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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勞老師今日的課業。如若老師回嶽林宮的路上不慎碰到進宮的昌平君,您可要當心。”

張良驚訝於她言辭之中將敬語稱呼得如此之快。

“聽聞昌平君與御史正追查公主遇刺之事,難道是公主與刺客同為一夥?”

許梔見張良微微蹙眉的神情,她倒是不知道他心裡的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善術險惡的角色?

她懶得與他計較這種形象問題,越發越乾脆地露出小虎牙,“是昨夜我出言不遜,惹得昌平君不快。”

“的確像你做得出來的事情。”

……

許梔擺出剛才的頭頭是道:“所謂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如今是您教導我,學生有什麼不好的,別人也自然容易怪到老師這裡。”

“不知你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歪理?”

“哦,我是從《三字經》學的。”

張良沒想到她還強詞奪理地真杜撰了一本經書出來展現她的有理有據。

“我是擔心老師,還請老師不要惹禍上身嘛。昌平君看起來就很兇,到時候出事了,我保不住您。”

許梔說罷,又朝張良的背影綻開了一個很純真的笑容,不忘朝他揮揮手。

“老師慢走。”

張良在與李賢錯身時,他看見對方一身著裝,兩人的餘光對上了那刻,張良頓時就明白了自己為何會成為嬴荷華的老師。

李賢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咸陽的冬日太寒冷,平日也無細緻打理。芷蘭宮的園子裡雖然種了很多梅樹,但卻沒有梅花落雪的勝景,只有蕭條的寂寥。

許梔與李賢並肩走在芷蘭宮的梅林中,卻是心思各異。

兩條平行的線路,通往的究竟是不是同一個終點?

“昌平君與張良在你公主所知的事件中有聯絡。”李賢平靜地說出這句陳述句。

許梔還是會被他的洞悉所震撼,這也令她感到自己在李賢面前遠沒有那麼剛開始那般暢言。

她嚥下張良會救下項纏的軌跡線,在鴻門宴中得以令他與劉邦知曉先機的事情。

她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我不希望他們有任何交集,就像我本不希望自己與荊軻有什麼交集一樣。”

李賢稍稍愣住,她果然計較著荊軻不被告知便被帶到她面前的事情。

荊軻。可不可以不用死?

李賢沉默片刻,終究沒有說出這個壓在他心底相當長時間的問題。

他堅信自己要問天意,盡人事,而非任何人的答案。

李賢看著遠處融雪之後的地磚上留下溼漉漉的痕跡,那是張良的腳印,他問出了另一個問題。

“你就這麼相信張良?”

許梔的聲音小了不少,“他救了韓非。”

“我知道。”李賢一邊答一邊抬手別過一截延伸的枯枝,又淡淡道:“不但是這件事。臣還知道,家父中毒,張良和你亦參與其中。”

李賢雖稱臣,但他不稱呼許梔公主,且將“你”這個字說得很輕。

他微微俯身,也壓下聲音:“你與蒙恬封鎖訊息,卻暗中洩露家父之死,你讓所有人都以為這與章臺遇刺同為一事。無論家父是死是活,從道義上講,秦國不可能放過趙國。還是說,公主從一開始就知道家父不會死?”

外人無論如何也猜不到的聯絡。

可在李賢這裡,很快就能被剝離得相當乾淨。

她從李賢的話中聽到了壓抑,自從他質問她趙高去蜀地的安排,她已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李賢的攻擊性。

許梔不再躲閃於這樣直言,在她看到他腰間佩飾之物已從蜀地符牌換成了玉佩時,她已大致知曉,他已想辦法從蜀地回到了咸陽。

“我說我從沒有想過讓李斯死,你信麼?”許梔說話時,仍往前走著,意外發現了一棵存活的梅樹。

李賢一把握住了懸在半空的梅枝,枝條被他拉低,遞到了許梔的面前。

許梔伸手接住,她能夠看到舒展的枝上半開了幾朵零星白色梅花,卻聽到一個很冷的語調,“我不信。”

少年的面容上是一雙幽深似海的眼眸,這視線既緩和又鋒利。

他從上方伏下頭,斑駁的陽光照不透他禁錮的靈魂。

她單單從史書的蛛絲馬跡上揣測出一個人大致的性格。

但她從來都不瞭解李賢,更無法從結局來判斷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況且,她連李斯也已無法用原來的思維邏輯去解釋他的行為。

——李斯是真的想殺了韓非嗎?——既然事成,他又為何要飲毒自殺?

而李斯之子李賢,從韓國之行開始,她就感覺到他背後埋藏著巨大深淵。

懷清到咸陽的過程在文獻裡並無確切記載。在原本的歷史之中,是不是李賢從蜀地把懷清帶到咸陽的?

許梔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喉腔的震動才剛開始,她的耳畔的風聲就忽然被他的聲音覆蓋了過去。

“因為你,不信我。”

“我沒有……”許梔下意識地否認,後頸處驀地被人給握住了。

她嚇得一下鬆了手裡的梅枝,也與他距離更近。

枝條上的幾朵梅花也因為大幅度的抖動被搖晃掉了,連同花瓣也落到灰白色的地面。

他眼中深邃,她退無可退。

“許梔。盟友之間生了裂縫,還能再修復麼?”

