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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被推遲的奧運會
晨光已照亮了半個天空,西亞共和國的大地仍然籠罩在黑暗中,彷彿剛剛逝去的夜凝成了一層黑色的沉積物覆蓋其上。
格蘭特先生開著一輛裝滿垃圾的小卡車,駛出了聯合國人道主義救援基地的大門。基地僱用的西亞工人都走光了,這幾天他們只好自己倒垃圾,不過這也是最後一次了,明天,他們這些聯合國留在西亞的最後一批人員將撤離,後天或更晚一些時候,戰爭將再次降臨這個國家。
格蘭特把車停到不遠處的垃圾場旁邊,下車後從車上抓起一個垃圾袋扔了出去,當他抓起第二個時,舉在空中停了幾秒鐘,在這一片死寂的世界中,他看到了帷一活動的東西,那是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兒,它微微躍動著,彷彿時時在否認著自己是這黑色大地的一部分,在晨光白亮的背景上像一個太陽黑子。
一陣聲響把格蘭特的注意力拉回近處,他看到幾個黑乎乎的影子移向他剛扔下的垃圾袋,像是地上的幾塊石頭移動起來。那是幾名每天必來的拾荒者,男女老少都有。這個被封鎖了十七年的國家已在飢餓中奄奄一息。
格蘭特抬起頭,已能夠分辯出那個遠方的黑點是一個跑動的人體,在又亮了一些的晨光背景上,他這時覺得那個黑點像一隻在火焰前舞動的小蟲。
這時拾荒者中出現了一陣騷動,有人拾到了半截香腸,他飛快地把香腸塞進嘴裡,忘情地大嚼著,其它人呆呆地看著他,這讓他們靜止了幾秒鐘,但也只有幾秒鐘,他們緊接著又在撕開的垃圾袋中仔細翻找起來。在他們已被飢餓所麻木的意識中,垃圾中的食物比即將升起的太陽更加光明。
格蘭特再次抬起頭,那個奔跑者更近了,從身材上可以看出是個女性,她體形瘦削,在格蘭特的第三個印象中,她像一株在晨光中搖曳的小樹苗。當她近到喘息聲都能聽到時,仍聽不到腳步聲。她跑到垃圾堆旁,腿一軟跌坐在地。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面板黝黑,穿著破舊的運動背心和短褲。她的眼睛吸引了格蘭特,那雙眼睛在她那瘦小的臉上大得出奇,使她看上去像某種夜行的動物,與其他拾荒者麻木的眼神不同,這雙眼睛中有某種東西在晨光中燃燒,那是渴望、痛苦和恐懼的混合,她的存在都集中在這雙眼睛上,與之相比那小小的臉盤和瘦成一根的身軀彷彿只是附屬在果實上枯萎的枝葉。她臉色蒼白地喘息著,聽起來像遠方的風聲,她的嘴上泛一層白色的幹皮。一名拾荒者衝她嘀咕了句什麼,格蘭特努力抓住這句西亞語的發音,大概聽懂了:
“辛妮,你又來晚了,別再指望別人給你留吃的!”
叫辛妮的女孩子把平視的目光下移到撕開的垃圾袋上,很吃力,彷彿那無限遠方有什麼東西強烈地吸引著她。但飢餓感很快顯現出來,她開始與其他人一樣從垃圾裡找吃的。現在,剩餘的食物幾乎已被拾完了,她只找到一個開了口的魚罐頭盒,抓出裡面的幾根魚骨嚼了起來,然後吃力地吞下去,她想再次起身去尋找,卻昏倒在垃圾堆旁。格蘭特走過去把她抱起來,她的浸滿汗水的身體輕軟得今人難以置信,彷彿是一條放在他手臂和膝蓋上的布袋。
“是餓的,她多次這樣了。”有人用很地道的英語對格蘭特說,後者把辛妮輕輕地放在地上,站起身從駕駛室中拿出了一瓶牛奶蹲下來喂她,辛妮昏迷中很快感到了牛奶的味道,大口喝了起來。
“你家在那裡?”看到辛妮稍微清醒了些,格蘭特用生硬的西亞語大聲問。
“她是個啞巴。”
“她住的離這兒很遠嗎?”格蘭特抬頭問那個說英語的拾荒者,他戴著眼鏡,留著雜亂的大鬍子。
“不,就住在附近的難民營,但她每天早晨都要從這裡跑到河邊,再跑回來。”
“河邊?!那來回……有十多公里呢!她神志不正常?”
“不,她在訓練。”看到格蘭特更加迷惑,拾荒者接著說:“她是西亞共和國的馬拉松冠軍。”
“哦……可這個國家,好象有很多年沒有全國體育比賽了吧?”
“反正人們都是這麼說的。”
辛妮已經緩了過來,自己拿著奶瓶在喝剩下的奶。蹲在她旁邊的格蘭特嘆息著搖搖頭說:“是啊,哪裡都有生活在夢想中的人。”
“我就曾是一個。”拾荒者說。
“你英語講的很好。”
“我曾是西亞大學的英美文學教授,是十七年的制裁和封鎖讓我們丟失了所有的夢想,最後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指指那些仍在垃圾中翻找的其他拾荒者說,辛妮的昏倒似乎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我現在帷一的夢想,就是你們把喝剩的酒也扔一些出來。”
格蘭特悲傷地看著辛妮說:“她這樣會要了自己的命的。”
“有什麼區別?”英美文學教授聳聳肩不以為然地說,“兩三天後戰爭再次爆發時,你們都走了,國際救援斷了,所有的路也都不通了,我們要麼被炸死,要麼被餓死。”
“但願戰爭快些結束吧,我想會的,西亞的人民已經厭戰了,這個國家已經是一盤散沙。”
“那倒是,我們只想有飯吃活下去,你看他,”教授指指一個在垃圾堆中專心翻找的頭髮蓬亂的年輕人,“他就是個逃兵。”
這時,仍然靠在格蘭特臂彎中的辛妮抬起一支枯瘦的手臂指著不遠處聯合國救援基地的那幾幢白色的臨時建築,用兩手比劃著。“她好像想進去。”教授說。
“她能聽到嗎?”格蘭特問,看到教授點點頭,他轉向辛妮,一隻手比劃著,用生疏的西亞語對她說:“你不能,不能進去,我再給你,一些吃的,明天,不要來了,明天我們走了。”
辛妮用手指在沙地上寫了幾個西亞文字,教授看了看說:“她想進去在你們的電視上看奧運會開幕式。”他悲哀地搖搖頭,“這孩子,已不可救藥了。”
“奧運會開幕推遲了一天。”格蘭特說。
“因為戰爭?”
“怎麼?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格蘭特吃驚地看看周圍的人說。
“奧運會與我們有什麼關係?”教授又聳聳肩。
這時,一陣嘶啞的引擎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一輛只有在西亞才能看到的舊式大客車從公路上開了過來,停在垃圾場邊上,車上跳下一個人,看上去五十多歲,頭髮花白,他衝這一群人大喊:“辛妮在這兒嗎?威弟婭·辛妮!”
辛妮想站起來,但腿一軟又跌坐在地,那人走過來看到了她:“孩子,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還認識我嗎?”
