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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你娘和你奶又幹架了!”

“……”

春日春光正好,宋驚蟄一早就拿著犁耙在田裡犁地。他年輕力大,幹活又麻利又細心,一塊地叫他犁得鬆軟又工整,讓人看著就舒服。

康州府近三年來都乾旱,唯獨今年開春下了兩場雞爪雪。宋驚蟄從小就對環境敏感,天晴慘雨他總是比旁人提前預知。去年一入秋,他就察覺到空氣中有水氣在凝結,猜測今年多半都是個澇年。因此秋收後,他並未像其他人一樣急急忙忙地播種冬麥,而是輪種了花生。

八月種的花生,十二月收穫後,留了一部分應對今年的夏稅,其餘的全換了糧食。

宋驚蟄跟糧鋪的王掌櫃熟,他能一石新糧在糧鋪換兩石往年積壓下來的陳糧。十畝地的花生,收了十五石,除去夏稅的兩石,賣了五石,剩下八石全換了糧食。這才將將夠家裡近二十張嘴吃喝。

今年的地,宋驚蟄打算黃豆和芝麻套種,這兩種作物的開花期都需要雨水灌溉。他們康州府沒幹旱前,夏季多雨,最適合播種黃豆了。

只是他家人多地少,他不得不在這土地上多下心思。可宋驚蟄也不傻,這十畝地又不是他一個人的,他費心費力也不過是勉強吃飽飯而已,所以這地,他一直實行的都是出工不出力,糊弄人地在幹活。

眼下春耕都快結束了,家裡還有好些地沒犁。宋驚蟄正琢磨怎麼讓家裡人都來下地幹活時,田埂上傳來了喚他的聲音。

“麻煩五叔伯知會我了,我犁完這壟地就回。”宋驚蟄應了聲,依舊不緊不慢地犁地。

對於家裡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的戲碼,他都習以為常了。深知不讓她們吵上一會兒把情緒發洩出來,這架停不了。趕著回去也沒用。

“那你可快點,鬧騰得可兇了。”

“知曉了。”

宋驚蟄不急,周遭跟他一樣在地裡幹活的其他人卻替他急開了:“宋萬民家又鬧了?”

“他家哪天不鬧?”

“說得也是,就是可憐了驚蟄喲。”

“誰說不是呢,攤上個這樣的爹孃,這樣的爺奶叔伯,全家就指著他一個人幹活,連門親事也說不上,嘖嘖嘖。”

“說到底還是驚蟄太老實了,大家都不幹,照我說,他也該不幹得好,累死累活地養活一家人,圖啥啊。”

“……”

被人定性為老宋家人力黃牛的宋驚蟄慢悠悠地犁完最後一壟地,這才抹了把額頭上不存在的汗,拾起農具一副累極了的模樣往家走。而他身後一片規整的土地中,無人知曉他今天就只犁了這一壟地。

他這番舉動,少不得又惹來一片憐愛。

“這宋萬民家也算是歹竹出好筍出了驚蟄這根老實肯幹還長得不錯的苗,要不是他家是個火坑,我都想把我家哥兒說給他。”

“這可使不得,長相又不能當飯吃,再說驚蟄這麼一副任勞任怨,不知反抗的性子,你家哥兒若真嫁進去,那還不得被他家當第二頭牛使。”

“那可不,一家子懶貨,還要攤上個蠻不講理的婆婆和整天就知道瞎晃悠的公公,這都不是火坑了,這簡直就不是人該去的地方。”

“我不是心疼驚蟄這娃嘛。”

“心疼也不能坑自家娃娃,誰叫他出生在這樣的家裡,還有個那樣的爹孃,要是宋福田沒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那還可以思量一下。”

村裡人說起宋萬民家的閒話就停下來了。

宋驚蟄也不是不知道他們在議論自己家,知道也沒辦法,誰叫他們家總是有那麼多的奇葩事,令人說道。

他奶,吳桂花,一顆心長歪了,全偏到了他三叔身上去了。平時不讓他三叔下地幹活也就罷了,還想讓他爹和大伯兩個人一輩子養著三叔。

以前他爹和他大伯也不在意,畢竟是自己的親弟弟,血濃於水,養就養了。

可他大伯自從成親有了自己的小家後,心裡就有點不得勁了。他在鎮上碼頭當了個管事,每個月有四百文的工錢,除去自己花用的五十文,剩下都上交給家裡了。可他和大伯母兩個人為家裡忙忙碌碌的,一年到頭連身新衣裳也得不到。

