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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並沒有太多交集的人,忽然向你表親近,這對孤身在外的女郎來說不是好事。
蘇月生就一副機敏的性子,符采的話也謹記在心上,因此面對這位少卿時心存戒備,謹慎地俯身朝他行了個禮,“見過大人。”
對面的人仰起了唇,“不必客氣,我姓白,白溪石,女郎喚我白少卿就是了。其實大樂堂裡練曲,官署中的官員常會在鏡臺上觀望,我曾留意過辜娘子,也知道憑你的技藝,不該埋沒在銀臺院,因此知會內宰,找機會向太樂令舉薦你,把你從搊彈家裡調了出來。”
蘇月這才明白過來,“蒙少卿提攜,卑下謝過了。”
白溪石頷首,“辜娘子是可造之材,正因為你可堪重用,才讓人有施為的餘地。娘子不必謝我,該慶幸自己彈得一手好琵琶,讓你在樂工中鶴立雞群。”
其實蘇月不太擅長交際,尤其是和陌生的男子,實在不知從何說起。
和蘇意有了分歧之後,她確實想過要走自己該走的路,但對於是否立刻調入宜春院,沒有太多的執念。早前留在銀臺院,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一直記得阿爹的話,說會來上都接她。相較於受人矚目的前頭人,埋沒在搊彈家裡更容易抽身。
然而局勢一直在變化,她想家,也患得患失,不敢確定家裡人是否真的能把她接出去。如果不能,她要不要為自己掙一掙?她是不服輸的脾氣,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就試試往上攀登吧。前頭人能見到搊彈家見不到的人,有了人脈,機會便也相應增多了。
所以還是得感謝這位少卿,無事獻殷勤要提防,口頭上的客套話也不能少。
蘇月道:“我出身微寒,家裡人請樂師教授聲樂,不過是為去一去身上的庸常罷了。宜春院裡都是技藝高超的樂官,憑我的本事,不知能不能立足。萬一令少卿失望,那我怕是要羞愧欲死了,實在對不起少卿的栽培。”
白溪石倒是一副篤定的樣子,“我這雙眼睛,看人從不會出錯。只要小娘子盡力而為,必定能在前頭人中脫穎而出,前途不可限量。”
蘇月抿唇笑了笑,“多謝少卿,卑下一定不負少卿期望。”
白溪石露出一點滿意的神情,那雙眼睛也如流水一樣,流淌過她的面龐。眼梢瞥見見院內的掌樂來接人了,回身吩咐:“替女郎找個清靜的住處。院內吵嚷,恐怕靜不下心來,除夕大筵就在眼前,別耽誤了登臺的安排。”
掌樂是何等善於察言觀色的人,太常寺少卿是梨園使的頂頭上司,這麼大的官職壓下來,豈能含糊對待。
“少卿放心,卑職省得。”掌樂朝蘇月比手,“辜娘子,請隨我來吧。”
蘇月復向白溪石行了禮,這才跟著掌樂進了宜春院。
梨園裡等級劃分嚴明,住處自然也要與身份相匹配。早前一直聽說宜春院,她以為同在西隔城裡,應當和銀臺院差不多,但當進了院內,才知道兩者有天壤之別。
宜春院的房舍,大概是最趨近於宮內殿閣的建築,廊廡上有墁磚鋪地,簷下橫樑密密匝匝佈滿金綠彩繪。偶爾有前頭人經過,一身錦衣,回眸繾綣,原來宜春院和銀臺院是兩個世界,難怪內敬坊的樂工們,把成為前頭人當成了一輩子奮鬥的目標。
掌樂在前引路,回頭看了她一眼,“辜娘子和白少卿,以前就認得?”
蘇月搖了搖頭,“我剛來上都,只在入園的那天見過少卿。”
掌樂“哦”了聲,“少卿特意關照,我還以為你們是故交。”說著含糊一笑,繞過太樂碑亭,往前面的小院子指了指,“那裡清靜些,直房比別處少。每間三個人,住的大多是宜春院裡拔尖的樂官。對了,你們姑蘇剛入選的那位女郎,也在這個院裡。同鄉離得近了,也好互相照顧,辜娘子看這裡好不好?”
