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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1771年的1月4日
這是個大好的冬日晴天,籠罩在巴黎上空數週的雪雲終於漸漸散開,讓那難得的冬陽得以映照在銀裝素裹的巴黎城區。
盧浮宮,這座位於塞納河北岸、香榭麗舍大街東端的宏偉宮殿在路易十四即位時還是皇家宮廷的所在地,而隨著太陽王將宮廷搬遷至凡爾賽宮之後,這座曾經人潮湧動的古老宮殿也逐漸失去了其輝煌的色彩。
平日裡,盧浮宮都是極為冷清的,作為法蘭西學會的總部,即使是學會的成員一般也只會在召開會議時來到這裡。
不過在今日,這座法蘭西的學術聖地卻是比巴黎喜劇院的聖誕演出時還要熱鬧。
外側的競技場廣場從早上起就已經停滿了樣式各異的馬車,以至於後來的訪客還得將馬車停到東邊的巴士底廣場之後再步行回來。
許多沒有資格進入盧浮宮、被拒之門外的市民也沒有離開,而是成群結隊地擁擠在宮殿的圍欄外,好奇而期待地注視著宮殿裡的一切動靜。
更別提那些報社的記者們了,雖然十八世紀的新聞記者還沒有資格能夠進入到這種嚴肅的場合進行實地採訪,但他們也毫不氣餒地一大早就守候在宮殿門口,時刻準備著獲取最新的訊息並將其傳回報社。
幾乎大半個巴黎都知道了,科西嘉王國的首相要和國王陛下的情婦進行一場賭局,而這一切的勝負就將在今日的盧浮宮裡決定。
即使大多數市民對於這種上層人物之間的賭局都不甚在意,但由於新年前的那幾場抗議集會,杜巴利夫人的名號在小市民之中已然成為了惡毒狠辣、蛇蠍心腸的代名詞。
因此,聚集在宮殿之外的市民們也大都希望那個該死的女人能夠在這場賭局中大敗而歸。
不過,希望是歸希望,在那些民眾們私下設立的賭局中,勞倫斯·波拿巴的賠率可是來到了將近一比二十的誇張倍數。
下午時分,盧浮宮西翼的一間大穹頂會堂內。
這會堂的佈局和階梯式的劇院很像,能夠確保容納的一千多名觀眾都能對會堂中心的發言臺一覽無餘,建築結構也同樣經過了巧妙的聲學設計,使得中心發言者的聲音在經過數次反射之後能清晰地傳達到每一個在場者的耳中。
此時此刻,這場針對勞倫斯·波拿巴的學術答辯還沒有開始,會堂內已然是座無虛席,一片人聲鼎沸。
能夠有資格坐在這裡陪同著國王一齊觀看這場賭局分出勝負的,自然也是那些在上流社會中有頭有臉的人士。
他們有說有笑地閒談著,反正這些貴族、大臣還有富有的資產階級之中沒有幾個人是對學術研究頗有造詣的,他們僅僅是將這場答辯當成一場彰顯身份的特殊沙龍而已,所關注的也僅僅是最終到底是誰取得了這場賭局的勝利。
而與這些輕鬆閒適的觀眾們不同,位於坐席最前列的那二十多名學者可謂是神情肅穆、嚴陣以待。
這些人都是科學院委員會精心遴選出來的、最有資歷和學識的一批學者,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具有法蘭西科學院終身秘書的職位。
如果不是這場答辯驚動到了國王陛下,任何一位院士的答辯都不可能讓科學院派出如此豪華的陣容,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一種特殊的榮耀了。
當然,在這間大會堂內,最引人注目的並不是會堂中心的那張發言桌以及上面被黑布蒙罩著的實驗儀器,而是位於會堂上方的大理石看臺——那裡是王室成員的專屬看臺。
路易十五仍然摟著杜巴利夫人,一邊享受著懷中美人的嬌嫩一邊等待著這場答辯的開始。
