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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麼,”鄭憐走在前,好似要向前回憶一番,頓了一頓,皙白色臉膛向上揚了揚,把個腦袋向後轉,老氣橫秋一副老儒像。
“只是心裡生了狹氣,隨意塗鴉罷了,原來也有一些,驛里人擇平庸一首,只在廊柱上刻了罷了。”
子惕點頭,眯了眼思索一番,側目卻瞧見兩個青衫襦袍的學子掩著衣袖揹著鄭憐切切察察,便收了手裡遞出的手札,恍然大悟似的喃喃,“原來如此。”
鄭憐慰心一樣慢慢頷首,望兩個青衫生,心裡不爽氣,只把心中不平的氣息壓在腔裡,好一番滾燙。
眾人推推搡搡到了京城,今年是個特別的試會,殿貢試喜聚一方,京城裡無挑的一群學生儒子,在街井打拱鞠禮的甚是。
眾學子在進京便散了個精光,只是子惕一路緘默,只是將眼腳向前動。
愈是臨近京城,心裡愈是不安。
林紓管家帶走了陳另,尚書府侍衛也拽走趙社,趙社一路哭喊著被塞在小轎裡,飛也似的跑開了去。
子惕是寒考頭魁的貢生,需淨了俗氣,由考師領了入行宮。
抒香一日,方可進殿會考。
子惕見兩個考師生得鼠目獐頭心中頓時冰似的半涼。
二考師領子惕在行宮迂曲的走,在行宮之中一步一停。
原來是對著行宮之中華麗之景迷得找不到路,愣是七拐八拐了許久。
子惕隨二人走,見二人時時把頭轉來向後看,夾無稜角的細眼,好似垂涎的看一枚口食一般。
子惕心中明瞭,想來是那鐵磁般的惡狼,正是在思索如何尋個理將他坑殺!
子惕卻又念起陳另來,先前在驛站會面便哭著臉要抱他,只把人擁的緊緊的。
適才子惕收綴物什之時,竟發現書篋中缺了一本自著的小本集子。
如今想來,定是陳另在丞相那處竊聽了甚麼,也同趙社交代了個乾淨,二人合著偷了他的集子!
子惕心中著實又氣又急,他們二人終是稚氣,意想面聖澄清,若此法可取,長夫子何必考時稱病辭務?
想此次殿試,非九死不得一生!
兩個考師手裡擎著一件東西,原來在手裡是沒有的。
子惕看那東西,竟然是一件鑲了金的小玉爐,子惕房裡也有一件如此小巧的玉爐,玉爐頂也正是一圈細碎的蟠龍紋樣。
那是子惕上曾祖父在朝為相時勻帝賜下的寶物,乃勻帝提了刻刀一筆一筆刻下的誡訓,爐內刻有九十九字小令。
爐外則是誡文三百八十六字。
子臣爐刻為人臣之道,子君爐刻當人君之理。
頭頂是四方的天,繁盛之地骨冢森然,園裡驕豔的花也那般可憎。
“你是哪裡來的宮奴,意攔一甲狀元的青天道!”
驚石水進似的聲將子惕喚回神志來。
待定了眸色,前頭玉石板上一個小年紀丫繁顫巍跪著,順著眉抖著聲回話:“奴婢……原是蘭妃主子宮裡的,”
二人一聽,蘭妃,不是前些日子失了寵,被天家一丈白綾掛了孝的破落戶麼?
頓時忘了身份,竟在一旁奚落起那奴婢來。
“原來是喪家之狗,難怪一身窮酸似的衣飾!”
那丫鬟一聽,竟騰起身,擎著臂膊掌摑了兩人,口中怒喝,“敢汙辱當朝天子!”