辛妮點點頭。
“你們是哪兒的?”教授看看那人問。
“我是克雷爾,國家體育運動局局長。”那人回答說,然後把辛妮從地上扶起來。
“這個國家還有體育運動局?”格蘭特驚奇地問。
克雷爾手扶辛妮,看著初升的太陽一字一頓地說:“西亞共和國什麼都有,先生,至少將會什麼都有的!”說完,扶著辛妮向大客車走去。
上車後,看著軟癱在破舊座椅上的辛妮,克雷爾回憶起一年前他與這個女孩子相識的情景。
那個傍晚,克雷爾下班後走出體育運動局那幢陳舊的三層辦公樓,疲憊地拉開他那輛老伏爾加的車門,有人從後面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回頭他看到了辛妮。她衝他比劃著,要上他的車,他很驚奇,但她那誠摯的目光讓人信任,於是就讓她上了車,並按她指的方向開。
“你,哦,你是西亞人嗎?”克雷爾問,他的問題是有道理的,長期進行某些體育專案訓練的人,會給自己留下明顯的特徵,這特徵不僅僅是在身型上,還有精神狀態上的,雖然辛妮穿著西亞女性常穿的寬大的長衫,克雷爾專家的眼睛還是立刻看出了她身上的這種特徵,但克雷爾不相信,在這個已十幾年處於貧窮飢餓狀態的國家裡,還有人從事那種運動。
辛妮點點頭。
車在辛妮的指引下開到了首都體育場,下車後,辛妮在地上寫了一行字:“請您看我跑一次馬拉松!”在體育場跑道的起點,辛妮脫下了長衫,露出她後來一直穿著的舊運動衫和短褲,當克雷爾示意計時開始後,她步伐輕捷地跑了起來,這時克雷爾已經確信,這孩子是一塊難得的長跑好材料,這反而使他的心頭湧上一陣悲哀。
這座能夠容納八萬人的西亞共和國最大的體育場現在完全荒廢了,雜草和塵土蓋住了跑道,西邊有一個大豁口,是在不知哪年的空襲中被重磅炸彈炸開的,殘陽正從豁口中落下,給體育場巨大陰影上方的看臺投下一道如血的餘輝。
戰前,西亞共和國的體育曾有過輝煌的時代,但十七年前的那場戰爭以及隨後延續至今的封鎖和制裁,使得體育在這個國家成了一種巨大的奢侈。國家對體育的投入已壓縮到最小,僅僅是為了能零星派出幾名運動員參加國際比賽,以滿足對外宣傳的需要。但近年來,隨著這個國家生存環境的日益嚴酷,這一點投入也消失了,運動員們都不知漂落何處,國家體育運動局僅剩四名工作人員,隨時都可能被撤銷。
夕陽在西方落下,一輪昏黃的滿月又從東方升起。辛妮在一圈又一圈地奔跑著,時而沒入陰影,時而跑進如水的月光中,在這如古羅馬鬥獸場遺址般荒涼的巨大廢墟中,迴盪著她那輕輕的腳步聲。克雷爾覺得,她是來自過去美好時代的一個幻影,時光在這月光下的廢墟中倒流,一絲早已消逝的感覺又回到克雷爾的心中,他不由淚流滿面。
當月光照亮了大半個體育場時,辛妮跑完了第一百零五圈,到達了終點。她沒有去做緩解運動,只是遠遠地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克雷爾,月光下,她很像跑道上一尊細長的雕像。
“兩小時十六分三十秒,考慮場內和場外道路的差別,再加三分鐘,仍是迄今為止的全國最好成績。”
辛妮笑了一下。馬拉松運動員的特點之一就是表情呆滯,這是他們在訓練和比賽中長時間忍受單調的體力消耗的緣故,但克雷爾發現辛妮月光中的笑很動人,但這笑容卻像一把刀子把他的心割出血來。他呆立著,使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尊雕像,直到辛妮的喘息聲像退潮的海水般平息後,他才回過神來,把手錶戴迴腕上,低聲說:
“孩子,你生錯了時候。”
辛妮平靜地點點頭。
克雷爾彎腰拾起地上的長衫,走過去遞給辛妮:“我送你回家吧,天黑了,你父母不放心的。”
辛妮比劃著,克雷爾看懂了,她說自己沒有父母,也沒有家。她接過衣服,轉身走去,很快消失在體育場巨大的陰影中。
大客車向市郊方向駛去,辛妮在座椅上綿軟無力地隨著顛簸搖晃,疲乏和虛弱令她暈暈欲睡,但後座上一個人的一句話使她猛醒過來:
“薩里,你是怎麼把自己搞到監獄裡去的?”
辛妮直起身向後看,看到了那個被叫做薩里的人。她立刻認出了他,但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可憐的傢伙曾是西亞共和國最耀眼的體育明星。亞力克·薩里是西亞在封鎖期間在國際大賽中獲得獲牌的三個運動員之一,他曾在四年前的世界射擊錦標賽上獲得男子飛碟雙多向射擊的金牌,當時成為全國的英雄,辛妮仍清楚地記得他乘趟篷汽車透過中心大街時那光輝的形象。眼前的薩里骨瘦如柴,蒼白的臉上有好幾道傷疤,他裹著一件骯髒的囚服,在這並不寒冷的早晨瑟瑟發抖。
克雷爾說:“他去做一個走私集團頭目的保鏢,人家看上了他的槍法。”
“我不想餓死。”薩里說。
“可是你差點兒被餓死,在自由公民都吃不飽的今天,監獄裡會是什麼樣子?那裡每天都有人餓死或病死,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局長先生,您把我保釋出來確實救了我一命,可這是為什麼?我們這是去哪兒?”
“去機場,至於去幹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們只是奉命召集各個運動專案原國家隊的隊員。”
車停了,又上來好幾個人,與大部分西亞人一樣,他們都面黃肌瘦,衣服破舊,有人在不停地咳嗽,飢餓和貧窮醒目地寫在他們的臉上,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們都個子很高,這高大的身材更增加了他們的憔悴感,他們在車裡彎著腰,像一排離水很久而枯萎的大蝦。辛妮很快認出這都是原國家男藍的球員。
“嗨,各位,這些年過的怎麼樣?”克雷爾向他們打招呼。
“在我們有力氣給您講述之前,局長先生,先讓大家吃一頓早餐吧!”,“是啊,做為高階官員您體會不到捱餓的滋味,到現在您還在吃體育,可我們吃什麼呢?我們一天的配給,只夠吃一頓的。”,“就這一頓也快沒有了,人道主義救援已經停止了!”,“沒關係,再等等吧,戰爭一爆發,黑市上就又有人肉賣了!”……
就在男藍隊員們七嘴八舌訴苦的時候,辛妮挨個打量他們,發現她最想見的那個人沒有來,克雷爾代她提出了這個問題:“穆拉德呢?”對,加里·穆拉德,西亞共和國的喬丹。
“他死了,死了有半年了。”
克雷爾好像並不感到意外:“哦……那伊西婭呢?”辛妮努力回憶這個名字,想起她是原國家女藍隊員,穆拉德的妻子。
“他們死在一起。”
“天啊,這是怎麼了?”
“您應該問問這世道是怎麼了……他們和我們一樣,除了打球什麼都不會,這些年只有捱餓,可他們不該要孩子,那孩子剛出生局勢就惡化了,配給又減少了一半,孩子只活了三個月,死於營養不良,或者說是餓死的。孩子死的那天晚上,他們鬧到半夜,吵一會兒哭一會兒,後來安靜下來,竟做起飯來,然後兩人就默默地吃飯,終於吃了這些年來的第一頓飽飯,您知道他們的飯量,把後半月的配給都吃光了。天亮後,鄰居發現他們不知吃了什麼毒藥一起死在床上。”
一車人陷入沉默,直到車再次停下又上來一個人時,才有人說:“哇,終於見到一個不捱餓的了。”上來的是一位嬌豔的女郎,染成紅色的頭髮像一團火,描著很深的眼影和口紅,衣著俗豔而暴露,同這一車的貧困形成鮮明對比。
“大概不止吃飽吧,她過的好著呢!”又有人說。
“也不一定,現在首都已成了一座飢餓之城,紅燈區的生意能好到哪裡去?”
