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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公武的確是冒著風險來的港島。
或許,他此時沒有直面危險。
可麻煩卻找上了趙傳薪。
這也算是一個沒招誰惹誰的港島冬日的上午。
趙傳薪一大早就出門了,他擔心澤娜·基思會找到這裡來。
趕緊開完第一屆宗門大會就要回家了,風流債能躲就躲。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騎馬上街,沒走多遠,趙傳薪看見了一隊清廷的兵馬,戴著清廷官兵特有的斗笠帽,甩著裙子和寬袍大袖,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很張揚的橫行於街上。
在港島,一般是見不到清廷官兵的。能來這裡,應該是與彌墩通報過了。
本來這也沒什麼。
趙傳薪見對方這麼豪橫,那好,躲一邊等他們走過就好了。
為首的三個人,首當其衝的是個小老頭,鬍子都已經花白。
他左手邊的,是個戴著墨鏡計程車兵,留著兩撇看上去就很卑鄙的小鬍子,長得像《月光寶盒》裡的瞎子,就屬他最拽。
右邊的很敦實,後面的尖嘴猴腮。
到了十字路口,小老頭揮揮手,左邊和後面的人散開四處搜尋。
而那個“瞎子”,徑直朝趙傳薪這邊走來。
趙傳薪見那王霸步伐,就已經趕忙躲到一旁了。
可“瞎子”不開眼,非得往他跟前湊。
瞎子用食指勾勾墨鏡,露出單眼皮的眼睛,很囂張的看看趙傳薪。
趙傳薪騎在馬上,也低頭無辜的向他望去。
“你,下馬。”
瞎子指著趙傳薪說。
“啊,這個,我腿腳不好,不方便。”
趙傳薪滿臉為難。
“你就是躺在地上,也得下來接受檢查,我懷疑你是亂黨!”
趙傳薪挪挪屁股,然後無辜道:“腿腳不好,我下不去。
眾所周知,我是個遵紀守法,偕老愛幼,路不拾遺,兄友弟恭,道德高尚的人。
我是良民,大大的良民!
伱看過長得這麼英俊的亂黨嗎?顯然沒見過。”
“你……”
瞎子被說懵了。
狗日的,縱橫兩廣這麼久,還沒見過在官兵面前嘴皮子這麼溜的人。
“趕緊下來,別逼我動粗!”
瞎子有點火大。
趙傳薪伸手入懷。
瞎子立刻緊張:“你幹什麼?你想掏武器嗎?我勸你好好想想!”
而趙傳薪,只是從兜裡掏出兩角小洋而已。
兩角小洋在手心裡顛了顛,遞過去:“腿腳不好,行個方便好嗎。所謂五湖四海皆兄弟,說不定咱們還是沒出五服的親戚呢。說說看,你姓啥?”
兩角小洋,你說少吧,它也能在魔都愛多亞路上的館子,點滿滿一大盤辣椒炒肉絲和米飯了。你說多吧,就一頓飯錢而已。
略一猶豫,瞎子就說:“姓胡!”
趙傳薪坐在馬上一拍大腿:“你瞧瞧,我就說嘛!
我二姨家的表哥的媳婦的堂弟的二大爺家的孫子就姓胡。
沒跑了,咱們都是親戚。
錢不多,你也累了,拿去喝碗茶,當我們這種良民對爾等保境安民的兵丁表達一番謝意。”
瞎子被繞迷糊了。
他本能的想要伸手去接。
卻見那白鬍子老頭過來:“這是誰?可是疑犯嗎?”
瞎子趕忙將手縮回。
這等事,還是不要讓上官看見的好。
沒等瞎子回答,趙傳薪就說:“不可是疑犯,千萬不可。”
“……”老頭的白鬍子一抖一抖的,生氣說:“油嘴滑舌,一看就是奸猾之輩。”
趙傳薪心說你看的可真準,按照此時的道德標準,我老趙可不就是奸猾之輩麼?
