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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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其真聞聲趕來,床榻上果真不見安哥兒。
家中今日無外人進出,娃娃尚不會翻身,更莫提爬行,好端端怎會沒了蹤影?
吳媽急得碎步原地打轉,回想著是不是哪裡疏忽了,喃喃道:“我先是在迴廊旁給安哥兒餵了羊乳,再送他回屋歇著,再就是醃筍鮓,做活時哼了段曲兒,‘小女當年江畔住,早起捶衣漿,遇見那倜儻讀書郎’……哎呦喂,怎就能不見了呢?這可怎麼打算啊?”
白其真想起喬四郎出門前的種種表現,他平日嘴不閒,一閒必有嫌。
她當即快步去了書房,只見一沓書卷、課業簿摞在矮凳上——這些本應在喬見山的書箱裡。以喬見山的性子,不可能會遺落下。
“好你個喬見川!”白其真已猜出了七八分。
……
話兩邊說。
書箱隨著步子一晃一悠,像是搖籃,躺在裡頭的喬小安睡得正沉。
書箱外,喬見川步步緊跟在兄長身後,“體貼”地扶著書箱,說道:“哥,書箱很沉罷?我替你在後頭託著點。”
“感覺是比往日沉了些。”喬見山沒有懷疑,“許是昨夜裡沒歇息好,今日乏力罷。”
“那……哥你走穩當些,可萬萬別摔了。”
直到學堂外,日光透過竹條的間隙,照在眼睫上,喬小安才被白亮的日光晃醒。
喬小安環顧四周,目光所至皆是竹篾編茅,一條銜一條;耳聽四方,一群少年郎課前喧鬧,還有四哥熟悉的聲音:“哥,夫子說了……書箱要輕取輕放,你輕點放。”
喬小安很快猜到了自己的處境,他應當是被兄長放進書箱裡,偷偷帶到了學堂。
他本應哭鬧幾聲,引得夫子注意,可又一想,難得出來一趟,見識見識大梁私塾也是好的。喬小安決定在書箱裡再靜靜待一會。
“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私塾指的便是家庭課堂、私人辦教。家裡選此處為兄長們蒙學,想來這裡的夫子是有幾分本事的。
時辰到了,夫子步入課堂,學童們頓時安靜下來。
“學其事,習其禮,行其正,課堂有‘三須’……”一道中年男聲揚起,“其一,習業須——”
“靜室危坐,從師授教,不可高言喧鬨、浮言戲笑。”學童們同聲應道。
“其二,衣物須——”
“提整衿領,潔淨整齊,不可令有缺落、雜穢所汙。”
“其三,書案須——”
“位置有倫,簡秩規正,不可用畢即棄、亂無常處。”
短短几句課前儀式,喬小安聞到了濃濃的儒家氣息,即:行事以孝悌誠敬為基,習文以詩書禮樂為本。
綱常禮教的味兒很重。
加之這個世道科舉取士,廣開塾堂,學堂上既有官家子弟,也有農耕學童,喬小安猜想,大梁朝的發展程序應當類似於前世的唐宋時期。至於具體哪個階段、文明傳承如何、傳世名人都有誰,還需日後遇事慢慢分析。
沒有生在群雄割據、門閥相鬥、命若草芥的朝代,真乃萬幸。
喬小安繼續聽外頭的動靜。
夫子開始上課,他逐一安排道:“‘天字班’自吟五七言古律詩,仔細體會,先對仗,後格律,再意境,畫龍點睛是情懷,若有不解之處且先記下,為師隨後再答。”
“‘地字班’取出筆墨紙硯,溫習執筆勾腕之姿,懸臂不落,不得懈怠,再聽為師安排,書字十行。”
“‘玄字班’取《千字文》,隨為師一起誦讀,識字、識音、識義,為師會當堂考校,可要仔細。”
“天地玄黃”為《千字文》首句,常被用作序號,類似甲乙丙丁、一二三四。
讀書聲起,喬小安聽到了四哥喬見川的聲音。
喬見川剛蒙學不久,自然被分在最低的玄字班,從識字學起。喬見川手裡端著課本,眼睛卻一直瞄著兄長的書箱,能耐的是,他竟能一心二用不出錯,跟誦一字不落,不巧被夫子點問也應答如流——
“日月盈昃,‘盈昃’何解?喬見川你來答。”
“回夫子,圓滿為盈,虧缺為昃。”
“善,且坐下,聚精會神以致用,課堂上莫分心。”夫子手握戒尺警告道。
三哥喬見山,則已升至天字班,開始接觸詩詞作對,是天字班最小的學童。
夫子在課堂裡來回踱步,洪聲領讀,不時俯身指點,頻頻路過喬見山的書箱。聽著外頭的踱步聲,喬小安心中暗道,都說“家有二斗糧,莫當猢猻王”,蒙學教書匠古來便是讀書人的出息末路,可想當好猢猻王也是極不易的——獨一人教三個班,管教數十個毛頭小子,豈是易事?