“噢,不,窮鬼,”女郎衝說話的人浪笑了一下說,“我主要為聯合國維和部隊服務。”
車裡響起了幾聲笑,但很快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淹沒了。“萊麗,你應該多少知道些廉恥!”克雷爾厲聲說。
“噢,克雷爾大叔,不管有沒有廉恥,誰餓死後身上都會長出蛆來。”女郎不以為然地揮揮手說,在辛妮身邊坐了下來。
辛妮瞪圓雙眼盯著她,天啊,這就是溫德爾·萊麗?!這就是那個曾獲得世界體操錦標賽銅牌的純美少女,那朵光彩照人的西亞體育之花?!
在剩下的路程是在沉默中走完的,二十分鐘後,汽車開進了首都機場的停機坪,已經有兩輛大客車先到了,它們拉來的也都是前國家隊的運動員,加上這輛車,共有七十多人,這其中包括一支男子藍球隊、一支男子足球隊和十一個其它競賽專案的運動員。
跑道的起點停著一架巨大的波音客機,在西亞領空被劃為禁飛區的十多年裡,它顯然是這個機場降落過的最大和最豪華的飛機。克雷爾領著西亞共和國的運動員們來到飛機前面,從艙門中走出幾位西裝鞋革履的外國人,當他們走到舷梯中部時,其中一位揮手對下面的人群大聲說了一句什麼,運動員們吃驚地認出,這人是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但最讓他們震驚的還是克雷爾翻譯過來的那句話:
“各位,我代表國際社會到西亞共和國來,來接你們參加第二十九屆奧運會!”
北京
原來北京是這樣的!
當車隊進入市區後,辛妮感嘆道。這個遙遠的城市本來與她——一個身處西亞共和國的貧窮飢餓的女孩子沒有任何關係的,但奧運會在幾年前就使北京成為她心中的聖地。辛妮對北京瞭解很少,僅限於小時候看過的一部色彩灰暗的武俠片,在她的想象中,北京是一座古老而寧靜的城市,她無法把這座城市與宏大壯麗的奧運會聯絡起來。她無數次夢到過奧運會和北京,但兩者從未在同一個夢中出現過,在一些夢裡,她像飛鳥般掠過宏偉的奧運賽場上的人海,在另一些夢裡她則穿行於想象中的北京那些迷宮般的小衚衕中和舊城牆下,尋找著奧運賽場,但從來沒有找到過。
辛妮瞪大雙眼看著車窗外,尋找她想象中的衚衕和城牆,但映入她眼簾的是一片嶄新的現代化高層建築群,這林立的高樓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白光,像剛開封的新玩具,像一夜之間沖天長出的白嫩的巨大植物。這時,在辛妮的腦海中,奧運會和北京才完美地結合起來。
這到達新世界的興奮感像雲縫中的太陽露了一下頭,在辛妮的心中投下一線光亮,但陰鬱的烏雲很快又遮蓋了一切。
與世界各大媒體想當然的報道不同,當西亞共和國的運動員們得知自己將參加奧運會時,並沒有什麼興奮和喜悅。像其他西亞人一樣,十多年的苦難使他們對命運不抱任何幻想,使他們對一切意外都報有一種麻木的冷靜,不管這意外是好是壞,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緊外殼保護自己。在得知這個訊息後,甚至沒有人提出問題,就連那些理所當然的問題,如沒參加過任何預選賽如何進入奧運會,都沒有人提出。他們只是默默地走上飛機,麻木而又敏感地靜觀著事情的發展。
辛妮走進空蕩蕩的寬敞機艙後,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並一直注意著這裡發生的事。她看到國際奧委會**把克雷爾和西亞代表團的幾位官員召集到一等艙中去,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沒有任何動靜。運動員們也在沉默中靜靜地等待,終於看到克雷爾走了出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拿著一張紙核對名單。幾十雙眼睛都盯著他的臉看,那是一張平靜的臉。這平靜是第一個徵兆,它告訴辛妮:事情不對。很快她那敏感的眼睛又發現了第二個徵兆:克雷爾拿著名單返回一等艙時,用空著的一支手去開緊閉著的艙門,儘管那支手摸索了半天也沒找到把手,他的雙眼仍平視著前方而沒有向下看,彷彿一時失明瞭似的。這時,辛妮證實了自己的預感。
事情不對。
在機艙裡大家吃了一頓飽飯,每人都吃了兩到三份航空餐,這些西亞人的飯量讓那幾名中國空姐很吃驚。然後飛機起飛了,辛妮透過舷窗,看著雲海很快覆蓋西亞的大地,這雲海在整個航程中都很少散開,彷彿在下面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疑謎。
飛機在北京機場降落後,等了足有兩個小時,換上統一服裝的西亞體育代表團才走出機艙。當他們進入到達大廳後,立刻被一陣閃光燈的風暴照得睜不開眼。大廳中黑壓壓擠滿了記者,他們在代表團周圍拚命擁擠著,像一群看到獵物的餓狼,但總是小心地與他們保持兩米左右的距離,使代表團行走在一小圈移動的空地中央,彷彿他們周圍有一種無形力場把記者們排斥開來。更讓辛妮和其他西亞人心裡發毛的是,沒有人提問,大廳中只有閃光燈的咔嚓聲和擁擠的人們鞋底磨擦地板的沙沙聲。走出大廳時,辛妮聽到空中的轟鳴,抬頭看到三架小型直升機懸在半空,不知是警戒還是拍照。運送代表團的大客車只有兩輛,但卻有十幾輛警車護送,還有一支武裝警察的摩托車隊。當車駛上機場到市區的公路時,辛妮和其他西亞運動員發現了一件更讓他們震驚的事:路被清空封閉了,看不到一輛車!
事情真的不對。
到達奧運村時天已經黑了下來,當西亞運動員們走下汽車時,他們心中的疑惑變成了恐懼:奧運村裡一片死寂,幾十幢整齊的運動員公寓樓大多黑著燈,當他們走向帷一一座亮燈的公寓樓時,辛妮注意到遠處一個小廣場中央的一排高高的旗杆,那些旗杆上沒有國旗,像一長排冬日的枯樹。在外面,城市的燈光映亮了半個夜空,喧響聲隱隱傳來,更加襯托了奧運村詭異的寂靜,辛妮打了個寒戰,這裡讓她想到了陵墓。
在運動員公寓的接待廳中,身為代表團團長的克雷爾對運動員們講了一段簡短的話:“請大家到各自的房間,晚飯在一小時後會送到房間裡,今天晚上任何人不得外出,一定要好好休息,在明天上午九點鐘,我們將代表西亞共和國參加第二十九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式。”
辛妮和克雷爾、薩里同乘一個電梯,她聽到薩里低聲問團長:“您真的不打算告訴我們真相?難道……和平視窗設想真要實現了?”
“明天你就會明白一切,我們應該讓大家至少有一個晚上能睡好。”
和平視窗
辛妮仰望著雄偉的奧林匹克體育場,短暫的幸福和陶醉暫時掩蓋了緊張和恐懼。不管未來幾天發生什麼,她已來到了所有運動員夢中的聖地,此生足矣。
但對即將到來的事情的恐懼並沒有因此而減少,這兩天所經歷的一切,越來越像是一個陰沉而怪異的夢。早晨,西亞共和國代表團的車隊從奧運村出發前往奧林匹克體育場,連線兩地的寬闊公路旁聚集著人山人海,但辛妮看到,人群中沒有鮮花彩旗和汽球,也沒有歡笑和歡呼,這成千上萬人集體沉默著,用同一種嚴峻的表情目送著車隊,昨天那種讓辛妮冷顫的感覺又出現了,她覺得這像葬禮。
奧林匹克體育場外面十分空曠,有兩道森嚴的警戒線,當車隊駛過時,組成警戒線的武警士兵們整齊地敬禮。車隊在體育場的東大門停下,運動員們下車後,克雷爾團長召集他們站成了一個方陣。辛妮站在方陣的第一排,她仔細地搜尋著體育場內傳出的聲音,但什麼也沒有聽到,這巨大的建築內部一片寂靜。克雷爾從車上拿出了一面寬大的西亞共和國國旗,先後招呼薩里和另外兩名較有建樹的運動員出列,遞給他們每人國旗的一角,當他在佇列中尋找第四個人時,站在前排的萊麗自己走出來,從克雷爾的手中拿過國旗的最後一角,但克雷爾搖搖頭,把國旗從萊麗手中拉了出來,遞給了他隨便選中的一個女運動員。這巨大的羞辱使萊麗漲紅了臉,她惱怒地盯了團長幾秒鐘,最後還是轉身回到了佇列中。四名運動員把國旗展開來,北京的微風在旗面上拂出道道波紋,國旗旁邊的克雷爾對著運動員方陣莊嚴地說:
“西亞的孩子們,振作起來!現在,我們代表苦難的祖國,進入第二十九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的主會場!”
