖然宋朝的皇帝出門,也沒啥儀式,百姓都能跳起來跟皇帝嘮嗑,但是路上的馬車、行人還是得規避啊。
張斐笑道:“先生認為這法規最關鍵的是什麼?”
範純仁稍一沉吟:“最關鍵的自然還是為了安全。”
定這法規的目的,就是為了安全,只不過古人是有階級,任何法規都會體現這階級觀。
而不是為了階級去定這法規。
張斐笑著點點頭:“先生所言不錯,故此先生可以從安全方面著手。”
“安全?”
“對。”
張斐點點頭道:“先生方才也說了,這條法規為得是安全,其中又有貴賤之分,那麼安全中的第一要素,自然是貴人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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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純仁點點頭。
張斐又繼續言道:“就拿這場官司來說,小廝肩上扛著貨物,沒有看到谷少青,才導致這起意外。
而谷少青為何不避讓,其原因就在於貴賤之分,他認為小廝肯定會讓他的,這對於貴人是非常危險的時刻。
為了遵從貴賤之別,必須要以輕重為先,如此一來,貴人就會有意識的保護自己,這樣才能確保貴人的安全。”
範純仁眼中一亮,道:“妙哉!此論真是妙啊!為了貴賤,故遵輕重。說得好,說得好。”
“哪裡!哪裡!”
張斐拱拱手,又道:“但先生亦不可大意,對方可以利用儀制來反駁,比如說大臣出行,甚至於官家出行,如果遵輕重,這顯然就不妥當。
故此先生在最開始,一定要強調貴賤,如此就可以很好的反駁這一點,不管是什麼,都是為了貴人的安全。”
範純仁連連拱手道:“多謝閣下賜教,純仁受益匪淺。”
雖然他比張斐大了十多歲,但也不知是不是天天跟張斐打官司,導致他將張斐視為平輩。
“不敢!不敢!是給我給先生添麻煩了。”
張斐抱拳一禮,又道:“那行,這事就交給先生了,我先去忙了。”
範純仁錯愕道:“你不去看麼?”
張斐指著那糞車道:“我現在哪有這功夫。”
範純仁這才注意到那輛糞車,詫異道:“他們讓你幹這種事?”
張斐呵呵道:“算是不錯的了,至少也就是吃點苦,不會有啥性命之憂。”
範純仁稍稍點頭。
張斐突然道:“先生,你說咱們是不是得罪人了,哪有這麼巧,這一會兒工夫,你堂堂司諫,就上來這裡當法律援助,而我東京第一大耳筆卻在街上鏟糞。”
範純仁一怔,但旋即又搖頭道:“這只是一個巧合罷了。”
張斐問道:“此話怎講?”
範純仁道:“是司馬君實推薦我來的,他是不會幹這種事的,而且來這裡確實對我受益匪淺,你也別多想了。”
他是君子,自然不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或許吧。”
張斐笑著點點頭,起身抱拳道:“那我就先告辭了。”
範純仁道:“慢走。”
這背過身去,張斐尋思著,難道這真是一個巧合?可轉念一想,是不是也不重要,讓猴子進了蟠桃園,哼,這後果可想而知。
“張三郎!”
忽聞有人喊他,張斐偏頭看去,只見李國忠走了過來,“李行首。”
李國忠走了過來,笑道:“方才三郎是傳授經驗給那範司諫麼?”
張斐笑道:“人家只是暫時不食人間煙火,很快你們就會招架不住了。”
李國忠不以為意地笑道:“可是想要了解人間煙火,亦非易事,沒個兩三年,只怕是是做不到得。”
起初得知範純仁下放到這裡,他還有些害怕,可是兩三場過後,就徹底放心,不過如此啊!
連夫妻之間吵架的事都不懂,還敢來這司錄司。
張斐不置可否,又問道:“李行首為何在這裡,接到大官司了?”
李國忠手往左前方一指,“我家新開的分店。”
張斐愣了下,“哇...新店都開上了,發財啦?”
李國忠忙道:“這都是託三郎的福?”
張斐道:“此話怎講?”
“三郎這法律援助可真是妙啊!”
李國忠呵呵道:“以往也不少人打官司,但自從有了這法律援助,爭訟之人比之之前,足足多出數倍。因為有越來越多的窮人爭訟,富人自然也得找咱們耳筆打官司。”
張斐聽著就很不是滋味,“是啊!我店裡面的耳筆在這裡免費援助,你們就趁著賺錢。”
李國忠忙道:“三郎此言差矣,如今我派來這裡援助的人,可比你店裡還要多。”
“真的假的?”
“自然真的,不信你去問問範理。”
李國忠笑道:“爭訟的人多了,相當耳筆的人也多了,咱雖然不及三郎,但是依葫蘆畫瓢,也是會的。咱將那些年輕的耳筆放到這裡歷練,挑選一些天賦不錯的去店裡幫忙,是一舉數得啊!”
