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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矇矇亮,靈堂裡便響起了哀哀的哭聲,盧府的婢女一邊灑掃庭院,一邊悄聲議論:

“聽說今天祭奠完崔夫人,櫻娘子就要送靈柩去城外尼庵,以後就留在那裡清修了。”

“老夫人不留她嗎?崔夫人可是為將軍死的,櫻娘子的親阿耶又早沒了,孤零零一個小娘子,在尼庵裡可怎麼活?”

“又不是盧家的正經根苗,不過是崔夫人帶進來的拖油瓶,”院門前修剪花草的婢女撇嘴,“看著嬌嬌弱弱可憐得很,其實她啊……”

她刻意拖長了腔調,要說不說的,引得幾個人都來追問:“她怎麼了?”

“背地裡不知道多少心機手段。”婢女一臉鄙夷,“仗著那張臉生得好,勾得幾個小郎君成日裡圍著她轉,不攆她走,難道還留著她禍害不成?”

話音未落,院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跟著一人一馬飛也似的衝了進來,那剪花草的婢女來不及躲避,登時被撞翻在地,馬背上豹頭碧眼的男人猛地勒住韁繩:“蘇櫻呢,走了沒?”

卻是盧家大郎君,盧元禮。

他看都沒看倒在地上吐血的婢女一眼,其他人怕他,也都不敢去救,忙忙地向他行禮:“大郎君回來了。櫻娘子沒走,在靈堂祭奠呢。”

很好,還沒跑掉。盧元禮勾唇一笑,跟著加上一鞭,衝進內院。

靈堂裡。

侍婢葉兒膝行上前,扶住蘇櫻。她跪在靈柩前哭了多時,此時鬢髮微亂,喘微微地倚著人,晨光透過窗欞映在她臉上身上,臉是近乎透明的白,唇是泣血般的紅,粗麻衰絰寬大厚重,壓得她纖頸細腰似承受不住般,微微彎折。葉兒心中不自禁地生出憐惜,柔聲問道:“娘子,還等嗎?”

今天是夫人崔瑾的七七大祭⑴,按理說親朋應該上門弔唁,但從寅時開祭到如今,一個弔客也不曾來。

“不等了。”蘇櫻搖頭,以母親尷尬的身份和名聲,不會有人前來弔唁,“隨我去見老夫人。”

憔悴支離,微微沙啞的嗓,葉兒的憐惜越來越濃,小心翼翼扶起她:“是。”

蘇櫻整了整衣服,慢慢走出靈堂。

出門向北,道邊一帶粉牆碧瓦的房舍,是母親生前住的院子。

一年前母親改嫁歸德將軍盧淮,她也因此進了盧家,她曾無數次籌劃如何離開這裡,不想最終卻是以這種形式。

來到正院時,盧老夫人歪在榻上:“要走了?”

“是。”蘇櫻倒身下拜,“特來辭別大母。”

盧老夫人扶著憑几,半晌才道:“你母親是殉夫死的,按理說我該留下你好好照顧才是。”

蘇櫻握著帕子,擦了擦乾乾的眼角。

她也沒想到母親居然會殉夫。十歲時阿耶過世,之後的六年間母親三次改嫁,嫁的都是長安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每一個都為了娶她鬧得滿城風雨,可每次不到兩年,母親就會和離。

母親彷彿很容易厭倦,也從不曾愛過誰。

不然也不會明知道盧家是什麼樣的虎狼窩,就那麼拋下她一個人,吞金自盡了。“母親對父親情深義重,父親為國捐軀,母親為父親殉情,此乃夫婦大義,若是大母因此對兒心存歉疚,兒就無地自容了。”

她要的正是盧老夫人對她心存愧疚。

三個月前繼父盧淮赴隴右上任時急病而死,訊息傳來時母親並沒有什麼悲傷之情,還因此惹得盧老夫人極為不滿,沒想到盧淮的七七剛過,母親突然吞金自盡了。

雖然隔了幾十天才死,但毫無疑問肯定是殉夫,從前長安人背地裡都說母親放蕩無節,三嫁三離,丟盡天下女子顏面,此事一出,又紛紛誇讚她節烈,盧家總算挽回些顏面,對蘇櫻也比從前親熱幾分。