在國旗的引導下,西亞共和國的運動員方陣開始行進,很快進入了體育場東大門高大的門廊中。門廊很長,像一條隧道,辛妮走在方陣的前排,與其他運動員一起盯著前方越來越近的入口,她的心在狂跳,在她的意識中,入口那邊是另一個時空,另一個不可知的命運和人生在那邊等著她。
儘管有了精神準備,當辛妮透過入口看到體育場的全景時,還是渾身僵住了,只是在後面方陣的推送下機械地邁步前行,這時避免精神崩潰的帷一辦法就是保持這兩天一直籠罩著她的感覺:這是一場惡夢。而她現在看到的已經很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
他們面對著一個完全空曠的體育場。
九點鐘的太陽照亮了這巨大體育場的一半,西亞人彷彿行進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盆地中,這荒涼的世界裡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在迴盪。震驚的眩暈過去後,辛妮看到寬闊的運動場的另一面有東西在動,很快看出那是另一個運動員方陣,正與他們相向行進,那個方陣也由一面四個運動員抬著的大旗幟指引著,陽光下辛妮辯認出那是一面星條旗。與以往進入奧運會場時亂哄哄的樣子不同,美國運動員的方陣十分整齊,成一個整體方塊以一種威嚴的節奏起伏著,像進攻中的古羅馬軍團。
在運動場中央,兩個方陣行進到相距幾十米時開始轉向,最後面向簡單的**臺停了下來,一切陷入寂靜,彷彿時間停止了流動。
有一個人從運動場的一側向**臺走來,他那單調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看臺間迴盪,像恐怖讀秒聲。來人不是國際奧委會**,而是聯合國秘書長。那個瘦削的巴西老人緩緩地走上**臺,注視著遠處的兩國運動員方陣,沉默了半分鐘之久才開始講話,經過巨大的音響系統,他的聲音彷彿來自整個蒼穹。
“第二十九屆奧林匹克運動會將只有美利堅合眾國和西亞共和國兩個國家參加,它將代替這兩國間即將爆發的戰爭。”
“如果美國獲勝,西亞共和國必須履行最後通諜中的條款,這個國家將被徹底解除武裝,並將被分解為三個獨立的國家,原西亞政府中的戰犯將受到國際法庭的審判。”
“如果西亞共和國獲勝,戰爭將中止,目前處於對西亞攻擊狀態的美國及其盟國軍隊將全部撤離,聯合國將取消對西亞共和國的經濟制裁,並歡迎其回到國際社會中來。”
秘書長把目光投向西亞運動員方陣:“你們能夠預測,在這屆奧運會中,西亞共和國必敗,但也請你們注意另一個事實:如果戰爭爆發,西亞共和國同樣註定要戰敗,而那時,交戰雙方,特別是你們的國家,將付出血的代價。”
“也許你們會認為,這屆奧運會只是為西亞共和國的投降尋找一個藉口,不是這樣的。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如果西亞體育代表團僅以一塊金牌之差負於美國的話,雖然西亞仍被認為是戰敗,但結果已大不相同:這個國家不會被肢解,現政府也可以繼續存在,同時保留常備軍隊,西亞所要做的,只是銷燬自己的生化武器和支付僅為最後通諜中數量三分之一的戰爭賠款。當然,這種情況也不太可能出現,但西亞運動員在每個單項上獲得的每一塊金牌,都能為失敗的西亞爭得一定的權利。美西兩國在聯合國的框架下經過極其艱難的談判所達成的協議中,對這一切制定了詳細的條款。而對於西亞來說,獲得金牌的希望也不是完全沒有,比如亞力克·薩里和溫德爾·萊麗,就分別在射擊和體操上佔有一定的優勢。”
秘書長把目光從西亞運動員方陣上移開,仰望著北京夏日的睛空:“這就是聯合國和平視窗計劃的第一次實施,是人類在新千年中為消滅戰爭進行的偉大試驗!”
“和平視窗計劃的名稱來自於尊敬的比爾·蓋茨先生,在新世紀到來之時,為了使微軟的智慧和財富有一個更加偉大的用處,蓋茨先生主持了一個宏大的軟體專案,開發一個巨型模擬軟體,使其能夠在巨型計算機上用數字方式真實地再現各種規模的戰爭,最後達到在國家間用數字戰爭代替真實戰爭的目的,這個軟體被命名為和平視窗。眾所周知,這個設想失敗了。首先,目前的軟體技術還遠沒有達到能夠全面模擬極其複雜的現代戰爭的程度,但設想失敗更重要的原因還在於,在目前的國際政治條件下,軟體初始資料的輸入,以及交戰國對模擬結果的認可都是不可逾越的障礙。儘管計劃在投入巨資後失敗了,但蓋茨先生所種下的思想種子卻生根發芽,並迅速成長起來。他使我們對戰爭有了一個全新的思維方向,即如果人類不能在短時間內消滅戰爭,至少可以讓它以另一種較為無害的、尊重生命的方式進行。於是,在國際社會的一至贊同下,聯合國再次啟動了和平視窗計劃。這是人類社會在社會學和國際政治上的阿波羅登月,五年來,各國有無數的政治家、社會學者、法律學者、倫理學者、自然科學家、軍事家和其它各界人士為這個偉大的計劃貢獻了自己的智慧。”
“和平視窗計劃的關鍵是找出一個戰爭替代物,它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較為忠實地反映各交戰國的綜合國力;二、能夠在一個被各交戰國和國際社會認可的規則下進行戰爭模擬。計劃的研究者們很快想到了奧林匹克運動會。單項體育,如足球,其水平與國家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實力關係不大。但奧運動會的眾多體育專案做為一個整體,其總的水平卻能相當準確地反映一個國家的綜合國力。同時,體育做為人類最古老的一項活動,已經建立了被全人類認可的完善的競賽規則,而奧林匹克運動會到目前為止是世界上規模最大和影響最大的人類聚會。這就使得奧運會成為模擬戰爭最理想的工具。”
“古希臘的奧運先哲們和上世紀的顧拜旦做夢都不會想到,他們所創立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有一天會對人類具有如此重大的意義,而你們,這些從事本來十分單純的體育運動的人們,更不可能想到自己有一天突然肩負如此重大的使命。但歷史已經把你們推到這裡,請不要回避。千年之後再回首,現在將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時刻,而你們,和平視窗的先驅者,將載入人類文明的史冊。”
這時,又有兩個人沿著跑道向**臺走來,其中一人是國際奧委會**,另一人竟是身穿迷彩服的軍人,他舉著燃燒的火炬,肩上有四顆將星。走上**臺後,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是喬治·韋斯特,美國陸軍上將,美軍西亞戰場司令官。再過五分鐘,最後通諜就將到期,如果沒有和平視窗,我將下令開始對西亞共和國的第一波空中打擊,但現在,我將點燃奧運聖火。”然後,他向剛剛升起的五環旗敬禮,轉身走上了通向大火炬的長長的階梯。他以軍人的步伐穩健地攀登著,上身和手中的火炬一直保持著筆直,最後,他在運動員們的眼中變成了巨大的奧運火炬下的一個小黑點,韋斯特將軍向全世界舉起了手中的火炬,莊嚴地靜止幾秒鐘後,點燃了奧運聖火。
