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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直到近了,徐行才發覺,那珠玉碰撞的聲響來自何處。
上次他走得利落,場面又混亂,她自然沒心思去看這位被自己拖下水的倒黴長輩穿著什麼衣服、又用了什麼發冠。
現在看來,九重尊著一身重紫色的長袍,腰間佩玉,衣襬處繡了一簾圓潤白皙的鮫珠,自發著朦朧的光。行走間,鮫珠相互碰撞,凌凌作響。衣飾相當繁複,甚至說得上華麗了——然而並沒有束髮,白髮就這般隨意披散下來,長得幾乎墜地。
像是放在手中會像水一樣流下去的髮絲,讓人看著很想伸手觸控。
秋殺臺沒了一顆便動盪不止、價值無法估計的東海鮫珠,只是他衣飾中不起眼的一部分。但徐行認為是正常的。需知萬惡資本主義的原始財富積累也只用了三百多年而已,九重尊人都活了不知道有幾百歲了,再沒錢說不過去了吧。
咦?功德為什麼又被扣了?
若不是長得夠好看,這麼大晚上的神出鬼沒,真正會嚇到人中風,徐行哽了一哽,終於嘗試著開口道:“師祖?”
九重尊道:“嗯。”
“……”
就“嗯”?“嗯”完就沒了?!
徐行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陣,發現了另一件事。
此前,就連“穹蒼”這一整個本體,她也能看出屬性面板——即使全都是問號,但好歹是能調出來的。但眼前的這人,她壓根連看都看不出來。並且一直在她腦內上躥下跳的神通鑑也跟著一併消失了。
不見了,還是被遮蔽了?
她試著叫了幾聲,還是毫無回應。
許是沉默良久,九重尊開口道:“你說些什麼。”
什麼意思?徐行指自己:“我?我說些什麼?”
“嗯。”他漠然道,“吾不善言辭。”
徐行:“?”
那就不要主動過來啊!
她考慮片刻,撿了個安全的話題起頭:“天色這麼晚了,師玄祖是有什麼要事告知麼?讓鐵童子送信即可,怎麻煩還特地跑一趟。”
畢竟她明白,再怎樣皮玄素和秋殺也不會真打死她,然而尊座的掌風極有可能讓她當場變成一張薄脆的雞蛋灌餅。
九重尊道:“順路。”
徐行:“順路。然後?”
九重尊:“便到此處。”
徐行:“……”
壞了。此人高度疑似無法溝通。
不過情況還不算太嚴峻。他似乎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並且她工作經驗豐富,對此事習以為常。畢竟這世上很少有比自作聰明的老闆還難以溝通的事物了。
那麼,首先有一件事要做。
她抬起眼,徑直望著對面之人的眼睛——她極為擅長這個,和街中群狗對瞪未嘗敗績。
他眼瞳是沉黑色,連光亮都停留不住。截然相反的,徐行天生長了張笑時極為明亮的臉,她含笑而視,其他人不說回個笑臉,神情也絕不會如此漠然。
然而,在稍顯死寂的僵持中,九重尊的目光極短促地偏了一瞬,又冷靜地挪了回來。
“…”
徐行的笑頓時真心了三分。
她原本緊繃的後背鬆快了些,終於記得把劍丟到地上,關心道:“實在抱歉,師玄祖,方才沒看見你,沒傷到你吧?”
九重尊不發一言。
雖然天黑看不見什麼表情,但徐行應當能想到那張臉上現在寫滿了“你覺得呢”這四枚無言大字。
想也知道,要是真能劈出傷,這位置就輪給她坐了。徐行揉了揉痠麻的手腕,道,“徒兒傷愈不久,還控制不好力道。現在想來,那時真是讓長輩費心了,還驚動了師玄祖,著實慚愧。”
所以,兄臺你上次來到底是做什麼?
“既如此,便不必再過多練習,弊大於利。”九重尊不置可否道,“訪學之事,有徐清閒足矣。”
“是徐青仙,師祖。”記錯名字了。但老年人記性不好也正常,徐行傷腦筋道,“拿到優勝才能下山,不多多練習怎麼行。”
九重尊:“你應該沒有一定要下山的理由。”
“怎麼沒有?”徐行笑盈盈道:“如果我不下山,師祖就要下山的話,那這便是理由了。”
這都說的什麼話,若是神通鑑尚還健在的話,都要開始尖叫了。
它自以為相處這麼久,對此人個性早已瞭解得七七八八,然而事實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罷了。徐行多半是覺得有趣,才配合它過家家似的玩兒。
比起糟糕的開局情況,它早該注意到,更糟糕的其實是徐行的性格。
“戰戰兢兢”這四個字幾乎不存在她的詞典裡,並且對每個初次照面的人,這廝只要看出一丁點破綻,就會毫無禮貌地在心裡往對方頭上敲上“疑似可以欺負”這六個大字,然後便開始深一腳淺一腳地試探對方的底線——不管對面是誰。不管相差如何。
看現在,正主已然找上門、而自己隨時要被打成灌餅的危急情況下,她並沒有絲毫急要解釋的意思,還把話說的霧裡看花美三分,怎麼理解都可,甚至有空在那裡套話。
真是相當刺激。
不管怎麼說,這種性格都不太適合待在法治社會里。
眼前人色澤淺淡的薄唇微張,一句“與你何干”險些出口,徐行卻先行打斷,苦惱道:“況且,訪學前還有一次宗門論道,我不一定能勝。”
九重尊目光望向還在一臉菜色練武的諸人,“你當真這麼覺得?”