他笑嘻嘻的說:“奸懶饞滑不是罪,只能算德行有虧。”
老頭眼睛一瞪:“你與我分說一二,為何你蓄髮了?為何穿著洋裝?我看你的氣質,與亂黨別無二致。”
趙傳薪攏了攏頭髮:“害,頭髮是因為沒錢,剃不起頭。洋裝是因為這樣騎馬舒服。我也有長袍的,穿上去飄逸的像神仙。
再者,你說我是亂黨,我不知道你這樣說,亂黨會不會不高興?
我看亂黨都不怕死,喜歡折騰。而我這輩子最怕的就是死,還怕累。”
“……”
我曹,你說的好有道理。
搞不好說你是亂黨,真·亂黨會覺得自己被侮辱了。
老頭見他潑皮無賴的樣子,皺了皺眉,說:“你對這條街熟悉嗎?正好快到了午時,就在這吃午飯,進來與我說說這裡的情況。”
他覺得,一般最熟悉當地情況的,就是當地的潑皮無賴。
趙傳薪一看,旁邊果然有個中式的餐廳。
請客?
那還等啥。
趙傳薪麻溜下馬,將米山栓在馬樁上,對店夥計說:“給它弄點蘿蔔和草料去,賬都算這位當官的身上。”
前面老頭差點被門檻絆倒,回頭生氣的瞪了趙傳薪一眼。
而瞎子:“……”
他壓低聲音憤怒道:“大膽!你騙我說你腿瘸?”
“誒?別以為你是當兵的,就可以胡亂冤枉人。
我剛剛分明說的是腿腳不好,我什麼時候說我瘸了?”
“你……”瞎子鼻子差點氣歪了:“腿腳不好,和瘸子有什麼區別?”
趙傳薪指著自己的腿,認真道:“我這兩條腿太長了,我覺得不好看。所以,我才說我腿腳不好的。
這和腿瘸有什麼瓜葛?”
前面的老頭聽得嘴角抽搐。
這人……
簡直就是奇葩啊。
他喝道:“你倆別嘀咕了,趕緊進來吃飯。”
等落座,瞎子去張羅點菜。
老頭問趙傳薪:“本官是兩廣總督,周馥。把你姓名道來。”
兩廣總督,周馥?
趙傳薪重新打量這個不起眼的小老頭,厲害了老大爺!
“稍等,我想想。”
周馥吹鬍子瞪眼:“你想想?你告訴我名字還需要想想?”
李梓寧只是內心戲多,趙傳薪是真·戲多。
他愁眉苦臉:“你老有所不知,我是青雲門棄徒,韓立。說出來丟人那,所以不知當講不當講。”
“什麼青雲門?你是道士?”
“是啊,我乃修仙之人。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可我不但重新回到人間,還被打落成凡人,不好意思開口罷了。”
你要說他胡說八道吧,可週馥見他高高大大,在這個時代尤為顯眼,且面板比女人還嫩,髮絲濃密,的確看上去很……
說不好,皮囊倒像是不食人間煙火。
可要說他真是什麼修仙之人,周馥又覺得不管是道士還是神仙,斷不會這麼油滑的。
正琢磨,就看趙傳薪掏出煙,點上,開始吞雲吐霧。
“……”
誰見過神仙道士抽菸的?
周馥冷笑說:“你可知,欺騙上官是何等罪過?你可知兩廣總督是什麼官職?”
旁人若得知他是兩廣總督,怕是小腿肚子都抽筋。
“知道啊。”趙傳薪噴吐煙霧。“兩廣總督是封疆大吏,很大的官,”
這時候,夥計先把酒給端上來了。
酒是燙的黃酒。
在周馥的示意下,瞎子不情願的要給趙傳薪斟酒。
趙傳薪趕忙伸手:“誒,修道之人,不喝酒。”
瞎子可不像周馥那麼有涵養,忍不住啐道:“竟他媽胡說八道,修道之人不喝酒難道就抽洋菸嗎?”
“老兄你這就不懂了,飯前飯後一支菸,賽似活神仙,你們要不要來一支,這煙很貴的。”
“……”
周馥看看趙傳薪:“這份遊戲人間的自得,倒的確很出塵。
韓立,我來問你,你可曾見過有疑似亂黨之人?”
趙傳薪叼著煙猛點頭:“見過見過,太平山上,那些洋鬼子我看都像是亂黨。還有幹買辦那些假洋鬼子,我一看他們就不像好人。
要不,您老費心,把他們全抓了吧?”