不知不覺半個時辰過去,到了課間歇息的時候,學童們如群鴨下河呱呱叫,三五成堆,什麼稀奇玩意都從兜裡掏了出來,話題各異。
喬見川桌旁最是熱鬧。
“喬見川,我家養了只小狸奴,雪白雪白的,我爹說它是‘尺玉霄飛練’,你家有嗎?”
喬見川夷然不屑,昂起下巴:“我家有個弟弟,我祖父說他是十二天官大將星,還是天邊北斗第四星,主管文墨功名。下一個!”
“喬見川,我昨日從清渠邊抓到了一隻玄武神龜,現下正養在我家荷花池裡。”
“我弟弟他……”喬見川正想繼續祭出五弟,驀地反應過來,話鋒一轉道,“嘿,小王八就小王八,充什麼玄武神龜,那真神龜能待小水溝裡頭讓你抓?下一個!”
根本沒有一個能打的,喬見川越說越神氣。
書箱裡的喬小安聽得冷汗漣漣,心道:“不是……四哥你別胡說八道呀。”這天官大將星、文曲魁星,哪一個是我能當得起的?
四哥,你平日在學堂就是這般炫耀我的呀?
該說不說,四哥這嘴皮子實乃一絕。
幾個學童見說不過喬見川,便一齊起鬨道:“喬見川你休要糊弄我們,你家何時平白無故多出個弟弟,誰曉得是不是你自己杜撰的。”
這話正好說到喬見川心坎上,他挺起胸脯拍拍,道:“今日便叫你們看看我那乖巧可愛聰慧的好五弟,可不要眼饞。”言罷,領同學們移步至兄長書案旁。
竹編蓋子那麼一揭,書箱裡果真躺著個娃娃,白胖嘟嘟的,只是眼神有些迷茫。
一圈學童團團圍住書箱,眾目睽睽,目光聚焦,喬小安頗為尷尬,無奈之下,只好哇地一聲哭出來。
“喬見川……你家天官大將好似哭了……”
“他的聲音好洪亮,比夫子訓人的聲音都大……”
“他該不是溺溲了罷?”
原坐在課位上默誦詩句的喬見山後知後覺,發現五弟竟躺在他的書箱裡,他愣了幾息才回過神,衝弟弟喊道:“喬見川,我的書卷呢?”
東窗事發,喬見川垂頭扯衣角打轉,小聲道:“哥,你的書箱太小了……放下五弟就放不下書卷了,你說是五弟重要還是書卷重要?”
又言:“下回叫孃親給買個寬些的。”
“還有下回?”
