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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崖早在徐端宜過來的時候,就率先收回了視線。
他神情如故,還是那副疏狂無謂的模樣,摺扇輕撣身上的大氅,眼簾低垂,連一點眼神都未往徐端宜那邊看過去。
好像並未認出她是誰,又好像並不關心她是誰。
其餘人先前也被徐端宜喊得停下了動作。
卻未認出她是誰。
還是走近了,有人認出她身邊的時雨,方才私語議論起來:“這侍女瞧著眼熟,好似是長公主身邊那位會武功的姑娘。”
“你這麼說的話,好像還真是,上回長公主去城南施粥的時候,我也曾遠遠瞧見過,她身邊站著的,好像就是這位姑娘。”
這般議論著。
剛才還意圖揍謝清崖的那群人,哪裡還敢當著徐端宜的面,繼續冒犯?
除了原本那幾個隨身攜帶刀劍的之外,其餘剛剛隨手往旁邊抄起來的石頭、棍子,也紛紛丟到了一旁,朝徐端宜走過來的方向拱手問道:“敢問尊駕,可是長公主殿下?”
徐端宜的大半容顏,皆藏於風帽之下。
寒風輕吹風帽上那些細碎柔軟的毛,倒襯得風帽下的那張若隱若現的容顏,更顯如玉之姿。
徐端宜過來之際,先不動聲色地朝謝清崖所在之處看了一眼,見他身上無礙,稍才放心地收回視線。
被眾人詢問,她也未曾遮掩。
於眾人前停下,輕輕回應:“是。”
原先還有所疑慮、猜測的那些人,一聽這話,紛紛神色微變,面朝徐端宜的方向,叉手問安。
“請長公主安。”
徐端宜亦微微欠身,與他們回了禮,而後便讓他們起來了。
“諸位都請起來吧。”
待眾人稀稀拉拉直起身,徐端宜方才看向謝清崖。
時隔多年。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離這麼近過。
徐端宜記得上回他們離那麼近,還是天和元年,當時她十二,謝清崖十四。
表哥沒了。
他這個伴讀自然也就不必再繼續當了。
他十四歲的時候,開始跟著他的父兄上戰場,六月十六,那是她第一次主動出宮找他。
大軍出行,旗鼓喧天。
她出來的太晚,路上車馬又堵,還是沒來得及去南安王府見他一面。
本以為只能隔著人群遠遠看著他離開,而她手中握著的護身符永遠都送不出去的時候。
謝清崖卻不知怎得,忽然回過頭。
而後就一路朝著她的方向,策馬過來了。
眾人不知他要做什麼。
她亦不知。
她於帷帽之下,失神看著朝她策馬而來的少年,直到聽到熟悉的聲音輕輕傳入她的耳中。
“徐端宜,你可真是讓我好等。”
她微微仰頭,就能看見熟悉的少年於他最愛的寶駒上傾身而下,他身披銀甲,陽光與圍觀之人窺探的視線,皆被他藏於身後。
而他那雙熟悉的桃花眼,就在她的眼前,與她隔著薄薄的那層輕紗,無聲相對。
那時的謝清崖真是意氣風發,好不耀眼。
那也是他們最後一次離得那麼近,他從她的手中拿過護身符,走前,他看著她,抬起手,又放下。
少年將軍最後擎著韁繩。
走前,他留給她一句話:“等我回來,徐端宜。”
此後三年,他一直於邊關,未曾回來,她卻時常能聽到他的訊息。
那個曾經不被看好的少年,以兩年的時間,屢建奇功,十六歲,就被封作正三品昭勇將軍。
少年將軍,名聲響徹大夏。
不知有多少人想嫁給他。
可她還沒等到他回來,就先等到了他與寶珠定親的訊息。
後來,他終於回來了,可一併回來的,還有他父兄的棺槨。
那個曾經耀眼的少年將軍,自此之後,再也尋不見了。
她曾好幾次出宮,她想見他,她想看看他如今怎麼樣,卻始終未能再見到他一面。
後來,看到姨母和曹達對南安王府的忌憚、試探,看到日益長大,快到及笄之年的寶珠,她也不敢再去找他了。
時隔數年,他們終於再次相對。
與從前一樣無二的距離,卻好似隔著些什麼。
明明他們已有婚約,馬上就要成為這世間最親近之人,徐端宜卻再也尋不到一絲從前,只屬於他們之間的熟稔了。
徐端宜垂眸欠身。
把所有情緒都盡數收斂於心中。
“王爺。”
她輕聲喚他。
謝清崖亦垂眸看她。
記憶中那個自卑寡言的少女,早已生長得落落大方,如今她受眾人愛戴,仰慕她的人,更是數不勝數。
“長公主殿下,您實在不該嫁給這個紈絝子,您看看他,都與您定親了,竟還攜著醉花樓的姑娘招搖過市,絲毫不曾把您放在眼底!簡直混賬至極!”
