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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夏日雨後的傍晚,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在地平線上,天氣悶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老街上行人寥寥,沿街不少樓房已經廢棄,裸露出鋼筋,灰色的外牆肆意展露著歲月侵蝕後的痕跡,空氣中充滿燃燒的硫磺味,不時有灰白的雪花落下,但那不是雪,是燃燒的餘燼。

礦星A1809,這是一顆正在燃燒的星球。

黎遙一身黑紗罩衫,提著舊購物袋,往家的方向疾走。

這會兒正是飯點,家裡還有人在等她開飯,為趕時間,黎遙拐進了一條小道。

路燈年久失修,昏暗難明,細窄小巷崎嶇寂靜,陰影中似有未知恐懼醞釀,令人不安。

但這條夜路十年來黎遙走過無數次,她不僅不怕,還有種回家一樣的親切感。

只是在經過一個岔路口時,黎遙忽然聽到巷子深處傳來一些奇怪的動靜。

“小妹妹,借點錢唄,我都幾天沒吃飯了。”

小巷另一頭,小混混邊說邊堵住對方的去路,低頭看著面前十歲上下的小女孩,眼睛一亮。

“喲,長得還挺漂亮,面板又白又嫩的……”

黎遙停住腳步,向巷子裡望了一眼。

流氓揩油、劫匪攔路,這種事每時每刻都在礦星見不得光的角落裡上演。

但……總是發生,便對嗎?

這種礦星其他人習以為常的事,她卻怎麼也習慣不了啊。

黎遙步子一轉,放輕了動作,朝著鬧出動靜那處靠近著。

巷子裡,小混混邊伸手邊不懷好意地笑著,“小妹妹有男朋友了嗎?你看我……什麼動靜?!”

“吱咯咯咯——”

一串奇怪的叫聲從巷子另一頭突兀響起,嘶啞難辨,似哭似笑,像是某種異獸,緊跟著響起的是清晰的腳步聲,一聲一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誰在哪裡?!是誰?出來!”小混混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不可能是異獸吧?礦星這麼偏,不可能有那種恐怖的東西吧……”一個個念頭從他腦子裡閃過,小混混心裡直打鼓,他嚥了口唾沫,畏懼地看著眼前不詳的黑暗,緩緩後退……忽然,他感覺左肩被輕拍了一下。

小混混下意識朝著左邊回頭,卻聽一道清亮少女嗓音自他右側響起,宛如催命。

“在找我嗎?”

小混混猛一扭頭,四目相對間,一個通身漆黑的人形怪物睜著冰冷殘忍的眼,正對著他咧嘴微笑,露出一排細密整齊的白色小牙,陰森又驚悚。

對方仰起的左臉完全暴露在不甚明亮的路燈下,那半張臉上,面板棕白交錯,坑坑窪窪,深紫色、紅色的疤痕增生堆疊,縱橫盤曲,順著頸部一路延伸下去,這張臉像由不同面孔以蹩腳針法粗暴縫合起來的,恐怖粗糙。

“臥槽!怪物啊!!”小混混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衝向巷子另一頭。

“呸,沒見識的臭小子,你才怪物,你全家都是怪物!”不費吹灰之力把人嚇跑後,黎遙抬手掀起臉上的半邊面具一百八十度翻轉,將那半面醜陋的燒傷疤痕遮蓋得嚴嚴實實,露出右半邊完好無損的臉龐。

路燈下,十五歲上下的少女眼神清澈,眉宇英氣灼灼,說話間神采飛揚著,如果忽略她臉上古怪的半邊黑色面具和身上長及腳踝的黑紗罩衫,任誰都會覺得她只是個普通的美麗少女。

“小妹妹,沒事吧?”黎遙低頭看向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小姑娘。

近看才知道,剛才那混混說得不錯,面前的小丫頭長相討喜,臉上嬰兒肥俏皮可愛,眼睛又圓又大,貓兒一般,又是天生微笑唇,看起來跟她前世見過的洋娃娃似的。

剛才她裝神弄鬼時這洋娃娃沒出聲,看到她醜陋的半邊臉也沒失態,她一直定定地盯著她瞧,那眼神直勾勾的,平白讓人覺得有些瘮人。

見黎遙望來,小女孩忽然把雙手背到身後,仰起臉對她綻開一個甜蜜的笑:“謝謝姐姐,我沒事噢。”說完,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臉:“姐姐,你的臉怎麼了呀?”

