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雪下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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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澤病逝的這一天,咸陽也下了雪。
不知蔡澤有沒有在黃泉路上,看到秦國的這一贈。
古簷房梁,樓閣軒臺都薄薄鋪上一層銀屑。
熏熏白日,人之於天地之間,何為保全之法,如何讓身前生後名得以兩全?如何是真正的月滿盈虧?
許梔還沒有來得及去請教蔡澤,雪就已經下了。
她於茫茫中抬手,一片六角形的雪花輕輕落入她的掌心,轉瞬即逝地開始融化。
“公主。”
清質的嗓音從許梔的身後傳來。
“張良。”許梔側回身,把雪片捏入心中,她服身淺桃色裙裳,於這白漫漫中獨立。
許梔把衣裳穿得薄了些,雪片的溫度也時刻提醒她處於關鍵的節點,她要求自己剋制冷靜。
因為自韓國一行後,河圖,應龍,包括嬴荷華已經很久沒有給她新的資訊了。
韓非下獄已有一月餘,朝野間的議論還未展開,蔡澤的離世令朝臣之中的格局變化更加疑雲密佈。
李斯,雖似在廷尉之職,但少了蔡澤這個壓在他頭上的老前輩,他無疑將迎來屬於他的時代。
蔡澤門下的王綰秉承先師遺志,深得秦王信任,成為秦國政壇上又一明珠。
他們之間的政治見解分歧是明顯的。
許梔失去了外力之援,接下來只能全靠她自己了。
白雪梅花處,她屏退了貼身的圓臉侍女。這些日子她耍了些心眼,成功讓鄭璃的大宮女秋兮放棄著手她宮中的事務。
自從桃夭離世後,許梔不再多接觸她身邊的侍女。她只記得這個比她身體年齡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兒叫“阿月”,好像來自燕國。
嬴荷華只是秦王嬴政的一個女兒,她就已經深覺身邊有太多雙眼睛在關注著自己,她難以想象嬴政的身周是個什麼情況。
就像她與張良對案言談時,她必須時刻警惕著他是不是還想找機會逃跑,或者……殺了她?
許梔將手中的暖手護具摘下,摸了摸袖子裡的東西還好好地,便提起面前的紫砂壺,坐直身子,穩穩地將茶水斟上半盞。
“公主與先生所言,不像假話,倒像是肺腑之言。”
許梔在只有她和張良兩個人的時候,她也懶得裝天真了。
“還是謝謝你沒將韓非先生入獄的事情視作我與父王的計策。”
張良在韓國的時候也見過她真實的模樣,所以她手中的盞推到張良面前時,他接了。
“你請求見我,若不是我想要的答案,無需多言。”許梔望了眼外面飄著的雪花,聲音低了不少,“我在宮中要見一個人並不容易。你知道的,因為刺殺之事,父王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允許我自由到外面去。”
張良頓了頓,“我見公主,是想問幾個問題。”
她與他的眼眸對視,“張良,一個問題等同一個條件。可以嗎?”
“條件?”張良抬了抬下顎,“有損家族道義,殘害人命之事,我不做。”
許梔忽然笑了笑,“放心。我不會刻意刁難你。或者我問你問題,不過我們想要發誓要實話實說。”
“行。”
張良看見嬴荷華做完並立三指的動作這才跟著說了之類:如有虛言,身死於秦的誓言。
“公主費盡心思讓我入秦是為了韓非先生?”張良接著說出了他的猜想:“公主想讓良為秦之用,否則就像韓非成為秦之囚。”
許梔握緊了杯盞,掩蓋她背後對張良更大的擔憂,想著方才還發了誓,便定定道了個“對。”
“那這個問題我答了,我要你幫我辦一件事。”
“若良不願為公主驅使呢。”
“方才我回答了你問題,你這是出爾反爾。”
張良蹙了眉,看著面前狡黠微笑的女孩,不滿道:“剛才是我自己回答的,你只說了個對,這算什麼回答?”
“子房。這件事你會願意。”
許梔將對張良的稱呼換成他的字的時候,張良的情緒明顯波動更大。
“你,你莫要再這般叫我。”他蹙眉,放下手裡的茶盞,覺得秦國的茶是真難喝。
“我有一問,那日除了我要你回答的,你與父王還說了什麼嗎?”
“秘密。”
許梔知道強問,他也根本不會說,“好吧。但我給了你救韓非的機會,你應該好好珍惜。”
張良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嬴荷華到底是什麼意思?縱然她尊重韓非,但下獄是嬴政之意,她怎麼會為了韓非而違反他父王的命令。
嬴政甚至還拿這件事來壓他。
“你說什麼?”張良疑道。
許梔立起來,傾身,將一枚鑰匙摸出,這是她上次去看趙嘉順手從獄卒那裡拿到。
沒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場。
“張良,人我沒那個本事救。但你,可以去救韓非的心。”
小小的鐵片帶著冰涼被悄悄放進了他的手中。
正在張良把鑰匙捏在手中時,許梔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表情誠懇道:“若事情敗露,你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錯都推到我的身上。”
碎雪入窗,帶走了亭內碳火不少的溫度。
看見她這種堅決的神色,張良有那麼一絲的觸動。
“良當竭力而為。”
“若事成,你也不能總住在嶽林宮。你去王兄身邊,當他的伴讀好不好?”
