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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2243年6月23日,一個陰沉的午夜。
雲隙間殘存的月光如舊日般彌留不去,新的一天也遲遲不肯到來。
在黃淮平原中部,潁川市的夜色裡,一群千歲鶴掠過城市頂端的宮殿,盤旋不休。
這已經是離地兩千多米的高空,一場大雨醞釀著,黑雲湧動。那些粗壯的丹柱和經幢貫穿層層陰靄,塔尖和飛簷撕開翻卷的雲氣,雷光在脊獸的爪牙邊隆隆作響。
天候機器人們就這樣洗淨了紅牆黑瓦的每一道縫隙,終於開始凝結雨水。
雨水裹著香灰落向高樓間交錯的空軌,穿過各路神佛的投影,等它們觸及了城市底層的街道,又消散在朵朵煙塵和熱浪中。
水霧迅速瀰漫,高樓風捲起垃圾。無處不在的全息廣告如同遊魂,霓虹招牌擠得像賭桌上的撲克。
在陰暗的街道一角,“潁川市紅山療養所”的燈管漫射出高色溫的冷光。
療養所裡,兩名護工正對著走廊盡頭那間病房竊竊私語。
他們已經見過各種千奇百怪的病例,但這位新來者還是引起了他們久違的好奇心。
“他真不是現代人?”
“不是,聽說,是兩個世紀前的古人。”
“兩個世紀前?”
“對啊,好像是……2027年來的?”
……
【祂們能篡改現實,但不能篡改思想。】
蘇格盯著病房的天花板,在心底一遍遍地重複這句話。
他醒來有一陣了,但他睡得太久,像是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嚴冬,記憶成了冰層下的暗流。他忘了家人長什麼樣,甚至連自己都忘了。只有這句話,像冰面下飄過的一條鱅魚,每片細鱗都很清晰。
這是在他冬眠的前一刻,吳樹石對他的囑咐。
吳樹石是工程院院士兼ACM院士,是蘇格的導師,也是他的上級。但讓他把這句話銘刻在心的原因不僅於此。
更重要的是,這句話也是那場戰爭的最高綱領。
那是場秘密戰爭,秘密到他甚至不知道戰爭的敵人是誰。
他參戰的時間畢竟太短。
雖然他在戰爭的初期就應召了,但因為一些特殊狀況,他不得不擔負起更沉重的使命。
【你要把真相帶到二十年後,這是組織交給你的重要任務。】
那時候,吳樹石在冬眠室外向他交代了這些話。
他記得很清楚,吳樹石的眼神裡有種難言的悲觀情緒,又懷有一種渺茫的期冀。院士彷彿認定了即將失敗的結局,把希望放到了那個二十年後才能發揮威力的“真相”上。
對了,那個“真相”又是什麼?蘇格試著回憶,卻頭痛欲裂。好一會兒,他才緩過勁來,虛弱得像個溺水者。
“我是睡了多久?”
病房裡沒有旁人,他本來只是自言自語,卻立刻有人回答說:
“您睡了216年。”
這聲音溫柔、可靠又疏離,彷彿帶著股消毒水味兒,符合絕大多數人對護士的刻板印象。蘇格下意識去找聲音的來源,然後他聽懂了那話裡的含義。
“什麼?”
“您冬眠的時長是216年零2個月零4天。”那聲音說。
蘇格僵住了,216年,這數字像顆子彈打進了他腦子裡。
他以為自己醒來後會看到急救室的柔和燈光,一群醫護人員緊張地監測他的生命體徵。等他狀態穩定下來後,組織的領導已經在外面等待很久,卻溫和地讓他先休養好身體。但他一刻都等不了。完成使命後,他要重拾自己的生活。二十年過去,父母的頭髮大概全都白了。還有他的未婚妻。他不肯耽誤她,而她和他約定了二十年後的婚禮。
但現在病房很空,連一束花都沒有。
他徹底醒了。
“現在不是2047年?”