運動員們聽到轟的一聲沉悶的巨響,奧林匹克的火焰在藍天上燃燒起來,沒有歡呼,沒有鴿群,死一般的寂靜中,只有那團古老的巨火在呼呼作響,彷彿是掠過蒼穹的浩蕩天風。
兩個國家的奧運會
開幕式後各項比賽全面展開,在首批賽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男子藍球,由西亞共和國臨時組建的國家隊對美國夢之隊。與開幕式不同,看臺上擠滿了觀眾,大部分是記者,其中體育記者只佔很小的比例,主要是從西亞前線蜂擁而來的戰地記者。與以住的任何球賽都不同,沒有人喧譁,甚至很少有人說話,球賽在寂靜中進行,只能聽到藍球擊地的咚咚聲和球鞋底磨擦地板的吱吱聲。當上半場快結束時,已經沒有人再看比分顯示板了。夢之隊的那些藍球精靈們像幾支黑色的大鳥在球場上輕盈地翱翔,彷彿是在一首聽不見的輕揚樂曲中跳著夢之舞,而西亞隊只是混進這場唯美舞蹈中的一些雜質,試圖對舞蹈產生一些干擾,但夢之舞似乎沒有感覺到雜質的存在,如水銀之河一般順暢地流下去……中場休息時,西亞隊年邁的教練揮著瘦骨嶙嶙的拳頭,嘶啞地咳嗽著,對精神和體力都要耗盡的球員們說:“不要垮掉,孩子們,不要讓他們可憐我們!”但他們還是被可憐了,下半場進行到一半時,有很多觀眾都不忍心再看下去起身離開了。當終場的鑼聲響起後,夢之隊黑色的藍球舞蹈家們離開球場,西亞隊的球員們仍呆立在原地不動,像潮水退後沉澱下來的沙子。過了好長時間,中鋒才清醒過來,蹲在地上痛哭起來,另一個球員則跑到藍架下,虛弱地大口吐著酸水……
在以後的比賽中,西亞共和國在所有專案上都全面敗北,這本在預料之中,但敗的那麼慘不忍睹是誰都沒有想到的。其實,即使在戰後的被封鎖階段,西亞體育還是有一定實力的,近年來隨著局勢的惡化,政府無暇顧及體育,原來勉強維持的商業體育俱樂部也全部消失,這些參加奧運動會的運動員們已有三四年時間沒有進行任何訓練。同時,他們除體育外沒有其它一技之長,大多在西亞的苦難歲月中淪為最窮的人,幾年的飢餓和疾病使這些人已不具備做為運動員的起碼體格。
奧運會的賽程在沉悶中已走完大半,這時的民意調查表明,即使是美國觀眾,也希望看到西亞運動員出現奇蹟,人們把創造奇蹟的希望寄託在兩個西亞人身上,他們是萊麗和薩里。全世界都在等待著他們的出場。
然而,在隨後到來的體操比賽中,萊麗還是讓全世界失望了。她的技巧還算嫻熟,但體力和力量已經不行,多次失誤,在她最具優勢的平衡木上也掉下來兩次,根本無法與美國隊那些如彩色彈簧般靈捷的體操天使們相匹敵。體操的最後一場比賽開始之前,在進入賽場的路上,辛妮聽到了萊麗和教練的對話:
“你真的打算做卡曼琳騰躍?”教練問,“以前你從來沒有完全做成過它,高低槓並不是你的強項。”
“這次會成。”萊麗冷冷地說。
“別傻了!你就是高低槓自選動作拿滿分又怎樣?”
“最後得分與美國女孩兒的差距會小些。”
“那又怎麼樣?聽我的,做我制定的那套動作,穩當地做完就行了,現在玩兒命沒有意思的。”
萊麗冷笑了一下:“您真的關心我這條命嗎,說真的,我都不關心了。”
比賽開始,當萊麗躍上高低槓後,辛妮立刻看出她已變成另一個人了。她身上的某種無形的桎錮已經消失,比賽對於她已不是一種使命,而是一種渲瀉痛苦的方式,她在高低槓間翻飛,動作漸漸瘋狂起來。觀眾席上出現了少有的讚歎聲,但場內的體操專家們都一臉驚恐地站了起來,美國隊那幾位美麗的體操天使大驚失色地擁在一起,他們都知道,這個西亞姑娘在玩兒命。當做到高難度的卡曼琳騰躍時,萊麗完全沉浸在她的瘋狂中,她成功地完成了空中直體一千零八十度空翻,但在抓住低槓騰回高槓時失手了,頭向下身體成四十五度角摔在低槓下的地板上,坐在看臺頭一排的辛妮聽到了脊椎骨斷裂輕脆的卡啪聲……
克雷爾抱著一面西亞國旗追上了擔架,把旗的一角塞到萊麗的手中,這正是開幕式上引導西亞共和國運動員方陣的那面旗幟,萊麗死死地抓著那個旗角,她並不知道自己抓著什麼,她的雙眼失神地望著天空,蒼白的臉龐因劇痛而不斷抽搐,血從嘴角流出來,滴到地上,又沾到拖地的國旗上。
“有一點我們可能沒想到,”國際奧委會**對記者們說,“當運動員成為戰士後,體育也會流血。”
其實,人們對萊麗寄予如此大的希望,在很大程度上是媒體炒作的結果。萊麗的優秀只是相對的,即使她超常發揮,實力也比美國隊相差很遠。但薩里就不同了,他是真正的世界冠軍,而與其它專案相比,停止幾年訓練對一個射擊運動員的影響相對要小一些。雖然美國是世界射擊運動強國,在薩里的男子飛碟射擊專案上也實力雄厚,曾在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上破飛碟雙向射擊世界紀錄。但自從在二零零零年悉尼奧運會上取得該專案的銅牌後,水平就停滯不前。這次參賽的選手詹姆斯·格拉夫就在四年前的世界射擊錦標賽上負於薩里,只拿到銅牌。所以,西亞共和國有很大希望能拿到這一塊金牌,這將給本屆奧運會的最後一個下午帶來一個高潮。
前往射擊比賽場的最後一段路,薩里是被西亞人高抬著走過的,西亞代表團的運動員們在周圍向他歡呼,這時他已經成了他們的神明,周圍簇擁的攝像記者使全世界都看到了這情景,如果這時真有不知情的人,肯定會認為西亞已取得了整個奧運動會的勝利。在亞洲大陸遙遠的另一端,西亞共和國的三千萬國民聚集在電視機和收音機前,等待著他們帷一的英雄帶給他們最後的安慰。但薩里一直很平靜,面無表情。
在射擊比賽場的入口處,克雷爾鄭重地對剛剛被放下來的薩里說:“你當然知道這場比賽的意義,如果我們至少拿到一塊金牌,並由此為戰後的國家爭得一點權利,那麼這場虛擬戰爭對西亞人就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
薩里點點頭,冷冷地說:“所以,我向國家提出參賽的條件是理所當然的:我要五百萬美元。”
薩里的話像一盆冰水,把圍繞著他的熱情一下子澆滅了,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薩里,你瘋了嗎?”克雷爾低聲問。
“我很正常,與我給國家帶來的利益相比,我要的並不多。這筆錢只是為了我今後能到一個喜歡的地方安靜地渡過後半生。”
“等你拿到金牌後,國家會考慮給予獎勵的。”
“克雷爾先生,您真的認為這個即將消失的國家還有什麼信譽可言嗎?不,我現在就要,否則拒絕比賽。你要清楚,拿到金牌後我是世界明星,退出比賽則同樣會成為拒絕為獨裁政府效力的英雄,後者在西方更值錢。”
薩里與克雷爾長時間地對視著,後者終於屈服地收回目光,“好吧,請等一下。”然後他擠出人群,遠遠地拿出手機打起電話來。
“薩里,你這是叛國!”西亞代表團中有人高喊。
“我的父親是為國家而死的,他在十七年前的那場戰爭中陣亡,那時我才八歲,我和母親只從政府那裡拿到一千二百西亞元的撫卹金,之後物價飛漲,那點兒錢還不夠我們吃兩個星期的飽飯。”薩里從肩取下其他西亞運動員為他披上的國旗,抓在手中大聲質問:“國家?國家是什麼?如果是一塊麵包它有多大?如果是一件衣服它有多暖和?如果是一間房子能為我們擋住風雨嗎?!西亞的有錢人早就跑到國外躲避戰火了,只剩下我們這些窮鬼還在政府編織的愛國主義神話裡等死!”
