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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能感覺到熊的心臟狂跳個不停。

在最高等級的抑制環作用下,它依然努力移動自己的身體,蜷成胎兒的形狀。

它在對抗。對抗一些你所不知道的東西。

“是哪裡不舒服?”你問熊。

熊很難回答你的話,它用全部精力在讓自己不再顫抖得那麼明顯。

“是痛嗎?”

熊點點頭,又搖搖頭。你發現它在盡力平復呼吸,讓身體穩定下來。

瓦西里醫生這時候從辦公桌底下鑽了出來,把血淋淋的手套扔進垃圾桶。

“得慢慢來,”醫生在水池邊洗手,換上了一個新的手套,“它對尖銳物體很敏感。”

“怎麼會這樣?”你想起來今天早上的時候它也幾乎襲擊了法院工作人員。

“應激反應。可能是偶然現象,得觀察。”

一天一次獸化可以將理由交給偶然,一天兩次就不是了。

“好了,”瓦西里醫生拍拍手,“繼續吧,時間緊。”

熊依然在顫抖,很大一隻蜷在小小的檢查臺上。但沒有掙扎。你們兩個很輕鬆就按住了它。你按著熊的腦袋,感受到溼乎乎的熱氣拂過你的手掌。

瓦西里醫生半點也不浪費時間地在趁熊還在發抖的時候繼續清創。

“我很抱歉。”熊的聲音從衣服下面悶悶地傳出來,“我平時不這樣。”

醫生正埋著頭細緻地一點一點鑷取腐肉,而你正在緊張地伸著脖子看著醫生操作——那裡有一條几乎完好的健康靜脈,醫生想要保住它。

“……我沒有想要攻擊。”熊的聲音解釋說。

它當然沒有想要攻擊,它的爪子都沒有伸出來,那表情更像是一種龐大的恐懼和惘然。你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被你推到最緊的抑制環讓熊幾乎失去說話的能力。它的嗓音變得沙啞又幹裂,像一把破碎不堪的刀片發出的錚鳴。熊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

於是熊不再說話了。

周圍很安靜,連呼吸聲也聽不見。整個處理室裡安靜得只有醫生的金屬鑷子觸碰托盤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你感覺手指癢癢的。

你發現熊把耳朵蹭到你的手掌裡,早上那雙很難摸到的毛茸茸耳朵現在在不鏽鋼手術檯上被壓扁,溼漉漉地蹭著你的掌心。

你摸了摸它。感受到了微微的顫抖。

“別緊張。”你說,“大家沒有怪你。”

醫生處理完一處神經與肌肉糾纏的複雜創口,終於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轉了轉脖子,發出一陣咔咔作響的聲音。

“沒事,”醫生說,“這很正常。我的患者們總是很有攻擊的活力。”

瓦西里醫生是個寬厚的人。

解決了最複雜的一處創口,醫生的表情也輕鬆起來。

熊花了不少的時間才完全恢復平靜。

它從外套下面蹭出一隻眼睛來,盯著正在被醫生清創的腿。

“真的要看嗎?”你有點不放心,擔心熊再做出什麼行為傷害到醫生。

“脫敏也許是好事。”醫生頭也不抬地說,“你不必太過緊張。”

你低頭看著熊,發現熊幾乎是平靜地看著醫生從它的腿上用鑷子來來回回。

“這個傷很久了吧?”醫生問。

熊沒有回答,抬起外套下的一雙眼睛看著你。

“我也想知道。”你說。

“……兩個月前。”熊說。

“命真大。拖了兩個月,竟然沒有敗血症死掉,”瓦西里醫生處理著一條長長的筋膜,“可是到底怎麼才能傷成這樣?”

“炮擊。”熊說,“我們的小隊遭到了伏擊。”

醫生手裡的動作停下了。他驚訝地看著你:“你撿了一隻從前線下來的……熊?在哪裡撿的??我也要去。”

“……不是撿的。”你撓撓頭,“我也是剛知道這件事。”

熊抬起眼睛看你,在你盯回去的時候躲閃開。

“對不起。”熊說。

你說:“不得不說,很大的驚喜。”

之前的很多疑惑在現在解開,比如難怪它看起來這麼有紀律,比如說它對人類社會適應很好,比如它對處理自己的腿傷很有一套想法。

現在你知道這些感覺從何而來了。

“其實我剛才就猜到了一些。”醫生對熊說,“我哥哥也是。你們很像。我們不敢讓他接近任何可能有攻擊性的東西。”

“您哥哥也是士兵?”你問。

“是的,不過他沒有這麼好的運氣。”醫生說,“真沒想到,軍隊還需要獸人。”

“還是有很多的。”熊說,“我那一批次有百分之三十的獸人士兵。”

“作為突擊小隊吧。”瓦西里醫生問。

“嗯。”

“在哪裡服役?”