“很抱歉,蘇先生。”
“護士”耐心地解釋說:
“按照您與提供冬眠服務的BitTravel公司簽訂的合同,他們的確應該在2047年9月12號為您提供冬眠喚起服務。但該公司在2044年就破產了,您購買的冬眠業務所屬的FutureGate專案也隨之被司法拍賣轉移到一家公司名下……”
蘇格耳朵裡嗡嗡的響。
他只聽懂了一些關鍵的字眼,提供冬眠服務的公司倒閉了,這個專案在很多企業、政府機構之間來回轉移。要麼做醫學研究,要麼做人道主義宣傳。同一個皮球,改頭換面十多次,踢了兩百多年。
不會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他擔負了重要任務,組織一定會喚醒他,可為什麼……
“最後是紅山醫學會給這個百年專案劃上句號,為您提供了冬眠喚起服務。紅山醫學會直播了您的冬眠喚起過程,作為回報,醫學會治好了您的胰腺癌。”
對了,胰腺癌。聽到這三個字,蘇格恍惚地記起來他冬眠的另一個原因。
那時候組織內部幾乎禁用一切電子裝置,他靠著每天四五杯咖啡和不到三小時的睡眠去完成本該交給計算機的工作,然後在一次體檢中確診了這個病。
以前他經常幻想重獲健康,真到了這一刻,卻只覺得茫然。他挪到床邊想下地走走,身體就跟生了鏽似的難以動彈。
“您的身體狀況恢復得不錯,蘇先生,但您依舊需要運動輔助。我已幫您啟用了外骨骼。”
隨著護士的話,蘇格身上的病服收緊了點。
“如果您想自行調節,也可以旋轉病服的領釦。”她又說。
蘇格遲疑了一下,然後很輕鬆就站了起來。
他驚異地低頭打量,緊接著,就被其他東西轉移了注意力——病房角落的鏡子映出來一道影子,罩在一身灰白豎紋病服裡,瘦得不成人形。
他怔了一下,走到鏡子前。
鏡中的倒影鬍子拉碴,長髮披散,眼神空洞,像一個幽靈。
他幾乎認不出自己了,兩百多年過去,一切都已經消失在光陰裡。
但誰該對他負責,那些踢皮球的公司和政府部門,還是組織?
他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呼吸逐漸急促。
“冬眠”、“真相”、“使命”、“組織”、“敵人”,凌亂的詞彙在他腦海裡斷續浮現,彷彿夾雜著失真的電流聲。
忽然,他心中閃過一種警兆。
不對,怎麼就能確認這是兩百多年後了?
怎麼就能輕易相信那個聲音?
如果這是敵人的陷阱呢,敵人試圖摧垮他的心理防線——為了竊取那個“真相”。
他灰暗的眼神裡湧出難以察覺的光彩。
長時間的冬眠把他的腦子也凍僵了,不然他不會這麼疏於防範。
但剛好,他的脆弱可以誤導敵人。
他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砸了鏡子一拳,被震退好幾步。又試圖抄起一把固定的椅子,失敗後,狠狠踹了椅子一腳,終於四仰八叉地跌倒了,氣喘吁吁地盯著天花板。
做完這些,他才說:
“我要打電話。”
護士沒有回應,似乎正在判斷他的精神狀態。
“電話!”
蘇格梗起脖子,漲紅了臉,用力錘了兩下地板。
“好的,收到了您的請求。”
護士說:“請戴上枕頭邊的‘視界’。它看起來是個黑色眼罩。”
蘇格找到了她說的“眼罩”。
這東西摸起來有種鯊魚皮般的粗糙感和膠質感,內部有軟骨支撐。戴上後,那種軟骨支撐結構從顳窩覆蓋到了枕骨,輕若無物,幾乎是完美貼合了他的面板。他只感到有兩個輕微的突起頂住了他耳後的乳突骨,很快,這種觸覺也消失了。
他的視線先是被黑幕遮住,立刻又清晰無比,一些引數在眼角變幻,他只認出了日期時間。
下一刻,一個漂亮的護士出現在病床邊。她好像一直就站在那兒,綰著溫柔的圓髮髻,穿一身得體的過膝提花白裙。
對著嚇了一跳的蘇格,她以恰到好處的歉意微笑道:“你好,蘇先生。”
蘇格反應過來,“視界”是她對VR眼罩的叫法,而她也只是個虛擬影像。
他卻沒法從她身上找到絲毫不真實的地方。
不過他沒心情關注這些了。
“怎麼操作?”他問。
“您可以用眼球動作或者語音指令來操作它。”
蘇格覺得護士的說明過於簡單,又發現眼罩的操作意外的簡單。
在他操作眼罩時,護士又補充說:
“蘇先生,這種裝置其實很不安全,也不方便。我們建議您換上更加便攜的光學義眼,最好還要安裝腦機。當然,更換裝置需要資金,而您正處於赤貧中。但您只需要出售部分生物體,就可以擺脫目前的困境。在您甦醒的前一天,鍾氏集團曾發來一份意向書。他們想收購您的一部分內分泌系統,他們正在做人體代謝的相關研究,作為一名冬眠者,您具有相當的科研價值。”
護士語氣溫柔,話裡的資訊量卻很有衝擊力,以至於蘇格明明聽懂了她的意思,還是忍不住驚詫地問:“收購什麼?”
“收購您的一部分內分泌系統。”護士耐心地微笑道,“如果您同意,鍾氏集團除了支付一筆可觀的資金。還附有一項優惠:他們願意免費為您更換腦幹和邊緣系統。這樣您就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緒,並且一天只需要睡二十分鐘。”
蘇格感到毛骨悚然,心裡浮現出一些可怕的畫面:他的器官和身體組織被擺在貨架上,明碼標價,主顧順手摘下一串腸子,或者半個腦花。
他立刻撥出了撥號盤,手卻在發抖,如果響起的是空號播報,或是永遠沒有回覆的撥號音,該怎麼辦?