“這位郎君所言甚是!”
“殿下何等尊貴身份,豈能嫁給這樣的紈絝?殿下若不想嫁,我等願聯名寫信,奏登聞鼓,以表天聽!”
這一句話,很快就引得眾人附和起來。
謝清崖聞聲嗤笑。
他懶得理會這些話。
若他們真能奏登聞鼓,作罷這樁親事,他倒是真要好好感激他們下了。
謝清崖正想出言,再刺激他們一番。
原先與他相對而立的徐端宜,卻忽然轉過身。
“諸位郎君切莫再說這樣的話。”
“登聞鼓是天子聽諫言,百姓鳴冤屈的地方,怎能用在這些事情上?何況我與王爺成親,已成定局,不會更改,也不可能更改。”
“可殿下您這樣,實在太委屈了!”
有人為她打抱不平。
徐端宜溫聲:“郎君說笑,我並不覺得委屈。”
“什麼?”
眾人因她的話而吃驚。
甚至因為太過驚訝,那些原本說話哀嘆的人,都變得瞠目結舌起來。
“殿下您、您,真願意嫁、嫁給他?”
他們說著說著,還伸手指向她身後的謝清崖,一臉不敢相信地看著徐端宜。
徐端宜不知道謝清崖此刻在做什麼。
她背對著他,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面貌,只依稀感覺到一抹視線猶如實質性的,投落在她的身上。
可徐端宜卻不知道這視線的背後,又藏著什麼樣的含義。
她亦不敢猜。
她於斗篷之下,無聲合握住手中暖爐。
“是。”
她輕聲應道。
一片譁然。
在場之人,看向她的目光皆含著不敢置信,張口欲言,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麼。
原先的喧譁已經尋不見了,安靜的,只剩下那呼嘯著吹過耳畔的風聲。
徐端宜卻還有話要說。
有些話,她想說,已經很久了。
她想到先前謝清崖被眾人圍堵謾罵的場景,便心疼不已。
曾幾何時,他是那麼的受人看重愛戴。
他路過之地,誰看見他,不得笑著喊他一聲“謝小將軍”。
不管他如今變成什麼樣,他都不該被如此對待。
“我知諸位看重我,但嘉順不過一小女子,實在不堪諸位這般看重。”
眾人一聽這話,只當她自謙,剛要說話。
便聽徐端宜話鋒一轉,接著說道:“諸位覺得南安王配不上我,我卻覺得是我配不上王爺。”
“我所做之事,不過是些布粥施衣的小事。”
“這些事,許多人都會做,都能做。”
“可王爺十四上戰場、十六封將,所行之事,皆是大事,冀州邊鎮是我大夏要塞,每年不知有多少韃子外族進犯,想要攻入我們大夏。”
“王爺沙場征戰,手中救過的人,足有成千上萬之數。”
“如今如何,都不能抹滅否認他曾經的功績和付出,諸位更不該因為我去羞辱王爺。”
原本想說話的那些人,此刻雙唇囁嚅,竟是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徐端宜亦未再出言。
這是她第一次出面維護謝清崖,卻並非她第一次想這麼做。
曾幾何時,許多次宴會,她見那些人議論謝清崖如今行事如何不堪,甚至有不少與寶珠不睦之人,藉此羞辱她。
她每每想出言,卻終是礙於身份,不可說。
如今倒是終於能說了。
可她能對旁人侃侃而談,卻不知該如何面對謝清崖。
他的視線依舊落在她的身上。
她能感覺到。
卻不知這其中隱含著幾分猜忌和懷疑。
風太大。
吹落了兩旁的積雪。
雪花紛紛揚揚,隨風飄落,也有不少落在了徐端宜的身上。
時雨怕她著涼,一邊替她拍落身上的飛雪,一邊輕聲與她說道:“主子,我們該回去了。”