反觀三叔養得白白胖胖的,年底還有新衣裳新鞋穿。他們當哥嫂的,不好跟弟弟爭,但等到他們的孩子落地,也穿不上新衣裳的時候。

大伯不樂意了,跟他奶大吵了一架。自此大伯只給家裡交兩百文的工錢,大伯母也不下地幹活了。

地裡的活計自然就落到了他爹頭上,他爹也是個老實的,想著大哥要養家裡也不容易,他又是個當哥哥的,讓著弟弟是應該的,任勞任怨地操持著家裡的田地。

一直辛苦到娶親的年紀,他爹相上了隔壁村葛木匠的女兒,讓他奶去提親,他奶以葛木匠要的五兩銀子的聘禮太高了,沒答應。

後來葛木匠的女兒嫁給了別人,他爹生氣從家裡跑了出去,回來的時候,還把他娘給帶了回來。

他奶又嫌他娘是個孤女,沒有孃家幫襯,還是不肯答應。

這下他爹不同意了,直接從屋裡找個根繩子往房簷上一掛:“那我和月娥只好吊死在家裡了。”

他奶沒辦法,捏著鼻子答應了,事後又不順氣,總覺得是他娘攛掇的他爹這樣乾的,總看他娘不順眼,平日裡總挑他孃的刺,還總想給他娘添堵——給他三叔找了個家裡人多兄弟多的三嬸,還故意給五兩銀子的高聘禮,想以此來壓他娘一頭。

他娘沒感覺被壓,倒是替他爹不值,徹底爆發地拿著菜刀追著三叔砍,質問他奶,為什麼給三叔娶親就拿得出聘禮,給他爹娶親就拿不出聘禮。

他奶一句:“我的錢我想給誰花就給誰花,我就不給老二花錢娶親怎麼了?”徹底傷了他爹的心。

自此他爹再也不管地裡的活計,成天不是在山裡晃悠就是在河邊晃盪,從人人稱讚的勤快漢子,變成了村裡閒漢。

而他娘從那天過後,也不再委曲求全,天天跟他奶唱反調,家裡小到用一根針大到煮一棵菜,隨時隨地都能吵起來。

雖然家裡經常叮叮哐哐地吵鬧,但宋驚蟄覺得挺好的,至少大家都不用受氣,委屈自己,憋出一身的病。而且他娘強勢一點,才不會在他奶手下吃虧。

“……”

宋驚蟄的念頭剛落,還沒靠近家門口的他,隔著老遠就聽到他孃的聲音:“還有沒有天理和王法了,你們成親的時候聘禮和聘金給得足足的,輪到我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好不容易得了四間泥屋,還得拿出來騰給大家,你們就是欺負我一個孤女,欺負我沒孃家,我要去找村長和里正來評理,實在不行,我就吿到縣衙去,我倒要問問,世間有沒有給出去的聘禮還有要補貼回來的道理沒!”

他趕緊穿過圍在他家門口看熱鬧的一群人,進門去攙扶住他娘,急切地問:“娘,怎麼了?”

見宋驚蟄回來了,鄭月娥像是一下有了主心骨,抓住他的手,眼淚說來就來:“兒啊,娘沒用,你奶和你大伯母三嬸要逼死娘,娘活不成了,以後你清明過年的時候,記得給娘多燒燒紙。”

宋驚蟄心下了然,立刻配合著鄭月娥,一副悲慼又難以置信的模樣看向他奶:“奶?”

吳桂花眼神瑟縮,嘴裡卻罵罵咧咧的:“不就是讓你娘倒騰出兩間屋子給如意碩果他們幾個小的住嘛,她又哭又鬧的,搞得我們就可勁欺負她似的。”

說起這事,吳桂花就憋屈,當年她不就是想氣氣老二家的,所以花高聘禮娶老三家的。誰知道這個老二家的發什麼癔症,拿著菜刀追著老三砍,非逼著他們要給她補齊聘禮,不然她就要跟老三同歸於盡。

他們已經跟孟家講好了,哪裡還有多餘的錢給老二媳婦補聘禮,可是沒辦法,老二媳婦的刀都把老三脖子給割出血了,眼看再不答應,就要出人命了。

她只好答應給老二媳婦蓋四間泥屋當作聘禮。

她想得很好,這屋子是蓋在他們宋家的,以後還不是由她做主。然而這麼多年,這四間泥屋,她就沒插上過手。老二家有五口人,他們和三個孩子一人一間屋,住得滿滿當當的,就沒有她發揮的餘地。

好不容易,老二家的老大宋白露前些年嫁了出去,她空出來的那間屋,她讓收拾出來給家裡其他小的住,怎麼了?