這時,克雷爾已經打完了電話,他擠進人群來到薩里面前:“我已經請示過了,薩里,你是在盡一個西亞公民應盡的業務,政府不能付你這筆錢。”
“很好。”薩里點點頭,把國旗塞到克雷爾懷裡。
“電話一直打到總統那裡,他說,如果一個國家只有僱傭軍才為它戰鬥,那它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
薩里沒再說什麼,轉身走去,興奮的記者們跟著他蜂湧而去。
以手捧國旗的克雷爾為中心,西亞代表團長時間默立著,彷彿在為什麼默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射擊場內響起了槍聲,詹姆斯·格拉夫正在得到奧運歷史上最容易得到的金牌。這槍聲使西亞人漸漸回到現實,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一個人身上,剛才跟隨薩里的大群記者也跑了回來,把幾百個鏡頭一起對準了這個人。
威弟婭·辛妮,將參加一小時後開始的本屆奧運會的最後一個專案:女子馬拉松。
記者們知道辛妮是啞巴,誰都不提問,只是互相低聲說著什麼,像在觀看一個沒見過的小動物。在人群和鏡頭的包圍中,這個黑瘦的西亞女孩兒恐懼地睜大雙眼,瘦小的身體瑟瑟發抖,像一隻被一群獵犬逼到牆角的小鹿。幸好克雷爾拉起她擠出重圍,登上了開往主體育場的汽車。
他們很快到達了奧林匹克體育場,這裡將在傍晚舉行第二十九屆奧運會的閉幕式,也是馬拉松的起點和終點。下車後,他們立刻被更多的記者包圍了,辛妮顯得更加恐懼和不安,緊緊靠在克雷爾身上,克雷爾好不容易擺脫了糾纏,帶著辛妮走進一間空著的運動員休息室,把幾乎令她精神崩潰的喧鬧關在外面。
克雷爾拿了一紙杯水走到驚魂未定的辛妮面前,在她眼前張開緊攥著的另一隻手,辛妮看到掌心上放著一片白色的藥片,她盯著藥片看了幾秒鐘,又驚恐地看看克雷爾,搖搖頭。
“吃了。”克雷爾以不可抗拒的口氣說,又放緩聲音:“相信我,沒有關係的。”
辛妮猶豫地拿起藥片放進嘴裡,嚐到了酸酸的味道,她接過克雷爾遞過來的水,把藥片送了下去。幾秒鐘後,休息室的門輕輕開了,克雷爾猛地回頭,看到一個身材愧梧的身影,他盯著那人看了半天,才吃驚地認出了他。
來人是韋斯特將軍,在開幕式上點燃聖火的人,已對西亞共和國做好攻擊準備的五十萬大軍的統帥。這時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雙手捧著一個紙盒子。
“請您出去。”克雷爾怒視著他說。
“我想同辛妮談談。”
“她不會說話,也聽不懂英語。”
“您可以為我翻譯,謝謝。”將軍對克雷爾微微躬身,他那凝重的聲音裡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
“我說過請您出去!”克雷爾說著把辛妮擋在身後。
將軍沒有回答,用一支有力的手臂輕輕地把克雷爾拔開,蹲在辛妮前面脫下了她的一隻運動鞋。
“您要幹什麼?!”克雷爾喊道。
將軍站起身,把那隻運動鞋舉到克雷爾面前:“這是剛在北京的運動商店裡買的吧?穿這樣非定做的新鞋跑馬拉松,不到二十公里腳就會打泡。”說完他又蹲下身,把辛妮的另一隻鞋了脫下來,一揮手把兩隻鞋都扔出去,然後他拿起放在旁邊的紙盒開啟來,露出一雙雪白的運動鞋,他把那雙鞋捧到辛妮面前:“孩子,這是我個人送給你的禮物,是耐克公司的一個特別車間為你定做的,那個車間能做出世界上最好的馬拉松鞋。”
克雷爾這時想起來了,三天前的晚上,有兩個自稱是耐克公司技師的人來到奧運村辛妮的房間,用三維掃描器為她掃描腳模。他看得出這確實是一雙頂級的馬拉松鞋,定做這樣一雙鞋的價格至少要上萬美元。
將軍開始給辛妮穿鞋:“馬拉松是一項很美的運動,我也很喜歡,還是中尉的時候我曾在陸軍運動會上拿過冠軍,噢,不是馬拉松,是鐵人三頂。”鞋穿好後,他微笑著示意辛妮起來試試,辛妮站起來走了幾步,那鞋輕軟而富有彈性,與腳貼合極好,彷彿是她雙腳的一部分。
將軍轉身走去,克雷爾跟著他到了門口,說:“謝謝您。”
將軍站住,但沒有轉過身來:“說實話,我更希望叛逃的不是薩里而是辛妮。”
“這就不可理解了,”克雷爾說,“辛妮的成績在西亞是最好的,但在世界上排名連前二十都進不了,更別提和埃瑪比了。”
將軍繼續走去,留下一句話:“我害怕她的眼睛。”
馬拉松
新聞媒體早就把第二十九屆奧運會稱為寂靜的奧運會,辛妮看到,開幕式時廣闊而空曠的體育場現在已被由十萬人組成的人海所覆蓋,但寂靜依舊。這人海中的寂靜是最沉重的寂靜,辛妮之所以沒有在精神上被壓垮,是因為埃瑪的出現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西亞共和國在模擬戰爭中的徹底失敗已成定局,薩里的離去使西亞人在精神上也徹底垮掉了,西亞體育代表團已先於他們的國家四分五裂了。代表團中的一些有錢或有關係的官員已經不知去向,哪裡也去不了的運動員們則把自己關在奧運村公寓的房間裡,等待著命運的發落。沒有人還有精神去觀看最後一場比賽和參加閉幕式。當辛妮走向起跑點時,只有克雷爾陪著她,在十萬人的注視下,她顯得那麼孤單弱小,像飄落在廣闊運動場中的一片小枯葉,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與她那可憐的對手相反,弗朗西絲·埃瑪是被前呼後擁著走向起跑點的,她的教練班子有五個人,包括一位著名的運動生理學家,醫療保健組由六個醫生和營養專家組成,僅負責她跑鞋和服裝的就有三個人。埃瑪現在確實已成為半人半神的名星。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有人根據世界女子馬拉松最好成績的增長速度預言,除去射擊和棋類等非體力競賽,馬拉松將是女子超過男子的第一個運動專案。這個預言在三年前的芝加哥國際馬拉松大賽上變為現實:埃瑪創造了超過男子的世界最好成績。對此,一些男性體育評論員酸溜溜地認為,這是男女分賽所至,在那次女子比賽的過程中風速條件明顯比男子好,如果當時斯科特(男子冠軍)與她們一同跑,一定能超過埃瑪的。這個自我安慰的神話在2004年雅典奧運會上被打破了,男女混合跑完全程,埃瑪到達終點時把斯科特拉下了五百多米,並首次使馬拉松的世界最好成績降到兩小時以下,她由此成為本世紀初最為耀眼的運動明星,被稱為地球神鹿。
這個叫埃瑪的黑人女孩兒一直是辛妮心中的太陽,在自己那幾件可憐的財產中,她最珍愛的是一本破舊的剪貼薄,裡面收集著她從舊報紙和雜誌上剪下來的上百張埃瑪的照片,她在難民營的窄小的上鋪旁邊,貼著一張大大的埃瑪的彩色運動照,那是一本掛曆中的一張。辛妮去年在貨攤上看到了那本掛曆,但她買不起,就等著別人買,她跟蹤了一個買主,看著那個雜貨店主把新掛曆掛到櫃檯邊的牆上。埃瑪的照片在三月那張,辛妮就渴望地等了三個月,她常常跑到雜貨店去,趁人不注意掀開前面的畫頁看一眼埃瑪那張,在四月一日清晨,她終於從店主那裡得到了那張已成為廢頁的掛曆,那是她最高興的一天。現在,在起跑點上,辛妮偷偷打量著距自己幾米遠處的對手,這時體育場和人海都已在辛妮的眼中隱去,只有埃瑪在那裡,辛妮覺得她周圍有一個無形的光暈,她在光暈中呼吸著世外的空氣,沐浴著世外的陽光,塵世的灰塵一粒都落不到她身上。
這時,克雷爾輕輕一推使辛妮警醒過來,他低聲說:“別被她嚇住,她沒你想象的那麼可怕,我觀察過,她的心理素質很差。”聽到這話,辛妮轉過臉瞪大眼睛看著他,克雷爾讀懂了她的意思:“是的,她曾和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男人競賽並戰勝了他們,但這又怎麼樣?那一次她沒有任何壓力,但這次不同,這是一次她絕對不能失敗的比賽!”他斜著瞟了埃瑪一眼,聲音又壓低了些,“她肯定要採取先發制人的戰術,起跑後達到最高速度,企圖在前十公里甩開你,記住,一開始就咬住她,讓她在領跑中消耗,只要在前二十公里跟住她,她的精神就會崩潰!”