國王與這些觀眾們一樣,都對這場賭局的最終結果充滿了好奇,尤其是作為這場賭局誕生的見證人,路易十五更是想知道那位年輕的勞倫斯到底有什麼把握。
路易王儲夫婦則是緊跟著坐在國王的身後,夫婦兩人儘管感情上不是特別和睦,但對於杜巴利夫人的厭惡以及對波拿巴閣下的擔心還是相當一致的。
王儲殿下更是緊張揪心地拽起了衣角,他先前可是幫勞倫斯打造了一批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
從繞成幾百匝的塗漆銀線圈,到用玻璃罩起來的碳化竹絲,路易王儲雖然都按照圖紙一一製作了出來,但他可不覺得這些小玩意兒能讓自己的朋友透過一場極為嚴格的學術答辯。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
就在觀眾們等候的略有些不耐煩時,勞倫斯緩緩推開了後方準備室的房門,迎著上千道期待的目光,自信地走上了會堂中心的發言臺。
緊隨在他身後的則是助手拉瓦錫院士,兩人皆是身著一套赤色的學士袍,這種色彩與樣式都極為鮮明的長袍素來是法蘭西學會成員的身份象徵。
隨著兩人登上發言臺,整間會堂立即肅靜了下來,方才充斥在這裡的輕鬆氣氛也瞬間被一種莊嚴肅穆的緊張感所取代,人們下意識地停止了和同伴們的交談,屏息凝神著等待這場答辯的開始。
大理石看臺上,杜巴利夫人輕蔑地掃了一眼勞倫斯身上的長袍,暗自笑道:
“還煞有其事的打扮了一番,哼,等一會兒我贏下這場賭局,我會讓你這野蠻人當場把這身袍服脫個精光,等著瞧吧。”
拉瓦錫院士站在勞倫斯身旁,很是緊張地做了個深呼吸,他也在這間會堂裡做過好幾次講演了,不過像今天這樣當著幾乎整個巴黎上流社會的面,這還是毫無疑問地頭一次。
然而,儘管拉瓦錫的眉目之間透露著些許的緊張,他卻沒有絲毫的退卻之意,經過這幾周和波拿巴閣下的合作,他也終於明白了這位大人為什麼會對這場賭局有如此的把握。
他將目光從那些雍容華貴的貴族和夫人們身上移開,把視線聚焦在最前排的那二十餘名評定委員上,這裡面不少人拉瓦錫都是相當熟悉的,皆是法蘭西學術界頂端的那一批人。
“哦!老天!”拉瓦錫忽然戳了一下勞倫斯,低聲驚呼道:
“我看見達朗貝爾院士了,他似乎是今天的主審委員,這可有些不妙,他對待學術是出了名的嚴格。”
“達朗貝爾?你是說讓·勒朗·達朗貝爾?”
勞倫斯順著拉瓦錫的目光,略有好奇地看向第一排坐席中間的那位戴著銀色假髮、不苟言笑的嚴肅男人,輕輕點了下頭。
在勞倫斯的記憶裡,這位達朗貝爾院士在歷史上也完全足以被稱之為一位科學巨匠了,他是數學分析的開拓者與奠基人,同時對物理與天文學也有著極深的造詣。
與許多生前鬱郁不得志的科學家不同,達朗貝爾在世時就已經於學術界取得了崇高的地位,即使是在科學院終身秘書之中,他也屬於是最德高望重的那一批人。
再結合上拉瓦錫所說的,他對待學術極為嚴格認真的態度,也難怪他被選中為了這場萬眾矚目的答辯的主審委員。
似乎是察覺到了勞倫斯的目光,達朗貝爾院士抬頭和勞倫斯短暫地對視了一眼,他那平靜清澈的眸子中幾乎不包含任何感情,就如同一位正義而無私的法官一樣。
“咳”
達朗貝爾院士移開視線,緩緩站起身,輕咳了兩聲清了下喉嚨,旋即毫不拖沓地沉聲說道:
“波拿巴閣下,鑑於您在當選為法蘭西科學院正式院士之後遭到了彈劾舉報,科學院委員會特此舉辦這場學術答辯,以此來公開證明您是否具有當選院士的資質。如果您和您的助手拉瓦錫院士都準備完畢了,我們就可以開始了。”
勞倫斯點了下頭,表示可以直接開始。