……
另一邊,白其真與吳媽著急忙慌要出門,正巧,紀夫子的馬車停在了喬家門前。
紀夫子親自把娃娃送回來了。
看見孩子安然,白其真鬆了口氣,自是對紀夫子答謝不盡又頻表歉意。
紀夫子既是仁師,也是嚴師,他提醒道:“老話常說‘一片無情竹,不打不成材’,喬夫人,今日之事,萬不可輕輕揭過,家法不可省。”略呷了口茶,便要告辭。
白其真點頭,應道:“先生放心,家法定不輕饒。”犯了錯自然是要管教的。
一旁的吳媽得了夫人的眼神示意,趕去酒窖取了兩壇汴梁的金權酒,搬上馬車時,正好讓紀夫子看見了。
紀夫子步履放緩,他面露猶豫,思忖片刻,又折返回來,認真道:“有件事,我本想過段時日再提,可今日不說,怕是當不起貴府送的兩罈好酒,亦有愧為師之道。”
白其真心一沉,誤以為倆兄弟在學堂還犯了其他事。
只聞紀夫子讚歎道:“依我平日觀察所見,令郎見山甚有詩詞歌賦天分,貴府還是早日為他另尋名師為好,莫耽擱了他的天賦才華。詩詞不同於官樣文章,需有靈性、悟性,見微知著,下筆方能得其神。紀某慚愧,雖熟識經書要義,卻不善詩詞,恐怕難擔此重任。”
經師易遇,詞師難求,投拜名師門下是需要時間、財力投入的。
他取出一張摺紙,遞過去,道:“待喬大人回來,只需叫他看了這份課業,再將紀某的話轉述予他,喬大人自會明白的。”
“紀先生勞心了。”白其真歡喜之情改作感激之色,言道,“山兒小荷才露尖尖角,都是紀先生教導有方,過幾日,待夫君駐外歸來,必定再投送拜帖、登門拜訪。”
“喬夫人言重了。”紀夫子順帶又點評了一番弟弟喬見川,“見川這孩子平日裡雖頑劣了些,功課卻是一頂一的好,只要多加管教,有兄長在前頭表率,日後必也成才。”
白其真連連應“是”。
既已開了話匣子,紀夫子不再拘著,他看著襁褓中的喬小安,滿眼歡喜,眉眼彎彎道:“兩位兄長皆為不琢良玉之資,想來襁褓裡這位喬五郎亦是白珪美玉一塊,未來可期。喬夫人,待令郎到了蒙學年歲,記得仍送到我那學堂去……我雖不善詩詞,但給娃娃開蒙,教他們識字、斷句、書寫、辯義,還是頗有自己的一套心得的。”
還在襁褓裡,就把學生給預訂了。
他訕訕笑笑,又言:“不怕喬夫人笑話,‘七討飯,八教書’,給學童開蒙以養家餬口,在其他讀書人看來乃是窮途末路,不得已而為之,我卻不以為然……我把它當正經事在做,積年累月才得以小有名聲。”
光明磊路地收徒掙錢,而不故作清高,如此看來,倒也豁達。
白其真道:“紀先生高義。”
略寒暄幾句後,紀夫子乘車離去。
白其真開啟那張摺紙,上面的字端正而稍顯生疏,寫的是一首小詩,其中幾句道是:“……四月閒身少,田家勞作多。叱牛連曉耕,採桑踏夕歸……著衣憫蠶婦,餐食念耕夫……”
雖不是朗朗上口,卻有了對仗工整那意思。
白其真小心翼翼摺好紙張,收入袖袋中,歡喜沖淡了三分怒意。
而早早被紀夫子“預定”了的喬小安,此時躺在搖床裡,把學堂裡的所見所聞在腦中又過了一遍。
他心中自言道:“時人皆恨讀書少,朝中盡是讀書人,歷史誠不欺我。大梁朝與前世宋代相似,這是一個‘儒’與‘仕’合二為一的時代。”
書生為入仕而讀書,官宦以科舉出身論優劣,科舉成了“儒”和“仕”的結合點和平衡點。
明者因時而變,身處異世,時與勢都發生了大變化,喬小安也要跟著做出變化。
都說“十年寒窗,九載熬油,一朝金榜標名,點朱衣,天下知”,不管選擇與否,“科舉”這條寒門天梯,已經隱隱出現在他的面前。
……
午後,孃親坐在中庭裡修剪柳枝,專挑細長柔韌的留下。
喬小安也是個促狹鬼,他已經開始期待傍晚散學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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