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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此良人

文/錢潮信/首發晉江

北京愛絃樂團,排練室。

“這樣的話,第一提琴手的位置就暫定給葉辰。”

中年男人臉上帶著笑,敲了敲桌子,笑意卻未達眼底。

“江老師,你沒有意見吧?”

江蘭溪坐在椅子上來回翻那兩頁曲譜,找屬於自己的和聲部分。

搭在曲譜上的手指白淨頎長、骨節分明,手背和手指接近黃金比例,堪比第一流的手模。

美中不足的是,每個指肚有一層薄薄的繭,積年累月拉琴留下的痕跡。

他微微垂眼,有些漫不經心。

“好的,團長。”

等到中年人離開,站在他身邊的秦羽拳頭砸到桌子上,罵道:“你們團長真不是個東西,慣會拜高踩低!”

相較於好友怒氣衝衝,江蘭溪本人平和很多。

他起身給秦羽倒了杯茶水,寬慰道:“氣大傷身。”

說完又去看曲譜。

前兩年江蘭溪在蘇南交響樂團做首席,拉慣了主旋律,沒怎麼拉過和聲,即使是熟悉的曲目,也要重新記憶。

秦羽心疼得差點落淚。

他比誰都知道好友的本事!

知名音樂學院畢業,上學時就拿過數不清的小提琴賽事獎項,專業素質絕對一流。

只有一點不好,不愛出風頭。

不是他吹牛,但凡好友稍微露個臉,都不用拉琴,單憑姿色混個明星小提琴家不成問題。

他一把奪過江蘭溪手中的曲譜,團成紙團拋進垃圾桶。

“別看了!換樂團!你這雙手比金子還寶貴,怎麼能去彈和聲,你不委屈,我都替你委屈。”

江蘭溪撿出垃圾桶裡的曲譜,放回桌面,一寸一寸展平。

“第二小提琴手也沒什麼不好,我才剛來北京,還沒有挑三揀四的資格,慢慢來就好。”

秦羽臉色難看,“重點是這個嗎?重點是那個踩在你頭上的人是葉辰!他哪裡有你拉得好——”

“要不是他傍上了那個——”

話沒說完,琴房的門被推開,一個光頭大鬍子探進來。

“小江,還沒回家啊?”

“這就走了,吳主任。”

來人是樂團演出部的主任,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看對方像是有話要說,江蘭溪主動問:“主任,您有什麼事?”

吳主任走進門來,看到秦羽也在,嘴角倏地笑開一朵花。“喲,這不是秦小少爺?又來找小江玩?”

秦家小爺鼻孔朝天哼了口氣。

團長他懟不回去,一個小小主任,用不著陪小心。

吳主任也不見怪,正要厚著臉皮和秦小少爺交談兩句,門外走廊傳來一聲不耐煩的清咳。

“快一點,陳少他們要等急了。”

聽這高冷的音調,除了葉辰還能是誰?

吳主任搓搓手,迴歸正題。

“小江啊,是這樣,陳少點名今晚的場子要葉老師去拉琴。葉老師的琴呢,今早剛被送去調音,一時半會兒拿不回來,你能不能把琴借給葉老師用一下......”

“瞧瞧你說的是人話?”

秦羽臉色更難看:“虧你是搞音樂的,不知道小提琴是演奏家的老婆?有人問你借老婆你借不借啊?你們這麼大樂團連備用的小提琴都沒有?專門撿外來戶欺負?!”

秦家在京城也算有頭有臉,吳主任哪敢反駁,兩手一攤,為難道:“我的秦少喲!陳少的脾氣您不是不知道,咱們哪敢用備用提琴去應付!樂團上下誰不知道江老師的琴好,咱也是沒辦法了呀!”

吳主任一邊說,一邊給江蘭溪使眼色,暗示不要讓彼此下不來臺。

秦羽氣得眼睛通紅。

氣氛一時僵持下來。

江蘭溪見狀,默不作聲開啟琴盒,把琴弓小心取出來,說:“琴可以借,琴弓不行。”

琴弓就是演奏者的左右手,魔法師點石成金的魔杖,比琴更重要的存在。

吳主任也不強求,“有琴就好,有琴就好。”

他雙手捧著接過琴,還沒拿穩,被身後冒出來的葉辰搶了去。

葉辰隨便撥了幾下琴絃,毫不愛惜的樣子看得人心頭窩火。

幾聲鏗鏗音色純正,無可挑剔。

葉辰抬著下巴道:“謝了。”

接著看也沒看幾人一眼,揚長而去。

眼看著葉辰抱著他的“伴侶”上了一輛蘭博基尼,江蘭溪撫著落單的琴弓,微微出了會兒神。

秦羽朝蘭博基尼遠去的方向啐了口吐沫。

“他奶奶的!搶了首席又搶琴,這是來耀武揚威了呀!我呸呸呸!搭上金主了不起啊!”