二考師被那一掌摑得不分東西,待著精神癱在地上,莫約是腦裡發昏,再也想不起來。
那奴婢睨著眼將兩人宮絛解下來把頭髮同手足困作一團,叫人擺在石板中央。
子惕放在中央瞧夠了鬧劇,身了直便走。
那宮女立在亭下,見子惕要走,欲上前喊,卻見那右桌上一枚小玉環、一鼎玉爐及一排採了綠葉慢慢寫下的字。
宮女不敢怠,忙叫人將二人偷來的玉爐送到御書房裡放好。
自己則用那玉環磨去了石桌上小排綠字。
夜裡迷濛的分不清東西,嫿笄一面繡著錦,一面將澂夫子寫的字用檀粉細細排了印在玉簡裡。
今是夫子受邀,要同澹濮山鈺覃天尊碼一盤棋,卻只與嫿笄說了要擺,未曾講要下子。
想來澂夫子是要回來給她講禮的,便不敢恣睢了向外。
只把集子收好了施法鋪在玉簡上,以備夫子日裡授課業用。
嫿笄自小與姐姐跟隨夫子左右,澂夫子雖是文人大儒,在刺繡面竟也如魚得水。
夫子教姐姐刺繡時,就要嫿笄在一旁畫圖紋。
夫子的刺繡技藝一絕,就是一等的繡姑也不及。
之後姐姐拜王母做了師父,夫子便潛心教她禮義,夫子日忙夜忙
教導女畫算的時候也少的緊,聽夫子口氣,那餘下要教的,便是那天宮大殿上終日坐的玉帝了。
門外忽然又吹了疾風,竟將屋裡一扇窗吹開來,勁風打在房裡那八尺有餘的桃樹上,吹下的花瓣旋在房裡,四里都是芳香。
嫿笄放下繃子,把兩個叫器似的格窗制住,頭上是那放了清澈月光的斑駁的月。
嫿笄撐著窗臺,抬了鳳眼看月光皎皎。
那清冷的月宮是有座冰玉砌成的廣寒宮殿,也有一位絕色悽傷的嫦娥與終日搗藥的玉兔。
可誰知曉那玉兔終日搗的藥,其實是在為嫦娥療傷呢?
嫦娥本體的月亮,將月光的清澈給了世間,兄剩下那斑駁的月痕,而非什麼美麗的月桂呢?
“子惕……”
夜裡忽地冷了,疾風如寂,消散在落在窗邊一瓣花裡。
絲絲涼意沁入窗格,拂在嫿笄面容之上,似是皮頑,在雙眸眼睫上落得絲絲,在月華下印出一片影在眼下。
“月華涼綺風微鬢,竹影寒燈雨輕絲。”
子惕用了漱盂,夜色便漸漸暗下來,身上是慣用的玄色寢袍。
時前濯了發,用了香,墨髮水瀑一般披在肩上,眸如寒潭深邃,面若美玉雕工,修頎冷峻。
殿中燈如白晝,子惕於高案上坐了,面前疊了小丘一般的籍典,便是他日日不離身的箱篋裡的。
這些看似毫無可值的籍典,是弘氏一族與那無了族的澂氏世代傳承繼續下來的寶物。
子惕一生,都預備了獻身於此,未曾有過絲毫動搖。
所做之事一如蜉蝣撼樹,功成之率更是海市蜃樓。
雖然一路有同行,但悉知一切的,惟子惕一人。
子惕一人在浩如煙海,茫茫黑夜之中,去尋求那螢火一般微不可察的東西。
如今,上天垂賜了嫿笄,那般清明女子。
便是有悖人倫,子惕依舊不屑尊崇。
他本是桀驁性子,不服天地管束,雖處在邊澗堂磨了性。
但骨子中的狂傲只是被覆了層薄弱宣紙,有了牽引,便再也制不住。
一如見了嫿笄,一如他懼怕嫿笄欺愛他,一如他知曉行宮底下的骨冢森森。
一旦有了眷戀,子惕恍如失水之魚復得泉池,又再次見那泉池乾涸,唯剩崩裂淤泥。
子惕恍然怕了,怕姬笄逐漸將他沒在塵泥之中,她是妖,終歸不是他這俗子凡夫,嫿笄可以活到千百萬歲。
驟然聽得外戶一陣陣簌響,子惕仔細收了籍子,理了衣裳便向窗邊走。
原來這雨連綿,陣陣細膩,落在子惕面容,絲絲沁入心中,猶像那夢裡攜了幽香的姬笄。
子惕眼中竟是迷朦一片水汽,閉緊了鳳眸,猶如掩去的不捨。
“漫路長尋始得果,可憐淚成枯骨思。”
子惕眼見夜空散了雲,歇了雨,一輪斑駁明月儼然在天邊掛住。
卻依然投下清澈華光,竟將那陰黑之地也露在外。
細巧如珠,那便是粒粒沙石,被月華映出來耀光。
子惕怔著眸,扶窗的指骨蒼白,驟然若失色。
嫿笄與他,註定無法走在一起,縱使心意相通,也蒼白無力。
他註定在牢中度過冷漠之苦,註定有緣相見,卻無緣相守。
卻不能如子惕所願,教嫿笄忘了他。
那是姬笄,是與子惕一般之人,故而,嫿笄定會行他所行,做他所做。
嫿笄便是如此一人,心懷天下。
一顆柔心之下是一枚七竅的權謀。.