蘇月仰頭看了看院門上的小匾,上頭寫著“枕上溪”三個字。有個地方容身就不錯了,難道還能挑揀嗎,便朝掌樂伏了伏身,“很好,多謝掌樂。”
掌樂這才悠著步子領她進月洞門,“你那同鄉,屋裡正好有空位。”說罷喊起來,“春潮!春潮!出來接人!”
不一會兒門開啟了,一個松著半邊鬢髮的人探出腦袋,連面孔也看不清,只管朝蘇月招手,“來,進來。”
蘇月向掌樂道了謝,跟著邁進屋子,進門就看見那位同鄉提著吊子,站在銅盆邊上。
蘇月隱約記得她的名字,叫朱顏在,個頭不高,長得白淨溫柔。她一見到蘇月就滿臉欣喜,“你也來了?這下好了,更熱鬧了。”
那個叫春潮的,這才拂開遮擋住臉頰的頭髮,露出一張明豔的臉,笑著說:“失禮得很,我正要洗頭,掌樂就把你送來了。”
蘇月說不礙的,“我也是臨時接了調令,冒冒失失闖進園子。”
顏在讓她坐,自己提著銅茶吊給春潮澆頭髮。春潮的頭髮厚實,洗起來費工夫,蘇月剛要鋪排自己的床榻,就聽見她招呼,“快、快,把皂角膏遞給我。”
蘇月只好把桌上的竹盒遞過去,春潮抓了把膏子,搓出薄薄的一層沫子,邊搓邊道:“這陣子忙得摸不著耳朵,連洗頭都得挑夜裡……小娘子怎麼稱呼?和顏在是同鄉?”
蘇月說是,“我也是姑蘇人,姓辜,阿姐就叫我蘇月吧。”
她在回答春潮的時候,看見顏在努力舉著銅茶吊,舉得兩手直哆嗦。
顏在是細胳膊細腿,典型江南美人的長相,凌空懸著的時候久了,有些堅持不住。
她見狀,把邊上的小杌子搬過來,示意顏在站上去。原本想接手的,但又怕莽撞了,反倒惹人不高興。新人剛來,總得想辦法籠絡老人兒。人家正在討巧,你中途截了胡,反倒落人埋怨。
顏在感激地朝她望了眼,說實話春潮不好伺候,自己被她呼來喝去使喚,只好吃啞巴虧。當初一同來上都的人裡,只有自己一個進了宜春院,其中孤單可想而知。現在終於來了個同鄉,也算是有了伴,因此顏在很歡喜,連自己的妝匣都要和蘇月的放在一起,且熱絡地招呼她,有什麼要用的,儘管自取。
蘇月含笑應了,但絕不當真去碰人家的東西。第二天收拾停當進大樂堂,太樂丞照著上面的吩咐,從前頭人中挑選出五個,另闢出樂室讓她們排演《白紵曲》。受命前來引導她們的,也是擅長江南曲調的樂師。
蘇月和顏在是新來的,略費些工夫,但也只消大半日,就已經掌握要領了。
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後來樂師盯得不緊了,常是練半日歇半日,捧著熱茶感慨:“教習諸位小娘子,才算是真正省心。不像頭幾日在銀臺院,顯些要了我的命,怎麼教都教不會。看看,我鬢邊新長了幾根白髮,都是被她們給氣的。”
這些來自江南的女郎,全是平和溫婉的脾性,自矜自重,不願意給人添麻煩。樂師這麼說,她們也只是笑笑,“誰都有剛入門的時候,等日子長了,自然就好了。”
預備登臺前雖然需要苦練,但比起在銀臺院的時候,已經輕鬆得多了,不必從早到晚抱著樂器不放手。五個人得了閒,就在廊子上坐著攀談。前朝就入宜春院的那幾位,說起家鄉總有前世今生之感。一位最年長的,名叫梅引的樂官唏噓:“我離家整整五年,連做夢,都夢不見家鄉的樣子了。”
大家都有些惆悵,再過幾年,新人也會變成她們今天的模樣。
蘇月和顏在還能向她們描繪江南的變化,其實戰亂過後,到處一片狼藉。若說好,只有遠山遠水還在記憶裡,卻也因近處的殘垣斷壁,顯得有些破敗和淒涼了。
說話間,不防門外忽然進來一位女郎,一雙飛揚的丹鳳眼,看人的時候眼波嫋嫋,很有亦嗔亦怨的風味。
進門便問蘇月,“你就是新來的姑蘇樂工?”