辛妮恐慌地搖搖頭。
“孩子,你能做到的!那片藥會幫助你!那是一種任何藥檢都檢測不出的藥,像核燃料一樣強有力,難道你沒有感覺出來嗎?你已經是世界冠軍了孩子!”
這時,辛妮感到了一種莫名的亢奮,一種透過奔跑來釋放某種東西的強烈慾望。她又看了一眼埃瑪,後者已做完了辛妮從未見過的冗長而專業的準備活動,與她並肩站在起跑線後面,埃瑪一直高傲地昂著頭,從未向辛妮這邊看過一眼,彷彿她並不存在一樣。
發令槍終於響了,辛妮和埃瑪並排跑了出去,開始以穩定的速度繞場一週。她們所到之處,觀眾都站了起來,在看臺上形成一道洶湧的人浪,人群站起的聲音像遠方沉悶的滾雷,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人們默默地看著她們跑過。
在以往的訓練中,每次起跑后辛妮總是感到一種安寧,彷彿她跑起來後就暫時離開了這個冷酷的世界,進入了自己的時空,那裡是她的樂園。但這次,她的心中卻充滿了焦慮,她渴望儘快跑完這一圈,進入體育場外的世界,她渴望儘快到達一個地方,那裡有她想要的東西,一種叫GMH—6的藥。
她奔跑在醫院昏暗的走廊中,空氣中有剌鼻的藥味,但她知道,醫院裡已經沒有多少藥能給病人了,走廊邊靠牆坐著和躺著許多無助的病人,他們的**聲在她耳中轉瞬即逝。媽媽躺在走廊盡頭的一間同樣昏暗的病房中,在病床骯髒的床單上她的面板白得剌眼,這是一種瀕死的白色,就在這白面板上正有點點血珠滲出,護士已懶得去擦,媽媽周圍的床單溼了殷紅的一圈。這是最近有很多人患上的怪病,據說是由於最近那次轟炸中一種含鈾的炸彈引起的。剛才,醫生對辛妮說媽媽沒救了,即使醫院有那種藥,也只是再維持幾天而已。辛妮在醫生面前拚命地比劃著,問現在哪裡還有那種藥,醫生費了很大勁兒才搞懂了她的意思。那是一種聯合國救援機構的醫生們最近帶來的藥,也許在市郊的救援基地有。辛妮從自己的書包中抓出一張紙和一支鉛筆,一起伸到醫生面前,她那雙大眼睛中透出的燃燒的焦慮和渴望讓醫生嘆了口氣,那是西歐的新藥,連正式名字都沒有,只有一個代號。算了吧孩子,那藥不是給你們這樣的窮人用的,其實,餓死和病死有什麼區別?好好,我給你寫……
辛妮跑出了醫院的大門,好高好宏偉的大門啊,門的上方燃著聖火,像天國的明燈。她記得三天前自己曾跟隨著國旗透過這道大門,現在,祖國的運動員方陣在哪兒?現在引導她的不是國旗,是埃瑪,她心中的神。正如克雷爾所料,一出大門,埃瑪開始迅速加速,她像一片輕盈的黑羽毛,被辛妮感覺不到的強風吹送著,她那雙修長的腿彷彿不是在推動自己奔跑,而只是抓住地面避免自己飛到空中。辛妮努力地跟上埃瑪,她必須跟上,她自己的兩腳在驅動著媽媽的生命之輪。這是首都的大街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寬闊了?旁邊有華麗的高樓和綠色的草坪,但卻沒有彈坑。路的兩邊人山人海,那些人整潔白淨,顯然都是些能吃飽飯的人。她想搭上一輛車,但這一天戒嚴,說是有空襲,路上幾乎沒有車,好象只有那輛在埃瑪前面時隱時現的引導車,可以看到上面對著她們的幾臺攝像機。辛妮的意識深處知道自己不能搭那輛車,原因……很清楚,她已經到過那裡了,她已經跑到聯合國救援基地了,在一幢白房子裡,她給那些醫生們看那張寫著藥名的紙,噢,不,一名會講西亞語的醫生對她說,不,這種藥不屬於救援品,你需要買的,哦,你當然買不起,我都買不起。那麼,埃瑪你還跑什麼?我得不到那藥了,媽媽……當然,我們要跑下去的,要快些回到媽媽那裡,讓她再最後看我一眼,讓我再最後看她一眼。想到這裡辛妮心裡焦慮的火又燒了起來,她下意識地加速了,趕上了埃瑪,幾乎要超過她了——讓她在領跑中消耗!辛妮想起了克雷爾的囑附,又減速跟到埃瑪身後。埃瑪覺察到辛妮的舉動,立刻開始了第二輪加速,她們已經跑出了五公里,這個西亞毛孩子還沒有被甩掉,埃瑪有些惱怒了,地球神鹿顯示出瘋狂的一面,像一團黑色的火焰在辛妮前面燃燒。辛妮也跟著加速,她必須跟上埃瑪,她希望埃瑪再快些,她想媽媽……啊,不對,路不對,埃瑪這是要去哪裡?前方遠處那根剌入天空的巨針是什麼?電視塔?首都的電視塔好象早就被炸塌了。但不管去哪裡,她要跟著埃瑪,跟著她心中的神……她知道媽媽已經不在人世了。
渾身泥土和汗水的辛妮推開病房的門,看到媽媽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被蓋在一張白布下,有兩個人正想移走遺體,但辛妮像發狂的小野獸似地阻撓著,他們只好作罷。那個給她寫藥名的醫生說:“好吧,孩子,你可以陪媽媽在這裡呆一晚上,明天我們為你料理母親的後事,然後你就得離開了,我知道你沒地方可去,但這裡是醫院,孩子,現在誰都不容易。”於是辛妮靜靜地坐在媽媽的遺體旁,看著白布上有幾點血漬出現,後來慘白的月光從窗中照進來,血漬在月光中變成了黑色。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月光已移到了牆上,有人進門開了燈,辛妮沒有看那人,只覺得他過來抓住了自己的手,那雙粗糙的手按著她的手腕一動不動地過了一會兒,她聽那人說:“五十二下。”她的手被輕輕放下,那人又說:“天黑前我在樓上遠遠看著你跑過來,他們說你到救援基地去了,今天沒有車的,那你就是跑去的?再跑回來,二十公里左右,才用了一小時十幾分鍾,這還要算上你在救援基地裡耽誤的時間,而你的心跳現在已恢復到每分鐘五十二下。辛妮,其實我早注意到你了,現在更證實了你的天賦。你不記得我了?我是斯特姆·奧卡,體育教師,帶過你們班的體育課。你這個學期沒來上學,是因為媽媽的病?哦,就在你媽媽去世時,我的孫子在樓上出生了,辛妮,人生就是這樣,來去匆匆。你真想像媽媽這樣,在貧窮中掙扎一輩子,最後就這麼悽慘地離開人世?”最後一句話觸動了辛妮,她終於從恍惚狀態中醒來,看了奧卡一眼,認出了這個清瘦的中年人,她緩緩地搖搖頭。“很好,孩子,你可以過另一種生活,你可以站在宏偉的奧運賽場中央的領獎臺上,全世界的人都用崇敬的眼光看著你,我們苦難的祖國的國旗也會因你而升起。”辛妮的眼中並沒有放出光來,但她很注意地聽著,“關鍵在於,你打算吃苦嗎?”辛妮點點頭,“我知道你一直在吃苦,但我說的苦不一樣,孩子,那是常人無法忍受的,你肯定能忍受嗎?”辛妮站了起來,更堅定地點點頭,“好,辛妮,跟我走吧。”