“伊斯庫斯科。”

“我是說從哪裡回來的?”

熊不說話了。

“這個不可以說。”熊解釋道。

“我猜是別爾曼城。”醫生說,“兩個月前那一仗太慘烈了。”

伊斯庫斯科是個北方邊境的城市,地廣人稀,要完成徵兵任務本來就非常不容易,加上地方經濟條件差,能夠給的徵兵補助很少,為了滿編制是會招募一些獸人士兵,是他們那裡的地方特色。每年給戰功卓著的戰士們授予獎章的時候,伊斯庫斯科軍區因為這個總要上一次新聞。

前線的戰火已經燒了將近十年。從爆發到現在戰爭已經成為了很多人生活中的常態。

然而戰爭對於這裡的人們來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這裡的年輕人們不需要上戰場,戰爭只是一個存在於每天的經濟頻道的詞彙,影響著大宗商品的價格和茶餘飯後的談資。別爾曼城大捷就是近兩個月來所有談資中話題度最高的那個。你們用堪稱慘烈的犧牲拿到了敵人的經濟重鎮,其中犧牲最大的就是北部伊斯庫斯科軍區的幾個軍團。

“回來了就好好生活,別想過去的事情了。”你說。

瓦西里醫生也說,“雖然軍部經常不當人,但是為祖國流過血的戰士不應該被虧待。”

“軍隊沒有虧待我。”熊反駁說,“他們付給了我雙倍的津貼作為補償。”

“哦是嗎,”瓦西里醫生說,“我原本想要減半診療費的,不過看來你可以用津貼支付。”

熊愣住了,然後求助地看著你。

熊哪裡還有津貼,但凡有也不會被賣給你了。

“真是謝謝您了!”你立刻感激地向瓦西里醫生道謝。

“這是我應該做的。”瓦西里醫生說。

過了一會兒,熊徹底平靜了下來,不再牴觸尖銳的鑷子和粗長的取樣針。

瓦西里醫生給熊的完好殘肢完成了所有的取樣,交給門外的護士去送檢。

“它看起來很疼。”你看著熊的反應,說。

“只會在剛才取樣的時候有一點點疼。”瓦西里醫生說,“神經已經全部爛掉是不會產生痛覺的。”

醫生邊說,邊粗暴地把傷口上泛白的爛肉夾到盤子裡。

你看得心驚肉跳,試了很多次都沒法完全直視這個場景。

熊看起來也不能,它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重新縮回了外套裡。

瓦西里醫生看出來你的想法,他扯出一根白白的纖維給你看:“沒事,你看,這一根是神經,都已經爛掉了,真的不會有痛覺的。”

瓦西里醫生把鑷子上夾下來的神經連著一團爛肉扔到手術盤裡,又梆梆地敲著發黑的腿骨:“你看,壞死的骨頭也不會有痛覺的。”

“嗚嗚!啊啊啊啊——”熊說。

“喂!住手!”你說,“它明明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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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能再打了。”瓦西里醫生說,“麻醉藥已經超出最高劑量很多了。”

醫生用一根鉗子試探地戳了戳熊的腿骨:“還很痛嗎?”

熊遲疑了一下,看了看你,點點頭。

“那也不能再打了。”醫生說,“確實會很痛。沒有辦法。”

半個小時之前,你們發現了熊的腿骨並沒有壞死。那些黑黑的東西只不過是汙血和腐敗物,用棉球擦掉腿骨外面的腐敗物,裡面居然還在不斷滲出新鮮的血液。這是個令人震驚的發現。

只要腿骨還是健康的,這就意味著以獸人的恢復能力,有很大可能靠自己的生命力,把受損部位的傷口長好。

很大,指百分之二十。

但這不妨礙你和醫生都高興壞了。

“我說什麼來著!”瓦西里醫生興奮地說,“對你的熊有點信心!對獸人戰士有點信心!它們可是了不起的傢伙!”

你也開心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對於原先渺茫的希望來說,現在熊不僅可以活下來,甚至有希望完完整整地活下來。這是你今天聽到的最好的訊息了。

但是壞訊息是清創到接近骨頭部位會非常痛,而熊對麻醉藥耐受。

“想點開心的事情,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瓦西里醫生說。

醫生說:“你想,經歷過炮擊還能活蹦亂跳地活著,拖了兩個月的傷還能保住腿,還找到了願意傾家蕩產給你治傷的新主人,你的運氣多好呀。”

“我知道。”熊說,“我的運氣一直挺好的。”

你看著面不改色的醫生和明顯是被PUA了的熊,只能安撫地摸摸熊的爪子。

“所以說,命運不能一直這麼偏袒你,對吧,於是要你走過這一關。”瓦西里醫生說,“但只要越過這座山,後面的日子就都是坦途了。”

