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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問範靈,“這是個什麼人?為什麼有人將香花布散在他身上,卻有許多人號哭相送?”

範靈因為受張嗣的囑咐,只好默然不答。

太子見桑候沉默不語,又連著問了幾次。

範靈沒有辦法,只好恭敬地回答說:“這是一個死人。”

太子又問:“什麼叫死?”

範靈說:“所謂死,就像刀風解形,神識隨之而去,人的上下四肢以及各種器官都沒有了知覺。這個人在世時,貪戀執著五欲,愛惜錢財,辛苦經營,只知道積聚財富,不懂得命運無常。現在一旦捨棄這些財物權勢地位欲樂而死,卻又為父母親戚眷屬之所愛戀懷念,所以有這些跟在後面哭的人。然而人命終之後,就像草木,所謂人間的恩情好惡,不再與他相關。像這樣死去,確實是非常哀慟的事。”

太子聽說,受到巨大的觸動,一種異常的恐怖頓時籠罩全身。他渾身顫抖著,問範靈道:“只有這個人才死,還是其他人也一樣會死呢?”

範靈回答說:“一切世人都應當會死,不論貴賤,都無法逃脫。”

太子素性恬靜,平時難得有什麼事能打動他,但是這回聽了範靈的話,卻一下子感到非常不安,心裡惴惴的,像有十五隻吊桶那樣,七上八下。

他低聲對範靈說:“世間既然有這死的痛苦,為什麼人們還要在其中做出那麼多放誕縱恣、安逸快樂的事?人心真有如木石,不知道一點害怕和恐怖!”

太子當即命令駕車的僕人趕緊回宮。

駕車的僕人回答說:“前兩次太子才出城門,還沒有到野外,就中途而返,致使國王大為嗔怪惱怒,並且波及我們受到責罰,現在,又要中途回去,那國王不知道該怎麼惱怒,對我們加以責罰呢!”

範靈聽到駕車的僕人如此說,覺得有道理,因此他勸太子姑且再往前走,到野外遊玩一趟然後回去。太子勉強答應了。

到了野外,身處茂密的叢林之中,百鳥齊鳴,萬花吐豔,芳草因碧色而增嬌,流泉為青山而加麗,微風相拂,暖日如嬉,山川一如往昔,安詳舒展地躺在生機盎然的三月春暉裡。

太子這才將一顆顫抖的心安頓下來,他屏去侍從,蔭息樹間,端坐思惟,然後便沉沉地進入到無邊的思索中去了,一切外界的喧譁與騷亂彷彿都與他全不相干。

在他思索的情境裡,他似乎覺得他曾經某個時候也這麼坐在樹下,彷彿遠離了欲界……

範靈見太子端坐入定,就上前對太子說:“大王命令我與太子做朋友,如果我們之間互有得失,就要彼此開悟,或者有所勉勵,或者勸其改正。交朋友之法,大要有三:一、見到朋友有過失,要進行勸阻,講明道理;二、見到朋友有好的行為,做好事,就要跟隨朋友一道將它們完成;三、朋友有痛苦,有災難,不要互相捨棄。現在,你有了難題,我根據朋友之意,理當貢獻自己真實無妄的意見,如果我的言辭有所冒犯,希望你不要見怪。過去的修道之士都是先戒受五欲之樂,然後才出家。太子你為什麼要這樣永遠斷絕人間的欲樂而不屑一顧呢?再說,人生在世,應當順人情,盡人事,行人道,古往今來,不論哪一個國王,都沒有放棄國家而學道的,唯願太子能接受五欲,放棄出家修道的想法,在大王百年之後,繼承王位,以分大王家國之憂。”

太子聽後,回答道:“你說的有一定道理。我之所以不接受五欲之樂,就是因為我害怕老、病、死的苦痛,所以不敢貪愛,不敢執著。”

太子說完,仍舊默坐無言。範靈用盡了全部智慧和口才,也無法使太子回心轉意。

……

張嗣知道太子修道之心日益堅定,雖然日夜憂煎如焚,但也知道這是天意,非人力所可挽回,因此,除了苦惱之外,也別無他法。

不過,為了社稷前途,張嗣還是想出許多辦法來娛樂太子,寄希望於萬一,使他有朝一日斷絕出家之想。

在世人眼裡,任何人都逃不過美色的誘惑,不用說凡夫俗子,就是再高明的修道有德之士,也都曾因美色而廢棄自己的修行,因此,每次太子回來,張嗣都安排了許多輕柔曼妙的歌姬舞女前來侍奉太子,以使太子動心愛戀,回到人間。

