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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

努凱里亞的夜比卡里爾所熟知的正常夜晚要更長一些,凌晨四點二十分,天仍然沒有要亮的意思。

黑暗澆築的陰森堡壘之中,卡里爾緩慢地行走著。他四周沒有半點光亮,角鬥場早在三個小時以前就已經被徹底廢棄。

此刻,無論是角鬥士,還是奴隸主,都已經徹底地和這個地方告別了。燃燒的火焰也已消逝,只剩下焦糊的氣味仍然留存。地上有蓋著白布的屍體等待收斂,對待敵人,極限戰士們還是給了他們最基本的尊重。

凝視著它們,卡里爾無聲地嘆息著。

獨處時,他不會像是平日裡那樣去掩埋自己的情緒。一個人不應該對自己說謊。

他來到那沙坑前,蹲下了身體。

一個四米高的巨人在平日的生活中有諸多不便,就連想要細緻地觀察這裡都必須要蹲下身。他伸出右手,撈起了一把粗糙的砂礫,感受著它們在指縫間的流逝,平靜地搖了搖頭。

血腥味猶存。

他握緊右手,讓僅存的一些沙子在手掌中停留。它們無法對他造成傷害,但卻能讓他感受到一絲微不足道的痛楚。

粗糙的砂礫摩擦著面板和掌心的紋路,短暫的不適過後,卡里爾鬆開了手掌,讓它朝下,但這次,已經沒有沙子再簌簌落下了。

有血液滴落。

然後,火焰燃起。漆黑的怒焰,在黑暗中狂躁的舞動,自誕生那一刻便裹挾著前所未有的怒與恨,催促著人或亡魂去做它們該做的事。

這火焰與黑暗一般沉重,它明明應該照不亮黑暗,卻就是在燃起後讓黑暗自發地退去了。這詭異的一幕會讓常人無法理解,乃至讓他們的理智破碎,但卡里爾知道他正在做什麼。

他平靜而又緩慢地站起身,凝視著這個巨大的沙坑,撥出了一口寒冷的空氣。

轟——!

常人無法感知,甚至無法聽見的巨大轟鳴聲在這下一刻猛地奏響。

連續不斷,一下接著一下,有如心跳般細密的節奏在無法感知的世界中狂躁地走向激昂。像是樂曲,但更像是一種可怕的吶喊。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中悄然響起,應和著歌聲,低聲吟唱著他們生前的名字。

卡里爾緩慢地張開雙手,閉上了眼睛,在黑暗中宛如雕塑般靜止了動作。但那聲音卻開始愈發劇烈,直至成為一種響徹黑暗的狂躁樂章。

人聲低吟,快速地尖叫並吶喊,用死前的聲音說出了兇手的名字。

響聲不斷,古樸而沉重,在廢棄的角鬥場中竟然有如實質般地響了起來。

卡里爾睜開眼睛,寒光一閃即逝。

沙坑開始在黑焰之中沸騰,宛如漆黑的岩漿般鼓盪不休。狂風漸起,如雷鳴般的響聲猛地響徹,努凱里亞的天空開始變幻,漆黑的夜幕下有沉重的雲層匯聚,在頃刻之間電閃雷鳴,落下暴雨。

平民們驚恐地抬起頭,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角鬥士們在給他們分配的營房中彼此交談,用他們特有的方式開解著彼此。極限戰士們仰望著天空,目鏡中倒映著閃電的色澤。

而卡里爾笑了,只有他笑了。

那古老的憤怒與古老的憎恨又回來了,纏繞在他的身上,黑焰纏身,使他看上去宛如披掛著鎧甲般駭人。他溫和地笑著,漆黑的眼中卻倒映出了枉死者們慘白的面容。

他們沉默地等待,在黑暗中佇立,形似鬼魂。

他們來自努凱里亞的沙漠,來自努凱里亞的雪山,來自努凱里亞的森林,來自努凱里亞的平原。

他們曾是平靜生活的人,卻被捕奴隊帶離了家園和家人,被迫成為滿手血腥的奴隸,失去自由、尊嚴,與一切。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曾作為奴隸在角鬥場中戰鬥,以自己和同胞的性命去娛樂看臺上的所有人。