而她則趁機提出離開盧家,又在盧老夫人面前殷勤小心,為的都是今天。

“是個懂事的。”盧老夫人伸手扶她起來,“尼庵終究不是久居之地,等安葬完你母親,我安排人送你回錦城,不會讓你有後顧之憂。”

錦城,阿耶的家鄉,十歲之前她生活在那裡,一生中最覺得溫暖留戀的地方。

不會有後顧之憂,是答應幫她約束盧氏兄弟,不讓他們糾纏阻攔。

蘇櫻鬆一口氣,再次拜謝:“兒叩謝大母垂憐。”

盧氏兄弟一直對她虎視眈眈,母親在時還有點顧忌,如今母親死了,他們絕不會放過她,她終於利用盧老夫人這點為數不多的愧疚,得她承諾,幫她脫身。

“去吧。”盧老夫人點點頭,“車子都備好了,尼庵那邊我也打過招呼,你先送靈柩過去,喪事辦完就走。”

蘇櫻再拜出門,院外一株柳樹,因著初春一直不曾下雨的緣故,枝條是種灰撲撲的黃綠色,難看得緊。

母親在遺書上寫道,死後火化,不立墳墓,骨灰灑進灞橋下的灞河水中。

那是長安人折柳送別的地方,也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地方。蘇櫻沒有心思去猜測母親為何有這麼古怪的吩咐,也許是因為盧淮有個早死的原配發妻,母親身為繼室,不可能與盧淮合葬,所以寧肯獨自一個,連骨灰也要隨水衝個乾淨吧。

倒是符合母親一貫決絕的做派。

蘇櫻回到房裡,關了門將金銀細軟和地契房契貼身藏好,寬大的衰絰一遮,一絲兒也看不出來。

這些都是母親自盡當天交給她的,當時母親神色與平時並沒有什麼兩樣,是以她絕未曾想到當天夜裡母親便吞金自盡了。

“娘子,”葉兒在外面敲門,“車套好了,可以走了。”

蘇櫻整整衣服開啟門,四壁蕭然,她的東西都已經打包整理好,先行搬上車去了,此時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心頭突然一陣異樣。

如今,她是無父無母,孑然一身了。

不過從此,也自由了。

蘇櫻回頭再看一眼,吩咐葉兒:“走吧。”

“要往哪裡走?”身後突然響起似笑非笑的喚,跟著啪一聲,一個包袱被丟進門裡,“我的好妹妹。”

她的繼兄,盧元禮。

蘇櫻心裡一緊,未曾回頭,先將驚懼之色收斂了,換成素日在他面前乖覺柔順的模樣。

盧氏兄弟幾個,最難纏的就是盧元禮,他手段狠辣軟硬不吃,有他在,她跑不掉。

從開始籌劃脫身,她便將要務放在了擺脫盧元禮身上。盧家要護送盧淮的靈柩回鄉安葬,她明裡暗裡使勁,說動盧老夫人將這差事派給了盧元禮,十天前盧元禮扶柩離開長安,來回路程加上安置下葬至少要兩個多月,而她在盧元禮走後立刻提出離開盧家,算好了等盧元禮回來時她已經回到錦城,可盧元禮怎麼這時候突然回來了?

蘇櫻回頭:“大兄幾時回來的?”

“剛到。”盧元禮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將手裡剩下幾個包袱也扔進屋裡,“妹妹這是要走?”

蘇櫻不敢說是,婉轉答道:“大母命我送母親的靈柩出城火化。”

“不消妹妹去,我替妹妹辦了,”盧元禮大步流星走進來,“妹妹安心在家等著就好。”

包袱東倒西歪扔在他腳底下,他是知道了她要去錦城所以趕回來阻攔,還是隻不想讓她去尼庵?蘇櫻思忖著:“多謝大兄,不過大兄的事情可都辦完了?”