黎遙摸了一下臉上的面具,不甚在意地說著:“重度燒傷毀容了,已經很多年了。”

十年前,她在一片黑暗中醒來,全身溼透,衣服和面板血肉糾纏在一起,散發出焦臭味。

那是蛋白質燃燒的味道。周圍滾燙,火焰吞沒了她全身。她在流血,她在燃燒。

也不知道是哪來的求生欲,她拼著一口氣爬起來向外跑。

甬道滾燙漆黑,正在塌陷,滿地碎石、火焰、機械殘骸和人類殘肢。天空坍塌,大地陷落,煙塵瀰漫,爆炸聲聲催命。一路上,有人哭,有人呻吟,有人嘶吼,有人正在死去。

這具身體的原主死在那場大火中,醒過來的是她這個來自華夏的成年人。

顧不上細聽,黎遙憑著記憶踉踉蹌蹌往外跑,隱約覺得自己似乎跑掉了襪子,等終於跑出礦洞,被懸浮救護車送往醫院,躺在簡易擔架上時,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不是襪子,是她腳後跟的皮掉了,在地上拖。

最初的兩個月,黎遙住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全身燒傷92%,意味著她的死亡機率也是92%。她全身面板都燒爛了,刺痛無比,在醫療資源緊張、藥劑告急的當下,醫生們只能用食腐的蛆蟲為她清理傷口。

像她這樣的人還有很多。礦星爆炸直接導致了三十萬人死亡、數百萬人受傷。比起屍骨無存的遇難者們,譬如原主的雙親,黎遙是幸運的,她起碼活下來了,哪怕活得有些辛苦。

那段時間,礦星所有醫院住滿了燒傷的患者,政府負擔了他們的醫藥費。

但也僅此而已。

沒有人提過撲滅地心深處爆炸引發的火災,沒有人想過要如何安置數以億計以礦場為生卻一夕失業的居民。

畢竟,在聯邦,A1809這樣的礦星多到數不清,選擇放棄比拯救要容易得多。

如今,這座星球四分之一面積的地下,仍有失控的烈火不分日夜地燃燒著。曾是星球榮耀、億萬礦星人賴以生存的礦場變成了眾人心頭揮之不去的噩夢。這裡早已不適合人類生存。爆炸發生後的十年裡,大地荒涼,寸草不生,人們牛羊一樣成群結隊地搬離故土,只有黎遙這樣窮到買不起一張車票的,才被迫留在礦星呼吸有毒的空氣。

雖然毀容了,但她還算幸運。

因為燒傷時只有四五歲,年紀還小,骨骼還在生長,黎遙嚴重變形的五官復位得很好,保留了半邊正常人的臉,身體的其他部分也沒有因為炭化而截肢。

往事總是不那麼令人愉快的,黎遙含糊過這個話題:“快回家吧小妹妹,你家裡人呢?以後晚上別一個人出門了,這裡不安全。”

被聯邦放棄的星球治安極差,青少年隨機打人、團伙鬥毆,流浪漢攔路打劫,屢見不鮮。

而這種事黎遙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她裝神弄鬼的業務熟練極了,百試百靈。

毀容了就是這點好,面具反戴,冷不丁就能嚇人一跳。

不少人罵她怪物、醜女,她倒覺得,自己有點像華夏民間傳說裡的夜遊神。

那是位在夜間四處遊蕩的凶神,負責監察人間善惡。

總在夜晚出沒的治安官啊。

和她一樣。

但今天還是有些冒險了。

剛才那小混混逃跑姿勢雖狼狽,但速度極快,他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位速度異能星主。