“是啊,驚蟄,我們沒有欺負你娘,我們就是跟你娘商量,借白露那間屋子給家裡幾個小的住住,你看著家裡擠得連個下腳地都沒有了。”大伯母秦翠蓮出來打圓場。

宋家的孩子,除了她那兩個大點的兒子成婚的時候,婆母大方地給一人蓋了間屋住之外,其他的小孩還跟父母擠在一塊。

這怎麼行。眼看她的大孫子都快五歲了,小兒子也快十六歲了,還跟他們住在一起像什麼樣子。

“我呸,當初說好了這屋子是補給我的聘禮。”鄭月娥不幹了,“說是借,這借出去的東西我還收得回來嗎?你們大方,你們怎麼不把你們的聘禮借出來讓我花花啊?”

“你這說的什麼話,又不吃你的喝你的,就暫且住一下,說得好像我們侵吞你聘禮一樣。”三嬸孟雙秋氣炸了,當年她成親的時候,被二嫂那麼一鬧,婆母承諾給她起的屋子沒起,現在她的兒子閨女還跟她住一個屋,叫她騰一間舊屋子她還委屈上了。

見家裡又有鬧騰的苗頭,宋驚蟄清楚這事不徹底解決,過後還得鬧,捏了捏他孃的手,看向他奶道:“奶,不是我娘不肯借,我姐那間屋,我娘打算收拾出來給我成親用。”

鄭月娥經宋驚蟄這麼一點撥,醍醐灌頂:“可不是,家裡男娃成親,一人給蓋一間屋子,家興家旺成親都給蓋了屋子的,到你這裡,你奶連親事也不給你準備了。”

“娘心疼你,娘收拾自己的聘禮出來給你成親用,都要被她們給算計,娘上哪兒說理去喲。”

吳桂花簡直要氣死了,這個顛倒黑白的老二媳婦,她們哪有這個意思。

可她不敢反駁,她要是否認說沒有,下一刻,老二媳婦就要扭著她,讓她給驚蟄蓋屋。家裡要是能拿出蓋屋的銀錢,她們還在這裡鬧什麼?

“誰算計你了,你的屋子你願意借就借,不願意借也沒人逼你,你鬧騰個啥。”最終,為了避免多花銀錢,吳桂花不得不敗下陣來。

鄭月娥打蛇隨棍上:“那我家驚蟄今年都二十了,你為啥還不給他說親,你是不是想讓我家驚蟄打一輩子光棍。”

吳桂花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偏生宋驚蟄在這兒,她還不能多說,免得傷了孫兒的心,只能憋著氣說:“我明兒就找媒婆來給驚蟄說親行了吧。”

鄭月娥立馬應下:“這可是娘說的。”

吳桂花心口疼:“是我說的,不過你也說了,你自己收拾屋子給驚蟄成親用,驚蟄成親的屋子我可就不給他蓋了。”

“成啊。”吵贏了還把宋驚蟄說親的事給定下的鄭月娥也爽快,先把事應下,之後的事之後再說唄。

秦翠蓮和孟雙秋兩人在一旁著急,眼見就要鬧成了,怎麼這三言兩語間又黃了,偏生她們好幾次試圖插嘴都插不進去。

老太太懶得搭理她倆,她心肝疼,她要回屋去躺躺。還沒走出兩步,宋驚蟄又把她喊住了:“奶,地裡的活咋辦。”

吳桂花想也不想道:“你幹了就是,還能咋辦。”

宋驚蟄就知道會是這樣,家裡男人都死絕了,地裡的活都要他來幹,面上卻犯難道:“奶,咱家有十畝地,近三年來又幹旱,地裡的土硬得跟石頭一樣,咱家又沒牛。我一個人累死也幹不完這麼多地,要沒人幫我,誤了春播,今年咱全家都得捱餓。”

吳桂花算了算日子,這一算,發現都到春耕尾巴了,這才著急起來,對著三個媳婦吩咐道:“老大媳婦,你明兒去縣城把家興家旺找回來,讓他們回家忙兩天再出去幹活,老二媳婦……算了,老三媳婦,你也去把老三和碩果找回來,讓他們跟著驚蟄把家裡的地種完。”

讓她出錢借牛卻是萬萬不可能的,牛多金貴啊,還要吃草,她哪有割草的功夫。

她這麼一通安排下來,秦翠蓮和孟雙秋兩人好不憋屈,便宜沒佔到還要倒貼勞力,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但她們不敢反駁吳老太,只得應下。

“娘,我扶你去洗漱。”解決完家裡矛盾又給自己找好勞力的宋驚蟄,心情大好地帶著鄭月娥回了屋。

他還得琢磨一下,等家裡人都回來了,怎麼才能讓他們全都心甘情願地賣力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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