“為什麼是我?”
“誰讓王兄欣賞你。”許梔說著,面前這張貌美的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她忽然就想逗逗他,“要不,你來我身邊?”
……聽了這話,張良差點沒被這口茶給噎死。
他進咸陽宮的時候聽說了不少嬴荷華“驕縱”的事蹟。她居然也敢直言想讓他進宮給她當宦官?
張良攥緊了拳,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
“妄想。”
張良一點兒也不客氣。
在韓非心裡留好印象的機會都給他了,他說話還是這麼讓人生氣。
“死,我也不會進你的宮。”張良續上一句。
又來了,和當初在新鄭如出一轍的口氣。
好氣。
許梔看了看亭子外的雪,已經積了一地,她走到外面的雪地裡,抓起亭柱邊上最為鬆軟的一堆,捏了一個雪球。
“不願意就算了,我老師多著呢,不差你一個。”
說著,一下就給他砸了過去。
雪球本來就沒有捏緊,人沒砸到,準確地落到了張良身後的屏風,雪球啪地炸開,不少的碎雪落滿了他的發,而且順著空隙鑽進了他的脖子。
張良冷得一激靈,不停地去撣發上的雪,但越動,就有更多雪往他衣襟裡飄。
許梔從來沒看見張良有過這種反應,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許梔覺得自己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暢快地笑過了。
“嬴荷華,你。”
只見女孩大笑著,如一直靈動的白鹿,在雪地上跑來跑去,想在手上堆積更多的雪塊。
“我怎麼樣?”
許梔再捏了一團,還沒來得及砸到他身上。
她的髮鬢上就簌簌落了一大片雪。
“張良!你居然搖樹。太犯規了!”
但以她的身高想去推一個二十歲的人簡直徒勞無功。
她乾脆一屁股坐到雪地上,誇張地做了個哭臉。
張良害怕聽到女孩這種聲音,他剛蹲下來,還沒哄上兩句,就被塞了個雪球到他衣領中。
“你,裝的?”
“這叫兵不厭詐嘛。”
不知許多許多年以後,留侯張良是否會記得這一個詞——兵不厭詐?
許梔正要把年紀小當個擋箭牌,說自己鬧著玩兒,不過張良卻沒有生氣,盯了一會兒她,也像她那樣笑了起來。
就她想要起身的時候,腳腕卻驀地傳來一陣痛。
許梔一下就懵了,腳崴了。
她心裡腹誹,這,這是個什麼走向?
——我許梔就算是爬,也要維護大秦公主的人設。
可雪越下得大了。
她早前也為了保密,把侍女們都遣到了很遠的地方。
飛霰似花,如夢似幻。
許梔被張良背在背上的時候,時間忽然就靜默了,冬風也彷彿沒有吹了。
只有雪花在飛揚。
她以為她是被誰背了起來?
是張良啊。
許梔哀愁地想,如果這一切都按照歷史的軌跡行走,張良手上會沾上秦國的血,可他也曾在城樓上去拉她,他也曾背起過一個秦國的小公主。
只是出於人性最善良的觸動。
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冬天太冷了,她感受到了他的溫度。
她鬼使神差地朝張良耳邊問了句:“你恨秦國,是永遠也無法原諒的,那種恨嗎?”
回應她的是和韓非差不多的答案。
“韓,是我的國。”
許梔感到身體裡升起了一種很混亂的氣息,深切地束縛了她的思維。
這種叫無力與窒息的感受,令她不禁落下了眼淚。
她知道這是必要,知道這是正確,但她不能否認滅國的實際存在。
人們記得的是留侯張良,是謀聖。化為烏有的是那個韓國韓相府的小公子張良,他的年少與過去又有誰記得呢?
“對不起。”
許梔的眼淚滴到他後頸的面板上。
張良一怔,他本以為是雪,他兀自笑笑,“怕了你了。不知道小公主下一句還能說出什麼可怕的話。”
又聽他說:
“不過現如今,我不打算殺你了。”
與此同時,
下雪天的冷也傳到了牢獄。
陰暗潮溼的牢獄的牆壁上支張著如魔爪般的裂紋。
獄卒不客氣地將食盒扔到他的面前,漆盒裡裝的都是些殘羹剩飯。面對這急轉直下的反差待遇,他倒也不嫌,兀自將碗筷端起來,仍舊保持著恰當的風度,開始細嚼慢嚥。
不一會兒,一個意料之外的人來到了他所在的這間天字牢獄。
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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