子惕怕嫿笄如他所料,也望嫿笄如他所料。
他知曉,他於嫿笄,那是唯一愛的念想,是嫿兒一顆淳如天池的淨澈愛。
可嫿兒於他,不僅是愛,更是慰心的精神,更是子惕為天下百姓尋來的替代他的希望。
那是他利用嫿兒的愛達成他的宏圖大志!
“子惕?子惕?”子惕驀然清醒,內顧無一人左右,便放了手在窗頁之上,將其闔上。
回首才見燭淚多積在燭臺上,房裡滴漏聲漸失。
子惕步步向前,似是使了千鈞之力,終是伏在桌上。
許久不見動靜。
子惕不敢把信留與嫿笄,恐懼言辭不對,讓姬算瞧出什麼來。
子惕思索許久,還是將他忘得乾淨才好。
原來也無力相守,何苦支撐一份念想?
平白與嫿笄添份心痛?
斑駁明月隱了形體在山裡,只見一柄鐮刀似的臥在山頭。
子惕不喜他人近身,早讓侍者取了漱用,身上寢衣也無甚用處,只將案上燭燈燃盡。
只消沐浴薰香,著了那青色儒袍,便再不是那桀驁世家。
子惕只要了一盅稀粥,兩碟做了精細的桃片糕。
只一人在桌上慢慢用了,又要了火盆,將箱篋裡籍子燒燼,收了灰燼放在香囊裡裹緊。
侍奴都在房外侍候,只探了頭往殿裡瞧,便都詫異不已。
都廝覷著在背裡切察。
只等了子惕從殿裡出來,也不正眼瞧她們,好似青燕掠過一般,在硃紅嵌了浮釘的門外消了跡。
子惕直身向前走,眸裡盡是寒潭般的深邃,青石鋪了的道旁皆是明麗的榮草,既無風也無動靜,烈豔而無芬香,一路的苦澀。
子惕到那甚什“契德殿”時,四里一人也無,惟一個細條一般的太監在殿外倚在柱旁打盹。
周遭本安靜如斯,突然見門裡湧出一隊親衛來,直向子惕,拿枷子往子惕頸上一戴,押著人退在一旁。
只見一人被簇擁著徐徐進了門,挑著小眼看子惕,手把山羊鬚捋了捋,問道:“那枷裡枷的,可是絮州弘璋律?”
子惕看他一身肥油在硃色官服裡夾著,只露了一臉的油腥,手裡倒抓一柄玉圭。
子惕嫌惡地蹙顫,閉口不說道。
那官遭了冷眼,恨恨的啐了一口水,對親衛聽咐,“此人對天子不敬,於百姓不愛,書通國信件,意欲叛國,押了印,就關在天牢,考後頭月處以車裂之刑。”
又將子惕上下量眼一番,罵道:“人模狗樣的窮酸書生,連黎民都不愛護,有況侍從,這般黑心的竟也是狀元?
司徒相學真是愈發無用了,甚麼阿狗阿貓都混進來!”
那人似是想到什麼,又道:“你一人叛國,九族遭罪,或許叫你那些貴戚拿銀錢贖了自己,免得九族首級都進了江谷,任魚蟲啃蝕!”