應該是他設下了阻絕視線的結界,其他人渾然不覺。
“當然。”徐行道,“師祖修為高深莫測,目光必定狠辣,不如幫我看看,我能不能贏?”
九重尊:“常理而言,不能。”
徐行道:“來賭,如何?”
“你很篤定?”九重尊一頓,“吾又為何要賭。”
“雖說是修者,但也都是人。”
徐行把劍重又拾回來,踱起了步,“不管修為多高,也逃不開為人的弱點。比如,受傷了會疼,會流血。天黑了就不容易看見,做事練武都不比白天方便。比如,情緒激盪的時候發揮總不是那麼穩定。再比如,和人說話時會專注,而注意力一分散便很容易丟東西。”
“修為不是短短几日便能高歌猛進,但勉強可以從別的地方動用一下腦筋。”徐行停下,正兒八經地回答他第二個問題,“因為好玩。”
九重尊似是明瞭,平淡道:“小聰明。”
“我一向珍惜能用小聰明的時候。”徐行道,“得用到大聰明,那情況可不得了了。”
又是沉靜。
他站在那,宛如沒生氣的水墨畫,亦或是剛生出靈竅的空殼,不論是說話還是思考,都緩慢且堅硬。
半晌後。
“你要賭什麼?”
徐行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如果宗內論道我贏了,那就麻煩師祖您老人家幫我澄清一下那忘情水的事。說實話,最近我還是很困擾的。您的話,比什麼秋殺臺懸寶閣都可信。若訪學我還能拿到優勝,那就——”
暫時還沒想好。然而,她說完話,九重尊似乎有什麼難言的意見,唇角又很輕地抿了一下。
徐行當然看出來他有意見了。她又不瞎。
然而,要是尊座最開始沒挪那一下視線、後來也沒這麼有一句答一句的好說話,她估計就會開口問“怎麼了!您有什麼想說的嗎!誓死為您效勞!!”,可現在不是。所以,她也就當做沒發現,笑道:“我一介門徒,眼界低微,不如由師祖來決定吧?”
眼前人未動。
徐行道:“我以為師祖早便知道那是個天大的誤會……”
她話音甫落,瞳孔便微縮,因為眼前送來了一隻手。
九重尊的手。
蒼白寒涼,指節明晰,直直衝著她靈臺而來,動作看似緩慢,卻無處可躲。
在即將觸上面板的前一刻,食指懸而停住,定在眼前,像是在確認什麼。徐行忍住了下意識去盯指尖的動作,因為這樣變成鬥眼會很糗,然而,下一瞬,她眼前飄落了幾顆細小的藍紫色石粒。
起初看著像石粒,但又像是,花籽?
分神一瞬,面前人便踏光而去,消失無蹤。
徐行只來得及看到重紫色的殘影,以及他留下的一句話,“那時,你可向吾討取一物。”
那花籽分明是靈氣化物,然而落地生根,迅速抽條,長出花苞。轉瞬便是花開。但花開的瞬間,其下承載的莖葉便像是被火舔了般蜷曲、枯萎、化灰,僅留花無依無靠隨風灑落空中,整個“洞天”霎時亮如白晝。
一朵“花”落在徐行手上。她垂眼,發覺這花原來是藍紫色的跳動火焰,明亮卻不傷人,只溫馴地燃著,俯在她的掌心。
徐行:“……”
不得不說,真是罕見美景。但她不由很煞風景地在想,那麼這個招式除了照明外的作用在於?難不成尊座人美心善,走都要走了,想起來她說太黑了不宜練功,所以特地點盞燈以保護晚輩目力?
正在此時,她腦內響起熟悉的聲音。神通鑑急道:“走了。終於走了!他剛才和你說什麼了?!”
“我方才不是在叫你嗎?”徐行問,“你沒聽見?”