但太子從不為之所動。

太子入定時,總是眼見許多美麗多姿的歌姬舞女在金碧輝煌的皇宮中歡歌曼舞,又時時圍繞左右,有如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溫香滿抱,殊可歡樂。

然而,世事無常,轉眼間這批紅粉佳人變成雞皮鶴髮,全無美豔動人之處;這些畫棟雕樑變成斷壁頹垣,徒增無謂的感傷。

基於此,太子又想:我們來到人間,都免不了老、病、死的過程,每個人都一天天地接近衰老和死亡,千百年如一瞬間,人生柔脆,有如夢幻,豈不令人哀慼傷悼!如果終日沉溺在五欲之中,那就與無知無識的禽獸沒有兩樣了。可嘆世人把這短暫不實的現象視作永恆,看作真實,這豈不是愚痴無明的執著嗎?世間有如一個巨大的苦海,苦海中有老、病、死各種過程和現象,凡夫俗子沉浸在這苦海中而不能自拔,是多麼可憐啊!

太子就這樣擔著人世的巨大苦痛而入定在無邊的煩惱之海中。

有道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岸在哪裡呢?

自從體悟到生老病死之苦,和人間的變幻無常之外,太子也不再存在命運的變幻無常這種種虛幻的影像了。

然而,這個岸,卻需要太子自己去找到答案。

太子為找不到答案而深深沉浸在無邊的苦惱之海中。

……

生活的目的是什麼?生命又有著何種意義?人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孤舟,任隨無常的海水將他們漂向那沒有目的地的遠方。自從第三次出遊,太子回來仍是悶悶不樂,張嗣知道太子出家的念頭是愈積愈深了。但除了醇酒婦人,張嗣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以牽繫住太子這顆飄蕩不定的心。

……

春去春來,歲月無情。陽春三月,太子對父皇說:“趁大地回春,春花盛開,要到郊外春遊。”

張嗣心想:上三次本皇刻意安排,驚動民眾人等,致使橫生事端,這次……

“父皇,到底同意還是不同意?您倒是出句聲呀?”太子把聲子提高了八度,以為先前父皇沒聽見。

“哦……”太子高八度的聲音,恰似一聲春雷,把張嗣從沉思之中驚醒過來。

太子把剛才的話對張嗣重說了一遍。

“嗯。”張嗣點點頭,算是應允了。

於是,太子高興地躍上馬,輕車簡從,隨身只帶了學者範靈,第四次出遊了。

這回,太子從北門出去,雖然,街上仍是華麗依然,但在太子的眼中並不見到有多少悅樂和奇異。

出了北門,信步由韁,一直來到郊外,走到一片蔥鬱濃密的樹林子裡,太子從馬上下來,停息在樹下,他看了看天空,天空仍是藍藍的,陽光好好地照曬在頭上,大自然神奇的力量撫慰著太子那顆飢渴的心。一陣春風輕輕吹拂而來,太子頓然感到心意豁然。

太子揮手叫侍從走開,獨自來到一株閻浮樹下,他坐著,陷入了沉思之中……過去見到的那老、病、死的痛苦情形一一映現腦際。

生命轉瞬即逝,萬物變幻無常,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這究竟為的是什麼。事物時起時滅,人生命倏死倏生,迴圈轉變,無有止息,這些現象難道是真實存在的嗎?太子不能回答。

他想:在沒有答案之前,人們卻不警惕,不為生命的短暫而痛苦,依然熙熙攘攘為利而來,為利而往,直至戕害自己的身體而無所顧惜。這是何等的悲哀啊!我雖然已經看穿了這世間為一大苦海,雖然已經自覺不能與世人一樣浮沉,然而,戰勝電光石火般轉瞬即逝的青春年華,降服造成人生痛苦的老、病、死種種業障,求得解脫大道,達到極樂的彼岸,這偉大的工作卻不是我現在所能勝任的。然而,我應當去探索它,去完成它,我應當去拯救那些沉溺在苦海中的萬千生靈,同時也包括我自己……

就在太子這樣思慮著的時候,突然,有一個穿著法服的比丘從遠處走了過來。

那個比丘一手持缽,一手執著錫杖,低頭看路,踽踽而行,來到太子的面前。

太子站起身來,恭敬地問道:“您是什麼人?”