“很好。”達朗貝爾院士沒有坐下,轉手拿起桌上那份勞倫斯提交給科學院的論文,翻看著說道:
“委員會已經在幾天前接收到了您提交的學術作品並進行了初次審定嗯,您提交的論文名為《論電與磁》”
聽著達朗貝爾院士念出這篇論文的題目,前排那二十多位評定委員的臉上都忍不住露出一絲怪異的表情,就連拉瓦錫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在他們這些專業學者的眼中,敢用這種名字給自己的學術作品命名的,要麼是站在學術界頂端的自然哲學巨匠,要麼就是根本不知天高地厚的譁眾取寵者。
至於這位年輕的科西嘉人在他們心中是屬於前者還是後者,這已經是不言而喻的了。
達朗貝爾院士倒是始終保持著嚴肅的表情,接著說道:
“經過評定委員們的探討,波拿巴閣下,我們認為您的論文存在相當部分的錯誤與紕漏,您在論文中所提出來的理論是根本沒有實際依據的與其說那些是尚未得到證實的科學理論,倒不如說是充斥著無端遐思的空想作品。”
聽著達朗貝爾院士在開場白就下定的結論,整間會堂內都是一片譁然。
人們原以為會看到一場唇槍舌戰、勢均力敵的辯論,卻沒想到科學院的評定委員們一上來就幾乎給勞倫斯宣判了立即執行的死刑。
看臺之上,即使早已經知道了這個結果,杜巴利夫人的笑意也還是溢於言表,她甚至連淑女的禮節都顧不上了,直接在國王的懷裡大聲笑了出來。
路易十五則很是疑惑地看向發言臺上的勞倫斯,照這樣下來,勞倫斯可能根本都不需要進行辯論就可以將他的學士袍當場脫下交還給科學院委員會了。
成百上千道質疑、譏諷與憂慮的目光如呼嘯的山風一般瞬間朝著勞倫斯撲來,絕大多數觀眾雖然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答辯,但他們也看得出來,正常情況下,評定委員們根本不會在一開始就全盤否定了答辯者的作品。
面對著這整片的譁然,勞倫斯笑著搖搖頭,朗聲說道:
“既然各位委員先生對我的作品充滿了疑問,我想我們可以開始答辯的過程了。”
達朗貝爾院士微微皺眉,在他看來,這篇胡言亂語的論文根本就沒有繼續答辯的需要,倘若真的要進行答辯,那恐怕就要從第一章第一節的第一句話開始了。
不過,這畢竟是一場有著國王陛下親自監督的答辯,達朗貝爾院士也不能依照他的脾氣將這個弄虛作假、想要混進科學院的年輕人趕出盧浮宮去。
於是,他對身旁的一位委員使了個眼色,那位委員也無奈地站起身,舉著手上一份長達五尺的質詢清單說道:
“好罷,波拿巴閣下,針對您的論文,我們確實有許多問題需要和您進行探討.”
那位委員看向清單上的第一個問題,大聲念道:
“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您在論文中聲稱,電與磁是一體的;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謬誤,波拿巴閣下,難道您沒有拜讀過吉爾伯特博士的著作嗎?電與磁是根本沒有關係的!”
吉爾伯特博士是一位十六世紀的英國物理學家兼皇家醫師,他在《論磁》一書中表示,儘管電與磁有著某些相似性,但二者之間是完全沒有因果聯絡的。
由於吉爾伯特在磁學上有著相當權威的地位,這些評定委員們在看到勞倫斯論文開頭就將電與磁混為一談時,就立馬認定了這是一篇毫無根據的狂言妄語。
面對著咄咄逼人的質問,勞倫斯仍是笑意不減,攤手說道:
“空口白舌地向您解釋這個問題也許有些困難,或許我可以用實驗來作證我的觀點?”
