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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芷蘭宮

薄帳之內,她獨依軟塌,合衣而眠。

女子容色晶瑩如玉,肌膚瓷白,淡紅長裾修身而繞,她閉目間,靜體綽態更襯她如花樹堆雪。

一簾之外,燭火晃動,影子在嬴政的鼻樑上一上一下。

鴉黑眼睫之下,他的眼睛裡充盈著躊躇。

嬴政覺得這世間除了她,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讓他對自己的決策有上片刻遲疑。

扶蘇被趙嘉扯到鄭國之事令局面變得複雜。

其實就算李斯不上諫書,他也在考慮把逐客令收回,考慮到秦國宗室的阻攔,楚系勢力的糾纏,追回客卿們,這只是時間問題。

但李斯的諫書是催化劑,嬴政更加確切地明白,他不能失去六國客卿,秦國需要他們。

與此同時,他越發意識到楚國的勢力在各種事情上令他掣肘。

荷華一個小小的孩子尚且說得出來——任何人如果是大秦的阻礙,大都可不放。

他又怎麼能夠停下腳步。

滅掉韓趙已經是年關收尾之事。

那麼楚國,與鄭璃頗有淵源的楚地,必不能排除在程序之中。

檀香繚繞,寂靜無聲。

他捏了捏身側的太阿劍柄,面對近在咫尺的她,他不再往前邁出一步。

她來秦這十多年,他也不敢問出那個問題。

在感情上,他曾被呂不韋與趙姬傷害,他知道被拋棄的滋味,他知道被親近的人利用的感覺。

“阿璃。”嬴政像在趙國時那樣輕喚她的名字,他看著她恬靜的睡顏,神情忽然惆悵了很多。

“我不求你愛我。”

“我只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我的身邊。”

他快要踏出殿門前,咸陽的月色傾入窗。

鄭璃其實是醒著的,她聽到了他的話,很難得地沒有自稱寡人。

——我,是趙政。

無數個細碎的剪影像是碎片,拼湊不出完整的畫面。

聽到嬴政的話語,鄭璃心裡並不好受。

如果時間差不多,燕丹恐怕已將趙嘉送出咸陽了。

而告訴燕丹他有這個機會的人,正是鄭璃。

嬴政正在下定決心,毅然轉身離去。

走在漆黑的長廊,剛要踏出芷蘭宮,他的衣角忽然被人扯住了。

“父王?”

許梔假裝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

她見他束髮高冠,服了常服,這身簡便的著裝一看就不是回寢宮。

許梔掐著時間算了半天,嬴政每晚處理完政務都有看書的習慣,多半會在章臺多留個一個時辰。

她想,或許是王綰把李斯的信書送到章臺宮了。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嬴政蹙眉,周遭竟都沒個宮人看著她?

“父王我睡不著,我瞞著他們,悄悄出來的,”許梔順著杆子往上爬的計倆越來越自然,她親暱地抓著嬴政,濛濛地問他:“父王要去哪裡?”

嬴政似乎很著急,他扭頭跟衛尉說了幾句話,意思應該是讓人把她送回去。

他蹲身,乾脆地把嬴荷華放到地面,也不似往日那般耐心哄她,正在他說:“寡人有要事”這句話的時候,許梔的情緒很快被黑暗調動起來。

許梔本來也沒想著要跟著嬴政出宮。她只是想知道他出宮是為了追查燕丹放走趙嘉一事,還是為了諫逐客書一事。

嬴政受不了女兒的這種語氣。

只因為她朝著他踉蹌地跑了兩步,委屈巴巴地說:“父王你去哪兒?這裡好黑,您不要丟下我。”

嬴政的腦海中砸下一處久遠的陣痛,他忽然記起了邯鄲街頭,他哭喊著問異人與呂不韋。

——爹,二爹,你們什麼時候回來?有人要殺我們……別丟下我和娘。

那一晚的月光倒比今夜慘淡多了。

嬴政沒再往前走了,等他的下衣襬被許梔再次抓住的時候,他微微嘆了口氣。

“好了。總歸你睡不著,那和寡人一道出宮吧。”

許梔一愣,他總是這般縱容她,她的潛意識裡慢慢開始接受這種父女溫情,而非只有崇敬。

“好啊,我保證乖乖地,不會打擾您。父王,我們去哪裡啊?”