子惕理他也不理,兩手在枷裡松得很,便恣意動了動,瞧得一旁親衛目瞪口呆。
子惕是太瘦了。
一親衛著實好奇,上前挨著子惕,細氣問他:“大人是犯了右相的黴頭麼?”
子惕不理,親衛只好站回去,看子惕如勁松一般傲然,親衛搖頭婉惜。
“帶走!”
那官真是氣著了火,又奈子惕無何。
今日本是瞧了一個青樓裡的頭牌,本來是要將人帶回府裡,隨意抬了做個小妾,不想那花魁身價高得很。
雖有俸外的銀錢,可那是他棺材本,萬不能動的,百年後能得金縷衣,楠木棺、玉銀祭器便全仗它了。
子惕被親衛推出行宮之時,宮道真真無一人在,依舊是奴侍們各自懶洋地站著。
出了行宮,在外頭便換了府兵來押送,子惕頸子上與手上枷的枷子連同鐵鏈,在道里消不盡的響。
子惕在民間很是有名氣,府兵出來前,右相便細細交待了,萬不可讓百姓瞧了去。
便尋了一頂轎子,將子惕拽進轎裡用布封了口,晃晃蕩蕩的抬著轎,四腳飛也似的快。
到了獄裡,把子惕一把推進牢房裡,把門狠狠一拉,鎖了門。
陳另同趙社二人適才從考房裡出來,兩個一見,便四處打聽訊息,才知子惕早已在獄裡受了三日。
兩人收綴了東西,要往天牢裡趕。
獄官知曉兩人身份,只順眉低眼的請了進獄裡,又把自己功德稱述一番。
二人心裡念著子惕,也不理獄官,向獄卒問了子惕住處,開著腳匆匆往牢內趕。
子惕一直如此坐在草炕上,獄裡每日稀粥兩碗供給。
只是多日不漱洗,整個面孔便憔悴了許多,頰兩側盡是披散下來胡亂結著的頭髮。
“子惕,子惕!”“子惕!”
二人見到如此模樣的子惕,便以為子惕受了刑罰,陳另竟怒氣衝衝將獄卒扯來一頓好打。
趙社原來就膽小,更無陳另那般魄氣,看子惕睜了眼,趕忙詢問,“子惕,你受傷了沒有,啊?子惕?”
子惕默了一會兒,便想要起身,奈何軀體癱軟,連坐都是極力了。
趙社一見,竟嚇了膽,趕忙喊陳另,“堂……餘,堂餘,子惕他……”
話隔了一段,子惕便驀地吐出一灘暗紅的顏色。
趙社嚇壞了,卻將陳另扯過來,自己去解獄卒腰間的鑰匙。
陳另一看,登時抽出長刀,一勁砍了鎖,把個破門一踹,飛似的奔進去。
尚未扶住子惕,子惕卻先他一步,握緊了陳另的手,對陳另斷斷續續地道:“集子……紙筆…墨……”
陳另一聽,霎時怒火中燒,“命都交代去了,管他甚麼集子紙筆的?”
陳另猩紅著雙眼,兩手扶起子惕,見趙社地拔步過來,忙道:“我讓趙社去取藥、服了便好了。”
子惕不肯,硬是抓著陳另,死緊的不放。
陳另正要叫趙社,聽得子惕說道:“獄裡食水都摻了東西,怕是熬不過了。”“怎麼會?這明明,明明……”
“明明是麻沸散?我知曉你要救我,但事已成局,我自己都進了,已難以出去。
你便幫我取了筆墨,我將集子注下。”
陳另看子惕出氣多進氣少,一張臉幾近慘白,哪裡是進了三日牢的模樣?
“姓弘的,你做了甚麼?”
陳另一顆焦心熬成冰水,心裡痛似的悲涼,子惕的右手滿是炭灰,陳另將其拽在手裡,嚥著淚問子惕。
陳另自己不能說,只把眼睛瞪圓了看那烏沉的牆壁,卻見趙社蹲在草炕牆下捂著嘴哭。
那牆上是細密如蠅頭一般的小字,陳另望手裡子惕那隻雜了血絲的右手,以及一張青紫了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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