然後他們死去,死在沙坑之中,成為砂礫上的暗紅色,成為累累白骨中的一具。

憤怒。

憎恨。

渴望復仇。

閃電劈過天空,將雲層分為兩半,劇烈的雨中,卡里爾低沉地宣告,聲音清晰地穿透雨幕,抵達每一個枉死魂靈的耳邊。

“那麼,復仇吧。”

“以我的名義。”

於是雷鳴奏響。

——

米羅透過目鏡凝視著天空,感到了一陣不同尋常的冰冷。

雨幕瀟瀟,和低垂的夜幕一同形成了某種詭異的壓迫。夜、雨,彷彿天造之和,彷彿就應該在一起出現般自然。

他搖搖頭,將這種思緒拋開了,轉身進入了後勤工作人員們搭建好的簡易板房中,摘下了自己的頭盔。

他有一張嚴肅的臉,和大多數極限戰士都較為類似,但他並不英俊,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醜陋。三道橫跨整張臉的深刻傷疤毀了一切,讓他的相貌變成了一種不會被人仔細觀察的東西。

好在,其實倒也沒有多少人在乎此事。能看見的人不在乎,在乎的人也看不見。

“連長。”

他的部下,他的兄弟,恩希卡走上前來,露出了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情況如何?”

“四個小時以內要完成罪犯名單清點。”米羅說。“我們要在八點二十五分以前解決完一切,將這些可恨的渣滓扔進屬於他們的地方去待著。”

“原體沒有更多命令嗎?”

“有。”米羅皺起眉。“但我並不能理解。”

恩希卡驚奇地看著他:“這可不像你的作風,連長。”

米羅瞥他一眼,用生硬的語氣開口了。

“我也想明白原體的每一句話,甚至是他的每一個動作與眼神其背後所隱含的意味。但這是不可能的,而且,作為極限戰士的一員,我要做的事也很簡單,我只需要遵從他的意志便可。”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恩希卡笑了起來。“不過,原體還說了什麼?”

米羅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我無法理解那句話的意思。”

“.你是在賣關子嗎,連長?”

“不。”

“那伱能將那句話說出來嗎?”

米羅緩慢地嘆了口氣。

“他讓我們保持平靜。”極限戰士第一戰團第二連的連長如此說道。“但我不理解他為何要這麼說。”

恩希卡沉默半響,緩慢地搖了搖頭,同樣也不能理解他們的原體羅伯特·基裡曼到底在說些什麼。但他們終究是幸運的,因為這種疑惑並未持續太久。

很快,他們便聽見了從營房外的雨幕中傳來的一種低沉的嘯響。尖銳卻又低沉,在響起的那一剎那便讓他們感到耳膜生疼。

米羅猛地扣上頭盔,一把拉開營房的門就走了出去。他的右手已經放在了腰間武裝帶上的爆彈槍上了,然而,幾秒鐘後,他卻安靜地站在了雨幕之中,停止了動作。

“連長?”反應稍慢的恩希卡衝出營房,對他一動不動的長官低聲詢問。“發生什麼事了?”

二連長並不回答,只是安靜地佇立。恩希卡本欲再度開口說話,卻猛地聽見了一聲巨大的雷鳴。

徹骨冰寒在這響聲後突兀地襲來,突破了他的盔甲對他的保護,在身體的每個角落之中埋藏。恍惚之間,恩希卡的意識也陷入了一種靜滯之中,他站在原地,凝視著雨幕中的黑暗,目鏡上倒映出了一群慘白的影子。

他看得見它們,但並不能感知。雨幕依舊,打在極限戰士們的盔甲之上,摔得粉碎。

再然後——有慘叫響起。連續不斷,可怕而痛徹心扉,還夾雜著求饒。但鬼魂們並未理會他們,它們只是復仇,僅此而已。

從死亡的寂靜中歸來,忍受復仇之火與憎恨之焰的灼燒,它們絕不會再讓任何話語成為阻礙。

角鬥士們抓住了奴隸主,怒吼著自己的名字揮下了拳頭。被折磨致死的奴隸掐住達官顯貴的脖子,憎恨地看著他們撥出最後一點空氣。

復仇,它發生在努凱里亞的各地,從那些已經被解放的城市,到那些在荒野中逃跑的奴隸主身邊,它不停地蔓延,不停地持續,遵循著枉死者們的意志堅定地執行,彷彿一種自然規則般天經地義。