熊咬住牙,閉上了眼睛。

你想,熊可以的,熊是那麼堅強。

熊也表現得很堅強。

在之後的處理中,它甚至一聲都沒有叫。

這是一場漫長的堅持。不知道熊是如何忍受的,你感覺你已經緊張到全身都僵了。

又是漫長的一個小時過去,熊幾乎沒有動過姿勢,只有按著它肩膀的你感受到它漫長的顫抖。

醫生看著清理完的斷面創口,高興地指給你看:“看,這裡深紅色的就是沒有腐爛的肉,看起來甚至在癒合。”

“快看!”你開心地推推一動不動的熊,“醫生說你自然癒合的希望非常大。”

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腿骨,處理室的頂燈灑下瑩白色的燈光,倒映在熊剔透的瞳孔裡。

熊就這樣平靜地看著自己受傷的那條腿。

“請……”熊低聲說。

“什麼?”你俯下身,想聽清熊在說什麼。

“請給我個痛快吧,”熊說,“從這裡鋸掉就行。我不想要它了。”

你一下子愣住了。

因為從開始到現在熊都表現得非常沉默和堅強。你完全沒有想到熊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你很想理解成熊痛得意識不清了,但是熊看起來很清醒也很平靜。

你一直以為自己明白這是怎樣的疼痛,一種漫長的、難以忍受的疼痛,又或者你並不明白,因為當你俯下身時,當你看見了不鏽鋼臺上留下來的爪痕時,意識到熊花了多大的努力去堅持它的承諾。

——“那你待會不許喊痛哦。”

——“嗯。”

你想起開始前你隨口開的玩笑。

瓦西里醫生停下了手裡的工作,用肩膀擦了擦下巴上的汗珠,也看著你。醫生的表情帶著一點惋惜,但並沒有反對。

“對不起。”熊說。

但是你不能答應它,唯獨這個。

你搖了搖頭。

“你的骨頭沒有壞死,就算鋸腿也會很痛的。”你語氣平靜地說,“再堅持一下,好不好?已經快好了,現在放棄多可惜。我問問醫生,再給你補兩針麻醉。”

你心裡難過極了。

熊看著難過的你,慢慢向你蹭過去,把腦袋蹭到你的手邊,蹭了蹭你的手。

你忍不住了。

“我去個洗手間。”你說。

你用洗手間的冰水衝了衝臉,把你的難過和嘩啦啦的水聲一起沖走。你關上水龍頭,你擦乾淨臉,對著鏡子練習了一下八顆牙齒的笑容。

你回來的時候熊和醫生都在等你。

你繼續抓住熊的爪子。

接下來的時間熊不再說話,也不再開口懇求。

“再堅持一小會兒,現在是兩點二十五,如果你能再堅持一個小時,就給你一個獎勵。”在又一次熊痛到抽動的時候,你對熊說。

“……獎勵。”熊小聲重複說。

“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熊幾乎沒有動靜,過了好一會兒,熊慢慢地點了點頭。

痛苦使它的反應有一些遲鈍,但也許這是好事,你想。

時間已經是下午四點四十,醫生處理完一處綿延的腐爛組織,需要熊調整一下臥姿。

“一小時到了!”你說,“想知道獎勵是什麼嗎?”

熊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你。

你鬆開掌心,裡面是一塊小小的糖果。紅色的,包著透明的玻璃紙。

那是你剛剛在前臺拿的一小塊水果糖,在包裡放了不短的時間,剝開之後你發現有一些化了,糖液黏在透明的玻璃紙上。

熊看著那塊糖果,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充滿倒刺的舌頭在你的指尖掃過,熱熱的,癢癢的。糖果消失了。

“再堅持一小會兒,很快就結束了,”你說,“等你好了,我就帶你去看海,那時候遊客也少,沙灘上很適合散步。”

“得有腿才能散步哦。”瓦西里醫生說。

“再過一陣子,鬱金香盛開的時候,我們可以穿過鬱金花田野,去城市北郊的音樂廳。鬱金香連成一大片,很漂亮的,你如果喜歡釣魚,我們還可以在北郊的山麓附近露營。”

“我喜歡魚。”熊的聲音很虛弱,但眼睛亮晶晶的。

“等到冬天的時候,你好得差不多了,我們可以去北郊山上滑雪,那時候山下的楓葉全紅了,山腳下的楓糖小餅乾特別好吃,還有楓糖酒,甜絲絲的。”

“冬天可好不了。”醫生說,“而且恢復期最好別喝酒。”

熊小聲說:“我可以吃一點楓糖小餅乾。”

“好,”你聽見自己說,“我們買很多很多楓糖小餅乾。你想吃多少,我們就買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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