“驪山。”

許梔又研究了嬴政的穿著,他不會要親自去驪山把李斯追回來吧?而她是不是還能看見李賢?也不知道李賢看到她也跟來了會不會以為是她跟嬴政說了什麼?

坐在高大的韞車中,搖晃的月影落到車壁。

許梔越想,竟然有些緊張,她正在經歷歷史,這一刻定格李斯人生的轉折點。

韓非活命了,李斯也沒有被趕出政壇。那麼是否意味著,這個開局,已經被成功改變了?

嬴政沒想到荷華這次出宮前說聽話還真聽話,她規矩地跽坐著,不過心性仍舊是孩子,手上翻來覆去地玩玉佩墜子的流蘇。

嬴政看到了女兒身上的這個流蘇的編制樣式是出自鄭璃之手。

他也覺得自己真是閒得慌,明明待會兒需要思慮跟李斯說話的用詞,他怕荷華無聊,還跟她講了些驪山的故事。

雖然嬴政說的故事好像大多數是出自山海經,他所講述的山形地貌與現代也並無大變化。

不過許梔哪裡去找始皇帝這樣的導遊。

她更是表現出異常的專注。

等馬車的車軲轆停在一個地方。

熟悉的身影立在車簾前。

許梔想,李斯定是很願意回秦國,但她拿不準李賢是怎麼想的,又要他重回軌跡嗎?這是不是太殘忍了。

許梔下車的時候,先看見了李由。

“小公主?”

“嗯。別愣著啦,舟車勞頓,來喝口茶。”

“如果不是非要帶上公主給阿賢的那箱糕點,其實還好。”李由說。

……許梔一聽就知道他們壓根兒沒有把箱子開啟看過,糕點的下層是她好不容易籌齊的六國書簡。

嬴政禮賢下士的水準很高。

李斯被請到議事的亭中,他給足了李斯面子。

他特意換下王袍,穿著秦國王室平民都可用的黑裳。

“大王何意?”

“客卿。”

李斯不卑不亢地迎了上去,“大王不必如此。斯,如今已不是大秦客卿。”

嬴政命人奉上酒,“先生所言,寡人深以為然。然如今,寡人身邊雖無環伺之狼,卻多雜蟲相擾。”

嬴政將杯盞推到李斯的面前,“寡人代表秦國請先生回國。”

李斯抬頭的一瞬間,四目相對之際,令月的風並不溫柔地刮來,呼呼地吹得驪山偏僻處的這方亭四處響動。

“斯知曉大王此番逐客並非本意,皆由鄭國之事而起,然大王知情荷華公主與犬子參與其中。犬子與斯該叩謝大王不殺之恩。”

李斯說著,突然跪伏在地,

嬴政看他壓下頭顱,高深莫測的目光掃視到李斯的脊背。

他扶起李斯,笑道:“論心性果決,智謀算計,無人與先生比肩。”

“韓非之才遠在斯之上,大王既得非,何苦尋斯?”

“先生在呂不韋把你送來章臺宮當郎官的時候曾說過,寡人會是先生唯一的王。”

李斯的袖袍被風吹得鼓鼓而動,衣帶都揚起了個不小的幅度。

句句在耳,字字在心。

無論過了多少年,李斯聽到嬴政親口說出的這句話,他都會忍不住顫抖。

——“天下和寡人都需要先生。”

“大王……”

嬴政盯著李斯,他以為他還需要再多說幾句話。

比如他承諾在他回去之後就給他廷尉的官職。

李斯這人,把自身利益看得比什麼都重。嬴政很喜歡這種明明白白展現的慾望,他也自信自己能夠很好駕馭這樣的人。

不知為何,今天嬴政還沒說回去的賞賜,李斯忽然就感激涕零了。

“臣李斯,感念大王知遇之恩。”

嬴政回宮後,即刻頒佈詔令,拋開宗室的壓力,承認逐客令之誤。

嬴政沒想到這個在緊要關頭,因為想要留鄭國的命而被他狠狠地拋棄的李斯,居然這樣容易就被他勸回來了。

嬴政是怎麼表達他的珍視的呢?把人牢牢攥在手裡,再不將對方遺棄,這就是他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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