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北慶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一百六十六章 權力的籠子,北宋大法官,南希北慶,試讀吧),接著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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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二樓,就只有一間開著四扇窗的小屋,但裝潢卻非常雅緻,此時屋內坐著一人,正是神宗皇帝。

他坐在一張小方桌旁,桌上擺放著一壺酒和四道十分精緻的菜餚,而且全都是張斐所愛,甚至包括他身邊的那個模樣清秀的小宮女。

“小民張斐參見陛下。”

張斐躬身一禮。

趙頊笑道:“你無須多禮,坐。”

手直接引向對面。

他之前一直不想暴露身份,就是希望與張斐保持一種朋友之間的交流,他與張斐年紀相當,又是一見如故,這種關係對於他而言又是非常難得的。

即便現在他暴露了身份,但他還是希望繼續將這種關係維持下去。

“多謝陛下。”

張斐也不是第一回與趙頊對席而坐,嘿嘿一笑,來到趙頊對面坐下,左右看了看,“這好像還是我第一回上陛下家做客。”

做客?趙頊很喜歡這個說法,哈哈一笑:“朕早就想請你來了,只是未有找到機會。”

交談間,旁邊的宮女已經為他們斟上一杯酒。

趙頊舉杯道:“恭喜你贏得這場官司。”

“多謝!多謝!”

張斐趕忙舉杯迎上。

一飲而盡,趙頊放下酒杯來,又意猶未盡道:“最初那範司諫臨時要求王學士上堂作證,可真是令朕也驚出一身冷汗,好在你處變不驚,反而使得範司諫他們施展不開,真是令人倍感痛快啊!”

張斐本想夾一點菜吃,壓壓酒勁,聽到皇帝問話,趕忙將快子,道:“不瞞陛下,其實這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得多,甚至比上回祖宗之法的官司還要輕鬆許多。”

“是嗎?”

趙頊詫異道。

張斐點點頭道:“上回都是陪審官在詢問我,這地位就不平等,故此我顧忌的比較多,這回至少我與範司諫是平等關係,在這個基礎上,王大學士做供與否的區別,就僅僅是在於他輸得是非常難堪,還是稍稍難堪。”

趙頊笑道:“所以無論如何,他都是輸。”

張斐點頭道:“因為這事本就是他們胡攪蠻纏,除非他們使用那些卑鄙的手段,否則的話,他們是不可能會贏的。”

趙頊點點頭,道:“關於方雲一桉,朕已經派人暗中在偵查,但對方做得也非常周詳,暫時還未查到任何線索,不過朕已經派人暗中保護方雲,這方面你不用太擔心。”

張斐趕緊抱拳道:“多謝陛下。”

趙頊笑道:“想不到你還是一個如此重情重義之人,其實方雲當初也不過是救了你一命,而你也幫她洗脫罪名,這已經算是報答了她的救命之恩。”

張斐苦笑道:“如果情義之事,也是可以透過計算而得出結果,那可就太好了。”

“言之有理。”趙頊笑著點點頭,又道:“說來也真是奇怪,朕每回聽你打官司,總是受益良多,甚至都要勝過於那些大臣們的辯論。”

張斐沉吟少許道:“這或許是因為那些大臣在陛下面前,都是以道德去談得失,而我在公堂之上是以成敗論道德,剛好相反,故而陛下覺得有所不同。”

“以成敗論道德?”

趙頊初聽,只覺這話毫無道理,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有幾分道理,於是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回答道:“因為律法就是脫胎於道德,也是道德的底線所在,許多時候一些不道德的事,但並不違法,可是違法之事,必然是有違反道德的一面,故而當以律法相爭時,道德也就變得赤luoluo了。

而打官司那更是純粹的利益之爭,我們不是要說服對方,也不是探索真理,而是要借用律法這把武器制服對方,這就如同兩軍對壘,只有勝敗,但最終捍衛的恰恰又是道德。”

趙頊沉思半響,點頭笑道:“你這番解釋倒是令人耳目一新,朕再敬你一杯。”

“這杯該我敬陛下了。”

“一樣。”

喝罷。

趙頊又道:“之前你們在公堂之上,表示制置二府條例司將受到司法的監督,依朕之見,他們必定會重視這爭訟之學,爭取以律法來阻止王學士變法,你能保證你能一直贏嗎?”

張斐一怔,遲疑半響,搖頭道:“不能。”

趙頊抬臂至於桌面上,身體前傾,問道:“那可如何是好?”

“這個....。”張斐略顯有些糾結,方才官司打得太投入,竟然把皇帝給忘了,都怪那範純仁,搞什麼盤問,打亂了我的節奏,這下可是糟了。

趙頊見他神色糾結,微微一笑:“如這問題,朕也只能與你聊聊,朕希望你對朕能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要問得其實很簡單,司法能不能限制我,我一個皇帝,如果要依靠你一個耳筆來頒佈政策,等於皇權得到了極大的削弱!