蘇月站起身說是,“不知娘子有何指教。”
那位女郎浮起笑,笑意裡帶著幾分傲慢,隨口問她:“你與白少卿相熟嗎?聽說你是他從銀臺院抽調出來的,昨晚他還親自在院門上等候你,有這回事嗎?”
這麼一來,大家都看向蘇月,讓她有些無所適從。她辯解道:“我和白少卿並不相熟,也是入了宜春院,才得知是受了少卿提攜。”
那位女郎一哂,“既然以前不相熟,那往後也不必太相熟,免得過於親近,引出不必要的誤會。”
人家發完話,不等她應承就轉身出去了,同坐的雲羅告訴蘇月:“她叫劉善質,是宜春院最紅的前頭人,技藝實在是高超,對白少卿也實在是一往情深。但凡有人和白少卿走得近,她就不高興,上趕著來興師問罪。”
蘇月瞭然了,“那往後要提防些,別惹她惱火。”
“倒也不是怕惹她惱火,”一旁的楚容壓聲說,“不過離白少卿遠些是對的。他年輕,長得又俊,常在梨園內走動,和宜春院好幾個前頭人都有糾葛。只是後來不知怎麼,漸漸沒人說起了,近來又同劉善質打得火熱。好些人勸善質,讓她不要受人矇騙,她卻總覺得自己和以前那些樂工不一樣,白少卿是真心喜歡她的。”
自視甚高的人一頭扎進感情裡,總是莫名自信,自以為獨一無二。苦口婆心規勸沒有用,總要經歷一些事,才能看清人的本性。
蘇月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覺日子過得飛快,眼看就要除夕了,心也高高懸起來。
以前在家取樂,就算曲調謬之千里也沒人計較,如今要去受那些權貴的檢閱,只怕錯了一個音,也會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那幾天,她的琵琶幾乎沒離身,只差睡覺也抱在懷裡,連做夢都在撥絃。到了臘月二十九,內造局送樂工當日要穿的禮衣進來,都是細作的浮光錦,上面覆著潔白的玉紗,舉手投足光彩動搖,水波粼粼。
衣裳很珍貴,穿上也很美,但十二月的氣候,貼身簡直涼徹肌骨。
大家上身試了試,忍不住倒吸涼氣。登臺的樂人都要穿得輕薄,穿出春夏的輕快韻致,總不能一抬胳膊鼓鼓囊囊,這樣顯得笨重不好看。
“大殿裡有溫爐,進去就暖和了。”太樂丞努力打消大家的顧慮,“今年上頭還撥了炭下來,候場的帳子裡也有火盆,保管凍不著你們。”
可是從圓璧城到前面的乾陽殿,有很長一段路,好在大家都備有斗篷,尚可以禦寒。
於是年三十一早,就集結起來準備出發了。今天天氣陰沉,厚重的雲層像個晦暗的鍋盔,嚴實地扣在穹頂上。樂工們列著隊伍走在夾城裡,冷風從脖頸處往裡灌,懷裡抱著的樂器,也變成了冷硬的大冰錐。
咬著牙,裙裾翩翩,腳踝像被刀割一樣。初入禁廷的好奇,已經被無處不在的寒冷滌盪得所剩無幾了。
蘇月覺得自己的眼皮都被凍僵了,麻木得幾乎抬不起來。等入了重潤門,聽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嗓音想起,才艱難地抬了抬頭。
內侍省侍監還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向內比手,“帳幄設在文成殿後,時辰還沒到,先進去候著吧。”正巧看見了蘇月,便來同她打招呼,“辜娘子,我記得你。頭一回亮相,拿出看家的本事來,是明月還是銅鏡,就看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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