此時此刻,有無數起血案正在發生,但無人阻止,也沒人可以阻止它,當法律與正義無法為枉死者們平息他們的憤怒之時,那麼,復仇便成了最後的選擇。

卡里爾平靜地凝視著天空,雨點落進他的眼睛,摔得粉碎。努凱里亞的雨是自然的雨,哪怕他以不應出現的力量呼喚,這雨也溫和無比,和諾斯特拉莫上的截然相反。

夜風徐徐,從遠端的雪山吹拂而來,抵達他的手指邊緣,帶來了枉死者們的感謝。電閃雷鳴與狂風已經消逝不見,唯有那響聲依舊,彷彿喪鐘。

凌晨六點零一分,審判完成,而天色仍然漆黑。

他轉過身,看見數百雙漆黑的眼睛。

其他所有已經完成復仇願望的魂靈已經離去了,有的甚至再無任何安息的意願,破碎著散在了雨幕之中。

但這些不同,它們忍受著漆黑火焰的灼燒,強迫自己鎮定地站在了卡里爾·洛哈爾斯的面前。

它們知道他是誰,自短暫地復生那一刻開始,它們便不能再清楚了。

但它們無所畏懼。

卡里爾低下頭,嘆息了一聲。而魂靈中的一個卻在此刻站了出來,他有一張蒼老的面龐,頭髮花白,慘白的臉在越來越稀疏的雨幕中若隱若現。

“多謝您。”他肅穆地說。“多謝您願意喚起我們,讓我們平息憤恨,完成復仇。”

“這是我早就應該做的事。”卡里爾低沉地說。

的確如此。

在心中暗自苦笑——他本該以神明的姿態走在這裡,在抵達的第一刻就應該讓代表了復仇與憎恨的火焰燃燒整個努凱里亞,但他沒有,因為他仍然認為自己是個人。是人的話,就應該以人的方式行事,以肉眼去觀察整個世界。

哪怕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本質也是如此,為此。他甚至不惜與帝皇定下一份盟約,來模糊界限。

從這一點上來說,他正在逃避某種職責。

“沒有什麼應不應該。”那蒼老的角鬥士說。“您也並不欠我們什麼,在您以前,從未有人想要替我們伸冤。”

“是你們自己替自己伸了冤,完成了復仇,我不過只是站在這裡。”

老角鬥士搖了搖頭,顯然並不贊同卡里爾的話。

他那慘白的面容開始變得愈發虛幻,火焰正在一點點消逝。其他魂靈也是一樣,他們有關復仇的願望已經完成了,因此黑焰便不再提供能讓他們留存的力量。

可是,除去復仇以外,他們還有一件事要做。

準確地說,他們還有一個願望要完成。

“大人.”老角鬥士低聲開口。“我叫歐伊諾茅斯,我來自沙漠。”

卡里爾沒有回答,只是凝視著他,準確地說,是凝視著他和他身後的數百個魂靈。

“我叫阿卡爾,來自森林。”

“我叫米爾坎,來自雪山。”

“我叫雅尼奧,我在角鬥場出生,我是角鬥士的孩子。”

“我叫.”

聲音響起,一道接著一道,一聲接著一聲。無人打斷,無人停頓,他們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曾來自何處,就像他們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一樣。

老角鬥士——或者說,歐伊諾茅斯在漫長的沉默後再次開口。

“我是安格朗的父親。”他說。

“還有我。”另一個魂靈開口。“我曾是他的兄弟。”

“我也是。”

“我是他的姐姐,我在他八歲時死去。”

魂靈們的聲音再度響起,他們都認識安格朗,他們都死在這裡。在活著的時候,他們和他關係密切,而在他死後,他們也仍然關心他。

卡里爾不發一言地沉默。

然後,老角鬥士,歐伊諾茅斯,養育原體之人緩慢地開口了。

“大人。我們是他的親人。他曾無數次地救過我們,在角鬥中,在奴隸主們的懲罰中他拿走我們的苦淚,以他自己的鮮血來餵養我們,他明明早就有機會可以逃脫,成為一個自由人,卻寧願待在角鬥場內,只因為不想看見我們的死。”