張斐笑著點點頭,“也許這就是我沒有將你們店幹關門的原因。”
李國忠也不惱,笑道:“三郎若有心,只怕早幾個月前,小店就關門了,當初那場契稅官司,可全憑三郎暗中照顧,李某人一直都想感謝三郎,只是未有找到機會。”
他們李家之前已經是奄奄一息,因為不會打官司,就會寫狀紙,正處於一個轉型期,就是當初那場契稅官司,讓那些富人看到李磊拼了命為他們辯駁,這贏得很多大地主的好感。
許多大地主都是找他們李家,不找張斐的律師所,因為在他們看來,張斐就是地主的剋星。
而當時那場談判的戲碼,全都是張斐自導自演,李國忠是真的很感激張斐。
“行了,這事就別提了。”
張斐道:“要是讓人知道,咱們這一行可都完了。我現在去鏟糞了。告辭。”
說完,就扛著糞鏟往已經靠著糞車睡著的陶勇漢走去。
李國忠瞅著張斐的背影,心裡納悶,這人還真是奇怪,朝廷都敢告,卻又逃不了這役法,難道他是以身作則,遵循法律?
“老陶!老陶!”
“啊?”
陶勇漢勐然驚醒過來,“什麼事?”
張斐道:“走啦。”
陶勇漢道:“那糾紛處理完了麼?”
張斐道:“哪有這麼快,咱們的任務就是送他們來這裡。”
“那倒是,那倒是。”
陶勇漢站起身來,推著糞車,與張斐一塊離開了司錄司。
“老陶!咱們汴京有沒有肇事逃逸的事?”張斐突然問道。
陶勇漢打著哈欠道:“咋沒有,多了去。”
張斐又道:“一般是怎麼處理的?”
陶勇漢小聲道:“一般肇事逃逸者,多半都是騎馬、乘車之人,否則的話,也逃不掉,但這種人身份多半顯貴,除非是真將人撞死,或者重傷,這一般磕磕碰碰,也只能只認倒黴。”
說著,他又問道:“你問這個作甚?”
張斐似乎在想事情,啊了一聲,又道:“哦,方才跟那耳筆聊天,聊到這事。”
陶勇漢道:“張三,你頭回服役,不懂行情,幹俺們這活,要懂得躲藏,別事事都往上面湊,咱們這種人,幹再多事,也升不了職,要是惹了不該惹的人,可有你好受的,純屬吃力不討好。”
雖說宋朝也有許多吏升官的,但這最低階別的巡警,基本上是不可能出頭的,幹得再好,也就原地踏步,這沒有奔頭的工作,是不值得努力的。
這就是職場經驗。
張斐卻是笑道:“那多麼枯燥無味,純屬虛度光陰,咱們要享受其中,如此生活才有樂趣。”
陶勇漢哼道:“幹這活,咋享受。要能選,誰會來幹這事。”
張斐呵呵道:“正是因為沒得選,才更要享受,天天慪氣幹活,卻又改變不了什麼,真是傷神又傷身。”
他還真是說到做到,幹勁滿滿,鏟的也是盡職盡責,看似真的很享受。
陶勇漢都被他感染了,坐在車邊跟他們聊著軍巡鋪的趣事。
轉眼間,就到了日落西山之時。
回到總部報個到,張斐便準備回家。
“張三。”
剛剛出得門來,就聽得一聲清脆地叫喊。
張斐抬頭看去,只見許止倩坐在馬車上,衝著他招著手。
走了過去,張斐問道:“止倩,你怎麼來了?”
許止倩道:“我來接你的呀。快些上車。”
張斐忙道:“算了,我這一身臭味,可別把你給燻著。”
許止倩卻是伸出那白皙的素手,“我可沒這麼嬌貴,快些上來吧。”
“我比較介意。”
張斐直接跳了上去,坐在車板上,又朝著李四道:“李四,你坐了一天,就走走吧。”
李四“哎”了一聲。
許止倩挪了下身子,坐在車門前,囁嚅半響,才道:“張三,聽說他們讓你去鏟糞?”
張斐點點頭。
許止倩哼道:“他們這也太過分了,你也是的,平時誰也欺負不了你,這回又這麼老實,只要咱們佔理,咱可不怕他們。”
說到後面,她鳳目都有些微微泛紅。
張斐回頭瞧了眼許止倩,笑吟吟道:“心疼我呀?”
許止倩沒好氣道:“你還好意思笑。”
張斐神色一變,正色道:“不瞞你說,我現在很享受這活。”
許止倩驚懼地看著張斐,“你...你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
張斐一翻白眼道:“你夫君是這麼脆弱的人麼。”
許止倩道:“正常人都不會享受這鏟糞。”
“鏟糞只是表面,我的意思是巡警。”
“巡警?”
“對啊!”
張斐點點頭,“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將這巡警幹得有聲有色,我要做最強的衙前役,我要讓那些整我的人,哄著我離開,否則我還就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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