這個世界和她從前生活的地方最大的不同就是多出了一個名為“星主”的職業,該職業以語言、文字溝通星辰,獲得星球賜福,擁有異能,就像剛才那小混混,雖然只是最低階的身體強化,但真要對她出手,她半點反抗餘地都沒有。

普通人和星主之間的差距,宛如鴻溝。

黎遙用食指指節碰了碰做工粗糙的黑色面具,觸感冷硬。

她本來也是有機會成為星主的。

只是,初次覺醒星球賜福需要以文字作為橋樑,聯邦語言和她從前知道的那些語言都不同,而本該啟蒙的那段日子,她躺在醫院,一次又一次地從鬼門關爬回人間。

等好不容易痊癒了,其他問題又接踵而至:沒錢上學、學校以她的相貌會嚇到其他學生為由婉拒她入學……種種原因導致時至今日,黎遙仍然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在礦星,哪怕成為了星主,也不見得有什麼光明的未來,看剛剛那個小混混就知道了。

她的職業規劃是成為一名藥劑師,不用識字,只需要會辨識提煉藥物就行,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找到修復容貌的辦法。

順手救人只是個小插曲。目送小妹妹走回了主幹道上,黎遙拎著購物袋哼著小曲兒,心情很好地繼續朝家走去。

今天運氣好,罐頭店的老闆看她可憐,多送了兩隻臨期罐頭給她,她舌燦蓮花連聲祝福老闆長生不老永遠不死,把對方感動得又多給她塞了一罐。

黎遙的家是一處廢棄的礦洞,掀開地上厚重的鐵皮門,露出下方的洞,她順著木梯爬進洞穴,昏黃光影打在坑窪石壁上,幾盞老舊的煤油燈照亮不大的礦洞,四張簡陋床鋪設在洞穴兩側,佔據了絕大多數空間,而在洞穴中間,一個簡易的加熱鍋爐中,煮得軟爛的食物散發著香味。

“遙遙回來啦?準備吃飯了。”鍋爐邊的女人聲音嘶啞粗澀,她舀了一勺肉湯盛在鐵皮罐頭充當的碗裡,遞給黎遙。

女人身著長裙,披散著一頭長髮,最大限度地遮住了那張面目全非的臉,她坐在木椅上,膝蓋以下的部分空蕩蕩的,在那場爆炸中,她失去了小腿、容貌、嗓子和三根手指。

“謝謝二媽。”黎遙接過碗,目光掃過另一邊坐著的獨眼女人,又問:“小姑呢?還沒回來嗎?”

那年父母雙亡後,收養黎遙的是三個同樣在爆炸中死裡逃生的女人。

獨坐一側氣質冷淡的是黎遙的大媽,家人也像黎遙一樣全死在了爆炸中,因為長得嚇人又有個金屬系星主的身份,她目前找了個給人當保鏢的活,負責養活一家四口。

坐在椅子上不良於行的是她二媽,家人沒死,但她丈夫無法忍受她這張惡鬼一樣的臉,在某天走出醫院病房後,不知所蹤。二媽負責在家打理內務,用一湯一飯將黎遙養大。

最後一個還沒到家的是黎遙的小姑,因為收養黎遙時年紀還小,只肯讓她叫姑姑,性子跳脫愛八卦,現在還沒回家,估計是又去哪看熱鬧去了。

果然,沒一會兒,頭頂的鐵皮門被掀開,小姑到家第一句話就是:“遙遙,我今天聽他們說,西斯萊軍校來我們礦星招生了,年齡要十二歲以上、十五歲以下。西斯萊可是四大軍校之一啊!你不去試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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