那位比丘回答說:“我是一位比丘。”

太子又問:“比丘是做什麼的呢?”

比丘答道:“比丘是出家修行求道的僧人。我們出家修行,可以擺脫人生煩惱的束縛,所以叫做比丘。世間的人其實都知道人生柔脆,變幻無常。但是,他們並沒想到怎樣來求得解脫;我們則不一樣,我們長年隱居山林,遠離塵囂,斷絕世間名利財色等五欲之苦,既無嗔痴,也無愛惡,求得的是不生不滅的解脫大道,進入的是無始無終的境界。魔幻不生,心境不起,眾生一體,萬法平均,這就是比丘的修行。”

太子聽到這裡,頓然覺得正是他所思慮的,因而滿心歡喜。他想:我正是要求得解脫大道,以普度眾生,但不知如何實行;今天正好遇上了這位比丘,真是天遂人願……

正當太子要進一步打聽修行的具體步驟時,那位比丘不知什麼時候突然不見了影蹤。

太子揚目四顧,除了侍從範靈之外,空曠的原野,也闃無一人。

太子雖然覺得有些掃興,但既然見到了這位比丘,又聽說了比丘出家的功德因緣,其實正是比丘給自己指明瞭一條求得解脫的大道,而這正是太子一直所希望的,因此,太子非常高興,不,誇張點說,簡直是悲喜交集。

“善哉善哉,天上天下,只有這才是最偉大的,才是最高妙的,我要離家修行,要去求得這解脫的大道。”太子自言自語著。

這時,日色西斜,暮煙四起,太子解下馬韁,一躍而上,便即打道回宮而去。

太子回到宮中,心中歡慶無比,他一邊快步走著,一邊匆匆唸叨著,說:“我以前出城時,見到有老、病、死,等等的苦痛,白天黑夜都擔心著為這些現象所逼迫,今天見到了這位比丘,他向我開示解脫的大道,這真是我求之不得的機緣啊!”

當下,太子便在心裡暗暗地打定了主意:我一定要像那位比丘一樣出家修行,我得找一個機會離家出走(在此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張嗣見到太子回宮之後,看到太子臉有喜色,腳步輕快,心裡乍喜乍驚——喜的是,太子平時出去,都是滿臉憂傷回家,而這回卻很快樂,這使做父親的張嗣也為之神情高興起來;驚的是,太子平時就有些古怪的想法,因此總是憂心忡忡,而這回這麼高興地跑回家,其中必定藏有蹊蹺。

於是,張嗣問範靈:“太子今天出去,是不是遇到什麼快樂的事?”

範靈回答說:“太子今天出去,道路整潔,沒有什麼不吉利的東西。到了郊外的原野時,太子屏斥範靈,獨自坐在樹下。不一會,我遠遠看見一個鬍鬚頭髮都已經剃除,穿著染色之衣,走到太子的面前,與太子講了一陣話之後,那位沒有頭髮鬍鬚的人就一陣風似的走了。但不知道他們講了些什麼。太子因此就騎馬回來了。當時太子神情異常歡悅,只是到了宮中,才變得稍稍沉靜了些。”

張嗣聽了這些話,心裡十分狐疑,也無從揣知那位光頭人的出現有何好處,因此不免有些懊惱,又想到太子呱呱落地時,自己無意中所說的“看來皇兒與佛有緣!”那句話,不由得呆立皇宮,自言自語:太子恐怕真的要舍家學道了,我得叮囑他妻子看緊他,不讓他外出;同時要加強守衛,不得太子悄悄地離家出走。

張嗣當即吩咐眾武臣嚴守城門,並在宮中加了許多崗哨,時刻注視著太子的一舉一動。太子妃也遵囑行住坐臥,時刻不離太子左右。

……

再過七天,就要到太子登基成為一國之君了。已經是夜分時間了,太子仍如常地呆在自己的居室裡,太子妃都寸步不離地伴隨在太子身邊,侍女如流星般地進進出出,使太子沒有一絲空隙能夠隨機行動。

七天後,太子就能登上王位了,張嗣一想到這一天馬上就要來臨,心裡就別提有多麼高興了。但張嗣知道太子出家的決心是堅如磐石的。但這七天內,太子沒有任何行動,不動任何聲色,仍如往常一樣,讀著書,做著日常功課,大部分時間仍在沉思靜坐,沒有一點打算逃離皇宮出家的打算,這一下反倒使張嗣感到迷惑,而且覺得十分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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