許梔本要推開他,但聽他喊了自己的本名,保持了沉默,料想這是芷蘭宮,他應該會很快放開她。

可他居然加大了力氣,她再往前面踉蹌了一步。

“還是上次那個問題,你為什麼要讓趙高去西蜀,你怎麼能用他來試探我?”李賢長久以來的壓抑,因為許梔的順從到達了一個峰值,“任何人都可以被你所用,但只有他,絕對不行。”

他更為了防止她亂動,在暗處攥緊了她的一隻手腕。

“你聽到沒有?許梔。”

許梔惶恐地被迫直視他的目光,從未覺得李賢的眼神有這樣可怕過。

提到‘他’這個字時,眼中是拆骨飲血的連綿恨意。

“聽到了。”許梔垂著頭,像是在嘟囔。

李賢沒想到許梔回答得這麼快,就像一個拳頭砸在了棉花上。

許梔這才開始掙扎起來,“你攥疼我了。”

李賢眸色一遲,聽到這話,神經觸電般地鬆了手。

自復生以來他的痛感減弱不少,不知道自己拉她用了多少力。

許梔知道人激動起來很容易失控,所以她絲毫不在意這個肢體動作。

她看著眼前的流水紋飾襟邊,眼前的少年眸中如海,肩膀卻不停地抖動,身體的靈魂不能左右一個年輕的自己因情緒闡發的生理反應。

很明顯,如果不解決,直視這個問題。

趙高的陰影將無限制地籠罩他的一生。

殺不死。

躲不掉。

自從韓國回秦後,李賢很快去了西蜀,恐怕也有這個原因。

許梔與他的視線對視,本想抬手撫平他的肩膀,但卻因為身高,除非她的手臂伸直才能搭上對方的肩。

她將錯就錯,捏住他的一層衣服,把他往下猛地一拉。

然後她順勢低聲道:“我讓趙高去西蜀,並非想用他,更別說讓他為我所用。現今,父王對他有少年時的共苦之誼,這一點我抹殺不掉。至於你說我用趙高監視你……當日在荊軻來救我那天,你如果能夠坦言你珍視荊軻,你怎麼知道我不會與你同心?”

直到聽到這個很確切的否定,李賢這才放心了。

在他的世界裡,他始終認為,趙高不配有救贖,尤其是獲得許梔的救贖。

李賢無數次明晰許梔是如此瞭解他。

她知道他想救荊軻。

那麼張良呢?許梔是在救贖他嗎?

李賢並不知道張良有什麼樣的結局。

“你與我同心,就如你對張良那樣?”

“我搞不懂,你為什麼總想與張良比?”

李賢掃了一眼落在地上的白梅花,他忽然開始擔憂暫時的美好如這枝頭梅花一樣脆弱,就連大秦都只有短短十五年,那又有什麼不是轉瞬即逝?

李賢的害怕化為了對當下的緊握。

他再次平視了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問:“如果張良不在秦宮,如果他死了,你會難過嗎?”

“張良雖然聰明,但在咸陽宮敵視他的人相當多。我也不知道他武功好不好,不過看樣子,他可能不大會武功。我費了這麼多心,總不能白去韓國一趟。我跟你說過,張良很重要也很危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可能會讓滿局皆活。張良可以不在秦宮,但張良不能死。”

許梔說了這麼多的話。

李賢知道那個答案一定是‘難過’。他看到許梔只在他的面前展現的真實,不知是憂是喜。但她的信任還是如同雪中飛霜,岌岌可危。

李賢自笑,“你倒是坦誠。”

“那我死了,你會難過麼?”李賢冷不丁地冒出這樣一句話。

許梔大概是下測方太多了,除了同事們平日裡鮮少與外行人打交道。

她覺得每一個古人都是一件絕世古董,任何一個人死在她面前,她都會難過。

“你不會死。”許梔很堅定地說,“李賢。我們都不會死。”

“我問你會不會難過?”

也許,這種直白將是他從李斯那裡學到的最好的表達。

許梔被問得愣了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拿了什麼純愛劇本。

分明雪消梅園,眼前卻是一樹白雪。

“當然會難過啊,”許梔湊得近了一些,也許看嬴政的糟糕表達看多了,她不會吝嗇直言情緒。

她展眉,悄聲對他說:“只有你知道我是誰。許梔,我,我會非常非常地傷心。”

她看到李賢的瞳孔終於衍生出一絲笑意。

“好了好了,我輾轉將你叫來王宮,不是聽你剖析我,或者弄出個什麼恩斷義絕來,生死相離。”

許梔將視線落到他腰間的玉佩,抬頭對他笑了笑,“無論如何,還是要恭喜你回到了咸陽。想必你大致知曉了廷尉前後的事故,”

“你要秦滅趙。”

他相當擅長在言語上問出一個真相。

“推動程序毋庸置疑。”許梔對上他的眼睛。

她的眼神與回答仍舊和之前幾次一樣堅定。

有著不可撼動的堅決。

李賢第一次覺得這個眼神帶著灼燒感,將他的退縮焚燒得無處遁形。

“你遇刺多次,一點也不怕嗎?”

除了這個,她的確也有私心。

許梔記得應龍告訴過她,祖父被槍殺的真相可能在燕國都城——薊城。

“或許公主猜到了,儘管韓非還活在,可軌跡沒有發生變化。你知道麼?燕丹還是逃出咸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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