就算心急如焚,他也沒有立刻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他首先嚐試聯絡家人,再是朋友,每一次失敗都讓他的希望消失一分。幾十個電話過後,他才撥出那個組織交代的聯絡方式。
電話馬上接通了。
“誰?”對方問。
“孫志剛?”蘇格儘量讓語氣保持冷靜。
“啊?不是,你打錯了。”
“我蘇格啊,之前我們在北原飯店吃過飯的。長安街,啊,不是,香山街32號那家。”蘇格一字一頓地說。
“你打錯了。”對方切斷通訊。
蘇格盯著螢幕上的提示,剛才的通話彷彿用盡了他所有力氣。
他沒有防備監聽,這是一次使用暗語的對接,如果對接成功,對方就會用另一種加密方式向他傳達情報,再然後……
沒有然後了,第一步就失敗了。
不,一定還有希望,蘇格默默對自己說,也許是敵人偽造了通訊。
窗外傳來隱約的風雨聲。
蘇格轉頭,看見雨霧裡浮動著混沌的霓虹。到現在,他還不知道世界究竟變成了什麼樣。
“我出去看看。”
他走向病房門。
“我建議您再休養幾天,不要過於勞累。”護士攔到他身前,“而且外面很危險。”
“危險?”蘇格停住腳步。
“您對四十五種主要疫苗的反應都算良好,但畢竟您的免疫系統還不能立刻適應現代的病菌。最重要的是,您……”
護士話沒說完,蘇格便穿過她走到了門邊。
“您無力對抗魑魅魍魎!”她提高聲音。
“魑魅魍魎?”蘇格停下了,挑起眉毛看向護士。
“這麼說可能讓您產生誤會,在以前的時代,人們也許更傾向於用另一種不太準確的稱呼去定義它們。”
“賽博幽靈。”她說。
“賽博幽靈!”
蘇格的冷笑帶著否定的意味,這完全是下意識的防禦行為。他的身體已經虛弱不堪了,他的思想拒絕再接受具有衝擊力的資訊,只有這樣才能保護他搖搖欲墜的世界觀。
他推開房門,不顧護士的喊聲,踏入走廊。
他先是快步走,聽到身後有護工高聲呼喊,他又加快步伐,逐漸小跑起來。
療養所的警報響起了。
蘇格拔腿狂奔。
病房區就在一樓,他越過了十幾張門,拐過走廊,終於看到了出口。
門外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
風雨聲和隆隆的雷聲中夾雜著莊嚴的禮樂聲,那些黃鐘大呂彷彿是從歲月深處傳來的,跨越了歷史和現實的邊界,一下接一下撞到他心臟上。
他忽然有些恐懼,不等他想清楚自己在怕什麼,他已經衝到門外的風雨裡。
……
無數摩天大廈把一座座宮觀寺廟託舉到雲端,一個個龐大的身影坐臥其中。祂們坐跨白象、腳踏蓮臺、手持寶劍、腕戴骷髏……幾乎用盡了一切威嚴、超然的意象。
雷霆在祂們腳邊躁動,如瀑的雨水循著祂們慈悲的俯瞰向下傾瀉。
在城市底層的陰暗角落裡,那個渺小的鬼影絕望地仰著頭。
這絕不是二十年後。
他終於跌倒在地,真正擊垮他的是四面八方擠壓過來的孤獨感。
一切都遠去了,他的生活,他的使命,他的一切。
“蘇格先生,如果您不回去,我們將考慮採取強制措施。現在,請……”
“回哪啊?”
“啊?!”
啪一聲,眼罩被擲到牆上,滾進汙水裡。
大雨迷了他的眼睛,流進鼻孔。
他劇烈咳嗽,痛苦地彎起腰。
雨水越來越冷,霓虹和聲音逐漸遠去。
風雨裡傳來隱約的呼喚聲:
“蘇格……”
他以為是護士在說話,又聽到那個聲音說:
“蘇格……同志……”
蘇格睜大眼睛!
一道雷光閃過,天地亮如白晝。
牆角散落著各種垃圾,眼罩就落在這骯髒的角落裡,墊在一張宗教宣傳單上,藍色的條形燈有條不紊地呼吸著。
療養院裡,兩名護工帶著鎮靜器趕向門外。
蘇格劇烈咳嗽著,卻手腳並用,拼命爬地過汙水,撿起眼罩,一把戴上。
這動作耗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
下一刻,他看到一道身影出現在風雨中,穿著軍裝,鬢角花白,橄欖枝的肩章上有三枚五角星。
這是個將軍,他的肩背擋住了滿天神佛,冷峻的眼神透出溫和的意味。
“我們等你很久了,蘇格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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