“他的善良讓他被折磨成了一個怪物,大人。奴隸主們強迫著我看完了手術的全過程,我親眼看見了他們是如何將一個又一個釘子植入我兒子的頭顱中的。他們用那東西摧殘過許多人,而安格朗是被摧殘得最為嚴重的,哪怕我死了,我也能看見。”

“我們一直都徘徊在這沙坑之中,我親眼看著他破碎,我們都是如此,大人。”

歐伊諾茅斯慘白的面孔開始緩慢地消散,化作光點。漆黑的夜幕此刻總算開始轉變,一種迷濛的光亮在大地上蔓延,喚起眾生,也喚起一切。

歐伊諾茅斯——還有魂靈們——在陽光刺破雲層的第一個剎那,異口同聲地開口了。

——

安格朗低沉地喘息著。

他不發一言地坐在醫療室的最角落,用背抵住了牆壁。他的肌肉在顫抖,釘子仍然在越鑽越深,這個過程最令人感到無法忍受的一點其實並不在於疼痛,而是在於它的延伸。

安格朗的感知能力出類拔萃,因此,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釘子們的每一次鑽探。它們讓他的頭骨發脹,大腦顫抖,神經傳來可怕的痛楚。

他咬緊牙關,從喉嚨裡發出了低吟,血跡溢位嘴唇和鼻孔,沿著白色的衣衫滴落。一些名字和人的臉閃過他的眼前,他努力地記憶著他們,試圖用自己僅剩不多的神智記住每一個死去的人。

他必須做到這件事不可,那釘子想讓他忘記一切,成為一個只知殺戮的怪物,可這就是他的反抗。

他絕不屈服。

他沉默,然後呼吸,用破碎的聲音在染血的唇齒之間無聲地默唸著死者們的姓名。以往過去的每一個夜晚,他都是如此做的。

釘子的狂怒蔓延而來,安格朗冷酷地笑了,他滿意地咀嚼著這份憤怒,讓疼痛繼續,然後開始繼續念下一個人的名字。

阿卡爾,米爾坎,雅尼奧.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來自沙漠或山丘,來自雪山或火山,來自河流旁邊,來自平原.他們是他的兄弟,他的姐妹,他的親人。

然後是最後一個人。

歐伊諾茅斯。

他的父親。

遍體鱗傷的巨人緩慢地仰起頭,鋼辮隨著他的移動輕輕搖晃,線纜顫抖,駭人的鑽探仍在持續。安格朗抹了一把臉,鮮血在手掌上染紅了,他盯著自己的手,若有所思,視線卻在某個瞬間突兀地模糊了。

“安格朗。”

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他猛地抬起頭,但黑暗中空無一人。

“誰?”

比起問候,更像是威脅的低吼從顫抖的喉嚨中發出,安格朗瞪大眼睛,以一種幾乎堪稱懇求地態度凝視起了黑暗。

“誰在說話?是你嗎,歐伊諾茅斯?”

無人回答,只有第二聲呼喚,第三聲,第四聲——所有。

四百七十一。

他們齊聲呼喚,輕聲唸誦。巨人痛苦地抬起手,抓住自己腦後的線纜,瘋了似的開始將它們往外拔。他想哭泣,可屠夫之釘不允許。隨著他的動作,令人牙酸的骨頭開裂聲也隨之一同響起,他慘痛地哀嚎起來,卻就是不肯停下。

釘子狂怒,疼痛在下一個瞬間有如海嘯般席捲而來,將他沖走,安格朗恍惚地顫抖著,倒在地上,變成了一個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人,但他的手指卻還在那些粗大的線纜上撥弄,一刻不停。

“停下吧,安格朗。”恍惚之間,一個熟悉的聲音抵達至他的耳邊。“這場角鬥,我們和你一起打。”

漆黑的治療室內,有金光綻放。數分鐘後,一直持續不停的嚎叫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的哭泣。

這章5.2k,慶祝盟主加更,今天更7k,但我不知道我寫不寫得完,只能說十二點以前還有一章5k。

順便求票。

另外我真的沒想到你們居然沒人猜到會這樣解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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