“沒,”盧元禮靠在門框上抱著胳膊看她,“快到天水時聽說妹妹要走,我晝夜兼程跑回來,累死了兩匹馬。”

若只是為了不讓她去尼庵,不至於如此緊張,那就是知道了她要回錦城。可盧家上下除了盧老夫人沒人知道這個安排,又是誰透漏給了他?蘇櫻輕輕搖頭:“大兄真是的,我的事有什麼要緊呢?若是耽擱了安葬父親,大母肯定要擔憂,大兄還是快些回去吧。”

這是搬出老夫人來壓他嗎?聽說她近來一直在老夫人面前獻殷勤,哄得老夫人言聽計從。盧元禮勾唇一笑:“放心,耽誤不了。”

欺身向前,看見她平靜之下微微顫抖的衣袖,她是怕呢,強撐著不肯露出來,越發讓人心裡癢癢。一步步逼近,她一步步退後,直到後面是牆,退無可退,盧元禮忽地俯身,鼻子幾乎要碰到蘇櫻的鼻尖:“要麼我陪妹妹去尼庵吧,荒郊野嶺的,免得妹妹害怕。”

失算了,應該等她到了尼庵再去堵,荒郊野嶺,四下無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蘇櫻聞到男人熱烘烘的汗氣,夾雜著連日奔波的灰土氣,亂哄哄的一齊鑽進鼻子裡。盧元禮在笑,綠眼睛亮閃閃的,一口森森的白牙,讓人想起狼或者其他什麼惡獸的獠牙。蘇櫻伸手,指尖輕輕點在他領口處,忽地一笑:“別過來,臭。”

其時太陽剛剛高過屋脊,金紅的光芒透過窗欞落在她臉上身上,明暗之間,她眼中帶笑,如風吹水面,碎金點點,盧元禮覺得心跳突然停了一拍,不由自主渾身一僵:“什麼?”

“大兄身上都是汗味兒,燻到我了。”蘇櫻縮手,那點笑也跟著收斂得無影無蹤。熱孝之中無論如何都不該笑的,哪怕她對母親的死並沒有太多哀慼之情,甚至還隱隱覺得解脫。

至少從今往後,她再不必擔心被母親帶著,穿梭於一個個陌生未知的家了。“退後些。”

盧元禮不由自主退後半步。方才她指尖碰過的地方突然火辣辣起來,像有火在燒,燒得人口乾舌燥,坐立不安。熱孝之中她不曾塗脂粉,但眉是黑的唇是紅的,面板是近乎透明的潤澤白色,寬大的衰絰下隱約可見起伏的曲線,是將熟未熟的桃。

蜀地每年進貢水蜜桃,他總能拿到宮裡的賞賜,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皮,撕開來一嘬,滿嘴都是清甜的汁水。

她也是蜀地生,蜀地長的。盧元禮動了動發僵的身體,不知怎的竟又退後半步,嘿嘿一笑:“妹妹嫌我臭,那我就去洗洗好了。”

“好。”蘇櫻點頭,“大兄快去吧。”

盧元禮將要轉身,忽地又停住步子:“妹妹該不會趁著我去洗澡,偷偷跑了吧?”

“不會。”蘇櫻搖頭。

跑不掉,連她跟盧老夫人私下的約定盧元禮千里之外都能知道,這府中裡裡外外,不知道有多少他的耳目。尼庵更去不得,那邊沒有盧老夫人制約,盧元禮想如何,她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地,還不如留在盧家,至少名義上她還是他的妹妹,他行事總還有點顧忌。

盧元禮又笑:“我想著也是。”

她是聰明人,聰明人不做徒勞無用的事,從前有她娘,有盧淮給她撐腰,他心裡再癢癢也不能下手,如今盧淮死了,盧家上下再沒有誰能管得了他,她跑不掉。“妹妹乖乖等著我。”

盧元禮轉身要走,又突然停住,蘇櫻順著他的目光向階下看去,庭中一株高大的烏桕樹,經冬的赭色果莢在晨風中微微晃動,樹下一人長身玉立,漆黑如墨的眸子淡淡向她看過來。

蘇櫻猛地怔住。

裴羈。

“他怎麼來了?”盧元禮微眯了碧眼,帶著戒備。

樹下之人叉手為禮:“奉父命,前來弔唁崔夫人。”

蘇櫻恍惚著,憑著本能還禮。他來了多久?方才那一幕,他又看見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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