“胡說!”
周馥覺得,讓這人進來吃飯是個錯誤的決定。
趙傳薪趕忙哄道:“行,行,我胡說我胡說,消消氣,彆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周馥頭皮開始發麻。
這特麼什麼人那?
趙傳薪見過幾個清廷的官兒,但這老頭看上去最有趣。
記得當初和趙爾巽見面,雙方針尖對麥芒,就差刀槍相向。
哪裡像眼前這位兩廣總督,趙傳薪和他嘮嗑嘮的很愉快。
反正他自己很愉快。
他問道:“那啥,我聽說朝廷的官分清流和濁流。我韓立呢,屬於凡人流,您老屬於哪一流?”
這可戳肺管子了。
周馥屬於那種有遠見,也有一定能力,且為官還算清廉的人。
他踐行“賢兒多財損其志,愚兒多財益其過”的人生信條,並傳承到下一代。以至於,周家後人繼續繁榮興盛,於工商和學術兩界人才興旺。
他曾力諫北洋靡費太甚,以至於海軍沒船,不及洋人艦隊十分之一。但是沒人聽,果然後來甲午戰爭,大敗收場。
這些年都督各地,減賦稅,興農業,治黃河,架電報,辦教育,倒也沒少幹實事兒。
偏偏,因為他處事圓滑在外,沒有學會所謂清流那樣內斂的道貌岸然。所以,被時下的官場視為濁流。
“哼,胡言亂語,什麼凡人流。為官者,能做事就是好官,何必拘泥於名聲。”
雖然周馥是清廷的官,但趙傳薪對這老頭沒什麼惡感。
他給自己斟茶,喝了一口說:“您老就別抓什麼亂黨了,有那時間,不如多想想咋對付洋人。要說亂黨,我是真沒看見。但你要說怎麼對付洋人,我頗有心得,咱們一老一少可以好好交流一下。”
瞎子古怪的看了趙傳薪一眼,暗歎此人膽大包天。
時下清廷上下都怕了洋人,此人卻敢當面和周馥討論對付洋人。
尤其是在港島討論這個,這裡目前可是英國的天下。
要說周馥不想對付洋人,那肯定是扯淡。
可清廷上下如此,個別人使勁也是白費。
曾經德國強佔膠州灣,加緊修建鐵路,擴張侵略勢力。當時周馥都督山東,為了抗衡德國的擴張,周馥在濟南開埠通商,以資商貨轉運。
效果極佳。
但是他能做的,也僅限於此。
是故嘆了口氣:“你說你是化外之人,什麼都不懂,就別討論這些事了。”
既如此,趙傳薪就不提了。
他轉頭喊:“夥計,怎麼還不上菜,餓死了。”
瞎子開口說:“你當著大人的面嚷嚷,成何體統?”
趙傳薪說:“就你是馬屁精。”
“你……”
周馥止住:“好了好了,吵的頭疼。”
菜上來了,趙傳薪指著四個菜,對瞎子說:“你就要了這點東西?夠誰吃的?”
周馥就勸說:“年輕人,怎可如此靡費?四個菜還不夠?要懂得勤儉,不可鋪張。本官一大家子人,要是如你這般浪費,怕是早餓死了。”
將之前要給瞎子的兩角小洋往桌子上一扣,趙傳薪道:“您老請客吃飯,不能小氣啊。大不了,我和你們均攤,這是兩角小洋您老收好,不用找零了。”
“……”瞎子揶揄說:“你這點錢,夠不夠這酒樓一道菜的價?”
周馥哭笑不得:“你若能吃的完,那便再去要就是了。至於錢,你收起來吧,省的說本官小氣連一頓飯都吝嗇。”
可馬上,他們就見識了趙傳薪的飯量。
周馥才剛伸筷子,想夾桶鮮魚最肥美的魚腹,就見一道筷子影飛過,一大片魚腹肉便沒了。
瞎子剛想夾那道問政山筍裡的豬肚,筷子掠過,朝向他那面的豬肚不翼而飛。
周馥下筷子想夾清蒸石雞的雞翅,卻見筷子刷刷兩下,兩隻雞翅全沒了。
瞎子大怒:“有你這樣吃飯的麼?”