適才範純仁那番話,引起了他的重視。

這皇帝要走法家路線,追求的可不是什麼法不阿貴,而是尊君卑臣,這可是法家一個很重要的政治思想。

集權加強權。

可是目前來看,這個法家與趙頊想得不太一樣,官司這麼打下去的話,他也會被司法監督的。

“是!”

張斐點了下頭,應付著,心想,若不說清楚這個問題,只怕他也不會堅定地走下去。反正如今我就只是一個屁民,也沒有半點權力,我說什麼,他聽聽就好了,對他也不會有任何影響,如果將來我入朝為官了,那這些話可能就永遠說不出口了。

權衡半響,張斐點了頭道:“輸了就得認。”

趙頊輕輕皺眉,這不是他想要的。

張斐緊接著又道:“不認就得亡國。”

趙頊又是一驚:“此話怎講?”

張斐問道:“陛下可知秦是興於何因,亡於何因?”

趙頊稍一沉吟:“興於法,亡於法?”

一個國家的滅亡,肯定不是一個原因,通常回答這個問題,必須要結合語境,他不是回答張斐,而是猜想張斐想這麼說。

張斐搖搖頭道:“準確的來說,秦是興於法不阿貴,同時又亡於尊君卑臣,這就是為何歷朝歷代凡尊法家者,是無一長久。”

亡於尊君卑民?

這似乎是直接告訴趙頊,不要走法家這條路。

但這與張斐之前的看法,顯然是很矛盾的。

之前張斐曾強調想要富國強兵,唯有法家。

趙頊問道:“此話何解?”

張斐答道:“如果說律法捍衛著道德的最後底線,那麼君主就是捍衛著律法的最後底線。一旦君主破法,國必亡矣。

因為律法對於君主約束,其實是最小的,普通人犯法,多半都是為了金錢、美女,甚至於權力,但這一切,君主是唾手可得,通常來說,君主想要違法,都是很難的。

除非去強搶民女,派人掠奪百姓財物,如此君主,國焉能不亡。縱觀歷朝歷代,但凡國家走向衰弱之時,皆是從君主破法開始,也從未出現過法亡而國存的現象。”

趙頊聽得是直搖頭:“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朕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監視之中,可他們的舉動,朕可能是一無所知,你怎能說對朕約束最小。”

張斐笑了笑。

趙頊問道:“難道朕回答的還不夠真誠嗎?”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你能夠與朕開誠佈公的談,這話朕也沒法去跟別人談。

張斐撓撓頭,含湖不清地說道:“如果君主受到司法的監督,那他們還需要盯著君主的一舉一動嗎?”

趙頊當即陷入了沉默。

御史諫官有些時候確實討厭,但問題是皇帝本就不受司法制約,要還沒有一個人盯著他,皇帝就能夠為所欲為。

如果皇帝犯法與庶民同罪,同時司法獨立,御史諫官確實是可以不要了,開封府就夠了呀。

沉默了好一會兒,趙頊又道:“話雖如此,但如果這場官司輸了,那是不是朕就得放棄變法?”

其實他要問的,恰恰就是張斐方才的回答,司法會不會凌駕於皇權之上。

張斐道:“如果如我所言,這場官司就不應該存在,因為陛下有權力設制置二府條例司,這完全符合朝廷典章,他們是憑藉權力才將制置二府條例司告上公堂的。”

趙頊搖搖頭道:“你未懂朕的意思。”

張斐也要要吐道:“是陛下未懂我的意思。”

趙頊錯愕道:“那你所言何意?”

張斐道:“正如我方才所言,君主乃是捍衛國家律法的最後底線,換而言之,就是律法對陛下的約束其實是最小的,臣子其次,對於百姓的約束最大。

但律法又像似一根繩索,是將所有人都圈在裡面,鬆緊又具有統一性。故此當這跟麻繩對陛下的約束緊上一分,大臣就要緊上五分,百姓則是要緊上十分。而陛下之前的擔憂,是基於對自己緊上一分,在這種情況下,這場官司就不可能存在。”

這場官司說到底,是權力之爭促成的,不是完全基於司法。

趙頊沉吟半響,問道:“你如何確定對君主的約束收緊一分,對臣子約束就能收緊五分?”

張斐道:“如果一個耳筆敢起訴君主,並且起訴成功,那麼起訴宰相,絕無人敢說半句。反之,一個耳筆起訴了宰相,不代表他就能夠起訴君主。從法理上來說,君主擁有最多的司法豁免。”

趙頊反駁道:“朕並未違法,可是不少官吏都有違法之舉,這你又如何說?”

張斐沉吟少許,道:“陛下對商人的過稅是否瞭解?”

趙頊點點頭:“朕當然瞭解。”

張斐又問道:“陛下又是否知道,許多官吏從中渾水摸魚?”