秦羽順風順水慣了,橫衝直撞沒服過誰,江蘭溪卻不一樣。他剛來北京沒多久,聽秦羽的口氣,那位金主,倒比秦羽還厲害幾分。

剛才吳主任提到“陳少的脾氣您不是不知道”時,秦羽氣紅了眼都沒敢反駁,他就猜到,他的琴是不得不借出去了。

“蘭溪對不起,我不是不幫你,實在是那個姓陳的他......人家是頂級豪門,姓陳的又是獨生子,四九城的太子爺,敢惹他的都——”

秦羽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你曉得吧,咱們惹不起。”

豪門也分三六九等,陳家無疑是位於金字塔尖的那一批,遠非江家、秦家等二流富商可比。

車子在晚高峰裡走走停停,窗外鉛灰色烏雲壓得人心口發悶。蘭溪開啟車窗,悶熱的風吹亂劉海,感受不到一絲清涼。

秦羽把著方向盤,還是不平,“不過我聽說他玩得很開,只睡覺不談情,月拋都算抬舉他。你放心,最遲一個月,葉辰就笑不出來了,你肯定能重新當上首席!”

……這樣的首席又有什麼意義?

他顧不上想一個月以後的事,他只惦記自己的琴有沒有好好被對待。

秦羽又問江蘭溪要不要去酒吧喝幾杯,江蘭溪沒心情玩,秦羽就把好友送到樓下,自己泡吧去了。

回到家發現,手機有來自姆媽的三個未接。

白天練琴時開了靜音,一直忘記改設定。他眉心一跳,趕緊回過去。

“仔仔你好忙哦,再不接電話姆媽就要搭車去北京找你了。”

電話那頭細糯溫柔,是江南煙雨中咿咿呀呀的吳儂小調,嗓子裡灌滿了蜜糖,埋怨的話也勾得人心癢。

江蘭溪一聽她說話,心就軟了。

他開了壁燈,盤腿坐在沙發上,昏黃的燈光照亮青年纖瘦漂亮的身姿,像一棵挺拔的竹。

“姆媽飯阿吃勒?今天打了幾圈牌?輸了多少仔仔給你發紅包。”

日常絮叨,待孫眉說出那句“晚上睡覺記得關窗”的標誌性結束語,江蘭溪長舒一口氣,正要說姆媽晚安,不料孫眉話音一轉,“仔仔——”

再開口時,語氣不似剛才隨意,反而架了幾分小心與討好,江蘭溪心口一縮。

果然,該來的還是逃不掉。

孫眉的聲音軟下來,“下個月你爺爺要辦八十大壽,我寄去了幾箱大閘蟹,你找個時間送到江家去。”

江蘭溪眉心微皺,“不用吧姆媽,江傢什麼山珍海味沒有,我們送過去人家不一定要。”

一涉及到江家,他媽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犯執拗。

“你不要忘記你為什麼去北京,送東西是次要,我是在給你製造在你爸爸面前露臉的機會。”

“......”

電話結束通話後,江蘭溪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面,背曲譜的心思一點也沒了。

他當然沒有忘記。

他背井離鄉從蘇州來到北京,照孫眉的意思,是來求一個“名分”。

孫眉是江鶴年輕時候的眾情人之一,年輕時在蘇州本地一家書廳唱評彈,是江南一帶頂叫座的美人,偏偏識人不清,前後拍拖的幾個只圖新鮮,沒一個把她娶回家。

到三十歲上,孫眉摸著自己逐漸鬆弛的肌膚,使了點手段,當時與之拍拖的江家少爺江鶴成了“被選中的人”。

江蘭溪才得以出生。

孩子的事傳到江家本家,江家不能容忍準兒媳是個交際花,於是火速為江鶴定下聯姻物件,千萬婚禮搞了場豪門聯姻。

......

如今江太太沒了,江鶴也從江少變成江總,沒了聯姻的束縛,孫眉心思又活泛起來。

江蘭溪不知道勸過孫眉多少次江鶴絕非良人,勸不動。

可能年紀越大就越惦念年少不得的東西,孫眉不止一次拉住他的手,悽悽婉婉地哀求。

“江鶴除了他原配那個兒子,就只有你了,姆媽這輩子都想做名正言順的闊太太,你也不想那些人看咱娘倆一輩子笑話吧。”

滾燙的淚珠滴落到江蘭溪的手背上,江蘭溪就說不出話來了。

於是先是荔枝、山竹,後又是螃蟹、白魚,亂七八糟的東西,孫眉讓他往江家送了好幾次。

但是江家怎麼會缺這種東西?又怎麼會因為這些東西就娶她進門?

上一回江蘭溪去的時候,看見傭人正在用他送去的鮮荔枝餵馬。

這些事兒,他從未和孫眉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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