將雞骨頭吐出來,趙傳薪無辜道:“啥意思?你吃飯不用嘴吃,不用筷子夾?”
“哼,我家門前的乞丐,吃相都比你好看。”
“就你話密,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瞎子快氣炸了。
這人太招恨了。
周馥反而笑了。
他招呼夥計:“再上四道好菜,今日本官胃口大開。”
趙傳薪豎起拇指:“您老是個好官,不錯,很體恤民情,深知民間疾苦。”
“就你這皮囊,吸風飲露也肯定算不上疾苦的百姓,養的比深閨裡的小姐還細嫩。”
趙傳薪喝了一口茶溜溜縫:“話不能這樣說。
就在前些天,我還因為有事,中午少吃了二十個蝦餃呢。
我跟你講,真是苦的很!”
“哈哈,你這年輕人也好生有趣。”
這頓飯,瞎子比往日多吃了一碗半,周馥比平時多吃了半碗。
飯後,都覺得有些腹脹。
只有趙傳薪,舒坦的癱坐在椅子上,喝完茶後拿出煙點上。
吃的分量剛剛好知道麼?
這時,有手下來報:“秉大人,搜遍街巷,沒有發現亂黨的蹤跡。”
“收整隊伍,準備回去。”
“是!”
趙傳薪說:“您老聽我一句勸,亂黨這東西,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如不管,應付應付差事就得了。房子該塌,你支再多柱子也沒用。房子地基牢靠,狂風驟雨也安之若素。華夏兩千年的營造史,已經明明白白告訴我們這個道理了。”
周馥別有深意的看了趙傳薪一眼,沒說話。
倒是瞎子聽著聽著反應過來,情緒挺激動:“大逆不道!”
“咦?我和周大人在這討論建築呢,討論建築也犯法嗎?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額……
這一說,肚子脹的難受,還真是撐著了。
周馥則起身:“好了,走吧。”
三人出門。
趙傳薪見周馥步行,就嘖嘖嘆道:“您老可真是辛苦,親自出來抓賊,竟然連一匹馬都沒有。”
瞎子斜眼忒之:“怎麼,你要把你的馬,讓給周大人嗎?”
卻見趙傳薪靈活的躍上馬背:“哎呀,我腿腳不好,也就進酒樓出酒樓,勉強走這點路而已。沒了馬真不行。”
瞎子好懸沒吐血。
又來?
周馥擺擺手:“本官正好消消食,等出了街道,有馬等著,你自行離去。”
趙傳薪和理想主義者,尿不到一壺去。見到道貌岸然者,就想抽他們嘴巴子。
清廷一方的人,目前也就這老頭讓他覺得親切。
離別在即,他說:“除了抓亂黨,有什麼事來港島的玄天宗找我,還你老這頓飯的人情。”
說罷,唱著歌打馬而去。
歌詞——說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路見不平一聲吼哇,該出手就出手……
周馥捋著鬍鬚,笑吟吟目送那匹高頭大馬離開。
覺得今天很有意思。
瞎子問:“大人,要不要,調查調查那個玄天宗?”
周馥看了瞎子一眼:“你若調查了,肯定會覺得棘手。”
瞎子納悶:“為何?”
“因為你若想管,就像國內洋人一樣,管不了。你若不管,奈何職責所在。”
那瞎子就不服了:“就他?”
“不信,你悄悄去調查一番,但調查結果別跟我說,不想聽!”
說完,揹著手信步向前。
瞎子琢磨了半晌,決定還是信老大人的話。
畢竟,老大人的心智可比他強百倍。
而趙傳薪回去後,見到剛回來的李光宗。
李光宗笑著說:“先生肯定猜不到,我今日見了一人,就是先生說的清廷·終結者。”
一瞬間,趙傳薪就懂了。
為何李光宗要百萬塊,為何兩廣總督親自來港島來抓亂黨。
趙傳薪就說:“我今日也見了一人,他還請我吃了頓飯。你肯定猜不到。”
?
李光宗苦笑:“是誰?”
“來抓亂黨的兩廣總督——周馥!”
“啊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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