“嗯。”
徐端宜應了一聲,卻未立刻離開。
她重新轉過身,面向謝清崖說道:“我還有事,便不打擾王爺了。”
徐端宜說完,又朝謝清崖欠了欠身。
而後又與身後眾人,欠身告辭,這才由時雨扶著離開。
不過未過多久,時雨又回來了一趟。
她是一臉不情願的樣子,把那手爐遞給了謝清崖身邊的女子,然後硬邦邦說道:“我家主子說了,天寒地凍,姑娘莫著涼了!”
那姑娘無端拿了個鎏金手爐,下意識的,先朝謝清崖看去。
可謝清崖此時還看著馬車的方向。
只是槅窗已經擋住,車簾也已經落下,他已看不到她的身影。
時雨走之前,還是滿心不高興。
偏礙於主子發過話,不敢對謝清崖做什麼,只能對著謝清崖重重哼了一聲,然後趾高氣揚地走了。
很快,馬車就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那些原本圍堵謝清崖的人,如今看著謝清崖,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最後也都一言難盡地拂袖走了。
倒也有幾個書生對著謝清崖拱手作禮的。
“剛才長公主所說,我們聽進去了,王爺當初功績,實非我等能比,此禮,我們敬王爺過往為大夏立下汗馬功勞。”
“但我們還是要說,嘉順長公主實乃別人想求都求不來的福氣,王爺能與長公主定親,實乃王爺的福氣,王爺該好生對長公主才是,而不是日日攜美人招搖過市!”
那人說著說著又生起氣來。
眼見謝清崖垂著眼簾,敲著摺扇,一言不發,氣得又想訓斥,最終還是忍耐著,領著人拂袖離開了。
一時間。
這原本熱鬧的一處地方,只剩下謝清崖和那個貌美女子。
“王爺,這手爐……”
這女子本是謝清崖母親留下來的人,原是暗衛出身,如今替謝清崖在外打探訊息,順道扮演他的紅顏知己。
此時握著個手爐,卻跟握了個燙手山芋似的。
給王爺扮紅顏知己這麼久,這還是她第一次有點扛不住。
他們這位未來王妃,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啊?
謝清崖朝她手中暖爐看去,半晌,才發話:“留著吧。”
“噢……”
芙蓉聽他這麼說,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過了一會,她又開始找話:“其實現在這位王妃還挺好的,比之前那位可強多了。”
“不過就是這個身份……”芙蓉有些愁。
她是真盼著王爺能娶個心儀溫柔的妻子,可這位嘉順長公主的身份,真是令人發愁。
謝清崖沒說話,只帶著人繼續向前走,直到快走到醉花樓,謝清崖方才停步。
“進去吧。”
芙蓉知道今天的扮演時間結束了,點點頭,也沒說什麼。
正欲進去之際,卻聽身邊又傳來一句:“東西給我。”
“什麼東西?”芙蓉不解。
今天他們可沒買東西。
與謝清崖雙目相對,她似有所感,朝手中那隻包著蜀錦的鎏金手爐看去。
眨了眨眼,芙蓉疑惑:“王爺要手爐做什麼?您又不怕冷。”
謝清崖移開視線,不耐道:“你話越來越多了。”
芙蓉抽了抽嘴角,卻也不敢違背,把手裡的手爐還給了謝清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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