趙頊輕輕點了下頭。

張斐道:“為何朝廷不管?”

趙頊不做聲了。

張斐道:“朝廷既想擴大財政收入,但同時又不願意支出太多的酬勞,這與搶劫有何區別?但如果陛下對自己約束,不要這違法收入,這種現象也必然會大規模減少。”

趙頊嘆道:“朕也不想,但是目前財政入不敷出。”

張斐道:“如果因此陛下就帶頭去搶,後果也是肯定的,歷朝歷代也已經告訴我們結局,這只是一個惡性迴圈啊!過稅這種現象,就是基於松一分的情況下發生的。

其實陛下從中所得,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多得多,但是他們所得加在一起,可能比陛下要多,至少也差不多。可見對陛下的約束越松,陛下反而損失的越多,最終就是國破家亡。”

結合時事,趙頊一聽就明白過來了,只感臉發燙,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感嘆道:“朕知你之意,但這談何容易?”

張斐笑道:“其實路都很難走,否則的話,這麼年來,為何就出了一個唐太宗,但這至少還是一條活路,而那條路,必定是死路。”

趙頊問道:“可是尊君卑臣乃法家思想。”

張斐沉吟少許,才道:“雖說漢武帝是獨尊儒術,但其實他是將儒法結合,他並未放棄法家的許多思想,這就是因為如果法家再加上尊君卑臣,絕對是死路一條,但凡這麼做得國家,無一例外,全都因此亡國。”

趙頊不解道:“這是為何?這可是法家聖祖韓非子所提倡的。”

這可是他支援法家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就是要伸張皇權,王安石的變法,也將這個思想給融入其中,這也是趙頊支援王安石一個重要原因。

若不伸張皇權,是既無法對外開疆擴土,也無法對內改革變法。

張斐笑道:“故此韓非子他輸得也很徹底啊!”

趙頊道:“可是大秦......!”

他本想說大秦贏了,可大秦又是二世而亡,這好像又缺乏說服力。

張斐道:“法家的核心思想其實是法不阿貴,繩不撓曲,如此才能有效治國。但這顯然與尊君卑臣有著尖銳的矛盾,二者是不相相容的,故此要引入儒家的君君臣臣與法家思融合,因為君君臣臣相對溫和許多。”

這儒家的君君臣臣,並非完全尊君,而是巧用道德來限制君主,表示你君主就要有君主的樣子,臣子要有臣子的樣子。

這就是為什麼臣子勸阻皇帝時,常用堯舜、太宗來做例子,其實就是這個思想,君主到底應該是個什麼樣子,這得豎立一個榜樣。

而尊君卑臣,就簡單粗暴,宇宙之內,唯我獨尊。

可這麼一來,不等於又回來了,儒法結合,不能做出改變。

趙頊聽得很是困惑。

張斐又繼續說道:“而我之所以支援陛下走法家路線,那是因為目前國家內憂外患,必須要強權,才能夠扭轉乾坤。”

趙頊是徹底迷茫了,“你這不也自相矛盾嗎?”

張斐搖搖頭道:“如果陛下取捨有度,便可做到矛盾皆為陛下所用。”

趙頊問道:“如何取捨有度?”

張斐道:“很簡單,就是將部分權力賦予司法。歷朝歷代,許多人都認為,對皇權少一分約束,君主自然得利。

但其實恰恰相反,皇權多一分約束,君主才最得利,因為君主可以透過這一分的約束換取臣子的五分約束,雖然大家都變弱了,但是臣失去的更多,那皇權自然就得到伸張。”

趙頊緊鎖眉頭道:“賦予司法?”

張斐道:“陛下也可以理解,交予國家,這部分交出來的權力就變成公權。”

“公權?國家?”

“是的。”

張斐點點頭,道:“但只要把握好公權的度,君主的權力是可以得到伸張的。”

“此話怎講?”趙頊問道。

張斐解釋道:“因為從純粹的法理來看,君主是同時擁有立法權和釋法權,即便司法對君主有所約束,君主依然可以達到自己想要達到的一切目的,並且受到的限制更少。

就好比說制置二府條例司這個官司,如果大家都只講法的話,陛下就只需換個名字,那便可立於不敗之地,不講法的是對方。

故此範司諫他們在這事上面,他們講得往往不是法理,而是道德。

實在不行,陛下還可以再新增幾個主審官去審,祖宗之法是可以給出很多解釋的,每種解釋都合理,陛下是可以透過合法的手段,取得自己想要的解釋。”

趙頊聽罷,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張斐的這番理論,確實為他開啟了一扇門。

以前君臣之間,就是一個零和遊戲,大家都是想著增加權力,卻從未有人想過,大家一同削減權力。

只要你減得比我多,我們的差距就更大了,皇權自然也得到了伸張,那麼考慮的就是該把多少權力關到籠子裡面,對君主最為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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