作為主審委員的達朗貝爾院士看了一眼勞倫斯身後那些罩著黑布的實驗器械,小有遲疑之後還是允許了勞倫斯進行實驗演示,雖然他也不覺得勞倫斯能夠變出什麼戲法來佐證那荒唐的論文。
路易十五立刻將好奇的目光聚焦在了勞倫斯身後的長桌上,國王與這個時代的大多數貴族一樣,他們對學術研究並沒有什麼興趣,但也會為了尋求新鮮刺激而去觀看學者們進行科學實驗。
在此之前,路易十五就觀賞過一場萊頓瓶的放電實驗,當時七百多名修道士手拉手排成了一條兩百多米的長隊,而當隊首的修道士遭到放電之後,七百多人幾乎同時受到電擊而跳了起來,據說國王本人也對當時的場面驚訝的合不攏嘴。
勞倫斯轉身將桌上的黑布揭下,桌上除了一堆看不出用途的機械部件和幾個萊頓瓶之外,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幾座二尺高的金屬堆。
達朗貝爾院士微微皺眉,將鼻尖的眼鏡往上推了推,仔細看向那幾座金屬堆。
那金屬堆是由多層的銀和鋅疊合而成,其間隔有浸漬了某種化學藥劑的物質,每一座金屬堆的下方都外接了兩條塗了漆的銀線。
達朗貝爾院士皺眉觀察了一會兒,即使淵博如他也沒有看出來這些高塔一樣的金屬堆有什麼用途。
“天色似乎有點暗了.”
勞倫斯扭頭看了一眼窗外,畢竟是冬日,還沒有到傍晚時分,太陽就已經快要落到了西山之後。
達朗貝爾院士看了看略顯昏暗的會堂,這樣的光線確實很難讓後排的觀眾看清發言臺上的一舉一動,於是對一名科學院的官吏頜首吩咐道:
“去取幾盞煤油燈來放在波拿巴閣下的桌上.”
還不等那官吏動身,勞倫斯忽然擺手道:
“不用麻煩了,達朗貝爾先生,我這裡有光源,拉瓦錫先生,請幫我安裝一下。”
說罷,在達朗貝爾和一眾貴族疑惑地注視下,勞倫斯將幾個拳頭大小的球形玻璃罩遞給了一旁的拉瓦錫。
“這這是什麼新式的油燈嗎?”
達朗貝爾院士的目光緊盯在那幾個密閉的玻璃罩上,只見那玻璃罩中似乎還有一根碳色的絲狀物,他可從來沒見過任何一款燈具是這般造型。
前排的觀眾以及評審委員們同樣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們能夠看清,那玻璃罩中可是沒有任何燈油的,而且玻璃罩是完全封閉的,這樣怎麼可能讓燈芯持續燃燒呢?
只見拉瓦錫熟練地從那高塔一般的金屬堆上拆卸下來兩層,而後將下方延伸出來的銀線連結在了玻璃罩下方的觸口之上。
在所有人驚訝地注視下,那玻璃罩中的碳絲迅速變紅,僅僅幾秒鐘之間,那燈絲就已經如同是足足燃燒了一個小時的煤炭一般。
然而,還不及人們仔細看清那抹暗紅色,燈絲又在迅速地升溫之下變成一片刺眼的白熾色,與之同時散發出的光芒更是如同幾個小太陽般,瞬間照亮了大半個穹頂會堂。
觀眾席中,伴隨著那光芒映照在會堂裡的每個角落,此起彼伏的吸氣聲立馬充滿了整座會堂,這並非是人們刻意的歡呼,而是發自內心的、下意識的驚歎。
在這些貴族和紳士們看來,即使是自家宅邸中那直徑五米的三層水晶吊燈塔,在這幾個玻璃球所發出的光芒面前也會顯得黯淡無比。
而在大理石看臺之上,路易十五更是被那耀眼的白光刺得隱隱有些睜不開眼。
在這位國王六十五年的奢靡人生中,他見識過無數的奇珍異寶,也無數次在鏡廳裡體驗過亮如白晝的感覺,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區區幾個拳頭大小的玻璃罩就能對映出如此耀眼的光芒。
“上帝啊,勞倫斯是將太陽帶到會堂裡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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