“我能聽見什麼?”神通鑑道,“此人一靠近,我全身便響警報。他身上可能有什麼東西!要麼就是修為太高了,我擔心被他發覺,只能單方面切斷聯絡。”
還真是這樣。
“什麼?”徐行蹙眉道,“這究竟怎麼回事?他沒問我忘情水的事,我找了個話頭解釋完,也看不出他什麼表情。他只對我說,我身上似有邪物,只是波動似有若無,方才便是來確認的。當真嚇人。”
“邪物……”神通鑑喃喃道:“難道……原來是因為我……”
它彷彿受到什麼重大打擊,連語氣都驟然灰暗了。
“但這次他無功而返,看來是險險躲過了。”徐行凝重道,“無礙。多虧你謹慎,否則也不知會如何。只是九重尊此人神出鬼沒,我們現在身在穹蒼,也無法避開……”
“別說了,我定會想盡辦法助你下山。”神通鑑都快流出眼淚,它之前那樣坑徐行,徐行現在還這麼不計前嫌,竟然都沒有要罵它一句的意思,甚至還反過來安慰它,不由感動道,“以防他發現,這段時間我要時常切斷聯絡了。要是有緊急事態,你就叫十聲我的名字,我會馬上趕來!”
徐行:“嗯!”
藍火仍未落。徐行想起,已是五更天了,方才二人講了這麼久,身邊這十鋒仍是沒一個主動離去的,不由很滿意。
看來大家都很有尚未挖掘的潛力,十分具有學術熱情。
至於這位傳說中的九重尊……
徐行覺得他很是有趣,並得出了兩個初步的結論。
其一,他的年紀可能摻了水分。要麼,就是活了八百年、閉關就閉了六百年。不然無法解釋,他身上非是那種垂垂老朽的腐氣,反應卻是淡漠鈍感的,彷彿魂和外界的通道被包裹了一層模糊的屏障。
其二,他果然是個謎語人。
身旁陡然傳來一陣喧譁。
徐行循聲看去,只見黑夜之間,唯有自己身周亮如白晝,十鋒無不瞠目結舌,為首那人結結巴巴一陣,手裡的劍哐噹一聲掉在地上。
徐行:“……道友,有事?”
那人:“你手上拿著什麼?”
徐行看了眼藍火,頓了頓,有種不祥的預感:“這又怎麼了?”
雖然沒怎麼注意,但這東西的原型可能是穹蒼山上路邊長著的某種野花,看著很熟悉。
那人:“我問你手上拿著什麼??!”
徐行:“有點黑,找了個法器。怎麼,閃著你們了麼,我馬上收起來。”
這麼吃驚做什麼,你們的燈形狀也很奇怪啊。一個像橘子,還有一個像水母呢。
“你別騙我,這是法器?哪能買到這種法器??”那人毫不猶豫地跳了進來,驚道:“這……這這……這是九重尊的石花!他什麼時候來過了?!!”
徐行:“?”
這花哪都有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其餘幾人也紛紛跳了過來,然而,並沒有一個人敢伸手去碰,只敢隔著幾步遙遙觀察。
十鋒之六喃喃道:“果然……真的是石花。”
“這是法器。只是做成了這樣的形狀。”徐行隨便從空中揪了一朵,道,“不信你們碰一碰。”
“你不要命了,快放下!!”對方抱頭尖叫起來,陡然毫不停息地嚷道,“注意看,這個優美絕倫的形狀,這個巧奪天工的顏色!這絕對是九重尊於落隕萬魔坑創出的驚人絕技。花隨著風一飛,花籽也跟著散播,只要呼吸,或者沾到面板上任意一處,花籽就會進入體內,生根發芽,破土而出。一花一屍,一屍再養出來十花,當年坑下那片花海,到現在還是無人區啊!!”
徐行:“…………”
都叫斷氣了還有空解說?!而且這絕技是不是真這麼毒啊,這跟正派作風有一毛錢關係嗎?!!
她木然把石花放下。
結論其三,這九重尊,做事太不嚴謹。
十人用悲壯的眼神看了她一陣,應該是覺得她馬上就要昇天,都有人在流著淚準備香燭了。然而,過了快半柱香,徐行還是好端端站在那裡。
十鋒的眼神逐漸犀利了起來。
“我說。”為首之人發現了什麼,震驚道,“你難道是知道今夜九重尊要從這裡經過,所以刻意在此等候!我就說,你平日一副……罷了的樣子,怎麼可能突然這般努力!”
什麼叫罷了的樣子?徐行靜靜道:“我們的想象可以不如此躍進嗎。”
那人道:“你究竟是做了什麼,能讓尊座放出石花警告……定是看在大掌門情面下,才留你一命……”
徐行:“我們的邏輯可以不如此死亡嗎?”
幾人倒吸一口冷氣,嘰嘰咕咕指指戳戳起來。
徐行徹底發現了一件很殘酷的事實。
那就是在她-239(似有腦疾)的聲望下,這群人根本就不聽她說話。
“……”
“對。”徐行破罐子破摔地微笑道,“我見色起意,意欲輕薄師祖,然後被一巴掌拍清醒了,終於明白了武力的重要性,從此決定發奮圖強。怕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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