埃瑪保持著恆定的高速度,她的動作精確劃一,像一道進入死迴圈的程式,像一架賓士的機器。辛妮也想把自己變成機器,但是不可能。她在尋找著下一個目的地,而目的地消失了,這讓她恐懼。但她竟然支撐下來了,她竟然跟上了地球神鹿,她知道那神奇的藥起了作用,她能感覺到它在自己的血管中燃燒,給她無盡的能量。路線轉向九十度,她們跑到了這條叫長安街的世界上最寬的大街。應該更寬的,因為路的兩側應該是無際的沙漠。在延續幾年的每天不少於20公里的訓練中,辛妮最喜歡的就是城外的這條路。每天,遼遠的沙漠在清晨的暗色中顯得平滑而柔軟,那條青色的公路筆直在伸向天邊,世界顯得極其簡單,而且只有她一個人,那輪在公路盡頭升起的太陽也像是屬於她一人的。那段日子,雖然訓練是嚴酷的,辛妮仍生活得很愉快。與她擦肩而過的男人和女人都不由回頭看她一眼,他們驚奇地發現,這個啞女孩兒的臉色居然是紅潤的。與其它女孩一色兒的菜色面容相比,並不漂亮的她顯得動人了許多。辛妮自己也很驚奇,在這個飢餓國度裡她竟然能吃飽!奧卡把辛妮安置在學校的一間空閒的教工宿舍中,每天吃的飯奧卡都親自給她送來,麵包土豆之類的主食管夠,這已經相當不錯了,還不時有乳酪、牛羊肉和雞旦之類的營養,這類東西只能在黑市上買到,且貴得像黃金,辛妮不知道奧卡哪兒來的那麼多錢,做為教師,他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自己吃一個星期的飽飯。辛妮問過好幾次,但他總是假裝不懂她的啞語……
在亞洲大陸的另一端,西亞共和國已處於分裂的邊緣,政府已經癱瘓,已被宣佈為戰犯的人都開始潛逃,普通公民則麻木地等待著。少數還在看奧運馬拉松直播的人開始把訊息傳開來,越來越多的人回到電視機和收音機前。
路更寬了,寬得辛妮不敢相信,她知道自己奔跑在世界最大的廣場上,左邊是一座金碧輝煌的東方古代建築,她知道那後面是一個古代大帝國的宏偉王宮;右邊的廣場上是這個古老又年輕的廣闊國家的國旗,辛妮最初以為這是一個王國,但人們告訴她這也是一個共和國,而且遭受過比她自己的共和國更大的苦難。這時她看到了紅色的標誌牌從身邊移過,上書“二十一公里”,馬拉松半程已過,辛妮仍緊跟著埃瑪。埃瑪回頭看了辛妮一眼,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自己的對手。辛妮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很是震驚:眼中的傲慢已蕩然無存,辛妮從中看到了——恐懼。辛妮在心裡大喊:埃瑪,我的神,你怕什麼?我必須跟上你!雖是沒有目的地的路,可辛妮有東西要逃避,她要逃開奧卡老師家的那些人,他們正在學校等著她呢!他們推著奧卡來到她的住處,來的有奧卡的抱著嬰兒的妻子,有他的三個兄弟,還有其他幾個辛妮不認識的親戚。他們指著辛妮憤怒地質問奧卡,這個野孩子你是從哪兒弄來的?奧卡說她是馬拉松天才!他們說奧卡是混旦,在這每天都有人餓死的時代,誰還會想起馬拉松?我們都知道你是個不可救藥的夢想家,可你不該把那本老版古蘭經買掉,那上面的字用金粉寫成,很值錢,可那是祖傳的寶物,全家捱餓這麼長時間都沒捨得賣。而你竟用那些錢供這個小啞巴過起公主一樣的日子來,你自己的孫子還沒奶吃呢!你沒有聽到他整夜哭嗎?你看看他瘦成了什麼樣子……後來有傳言說,辛妮是奧卡和威伊娜(辛妮的母親)的私生子。開始,這種說法似乎不成立,因為在辛妮出生的前後幾年,威伊娜一直居住在一座北方的城市中,這是有據可查的,而那段時間,奧卡做為一名陸軍少尉正在南方參加第一次西亞戰爭,還負過傷。但又有傳言說,奧卡的戰爭經歷是他自己撒的一個彌天大謊,他根本沒有參加過戰爭,也沒有去過南方戰線,在第一次戰爭時期,他實際上是和威伊娜在北方渡過的。
三十公里,辛妮仍然緊跟著埃瑪。賽況傳出,舉世關注,空中出現了兩架攝像直升機。在西亞共和國,所有人都聚集在電視機和收音機前,屏住呼吸注視著這最後的馬拉松。
這時,缺氧造成的貧血已使世界在辛妮的眼中已變成了一團黑霧,她感覺到心跳如連續的爆炸,每一次都使胸腔劇疼,大地如同綿花,踏上去沒有著落。她知道,那片藥的作用已經過去。黑霧中冒出金星,金星合為一團,那是奧運聖火。我的火要滅了,辛妮想,要滅了。韋斯特將軍舉著火炬,露著父親般的微笑,辛妮,要想讓火不滅,你得把自己點燃,你想燃燒自己嗎?點燃我吧!辛妮大喊,將軍伸過火炬,辛妮感覺自己轟地燃燒起來……
那天夜裡,辛妮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行李到教工宿舍奧卡的房間去,他幾天前就從家裡搬出來住了。辛妮用啞語說:我要走了,老師回家吧,讓小孫子有奶吃。奧卡搖搖頭,他的頭髮這幾天變得花白,辛妮,你知道,這是我們共同的事業……你非走不可嗎?你還是覺得我為你所做的這些沒理由?那好吧,我給你一個理由:他們說的是真的,我是你父親,我只是在贖罪而已。辛妮本來對那些傳言半信半疑,聽到奧卡這話她全信了,她並沒有撲到父親懷裡哭,他欠她們母女的太多了,這使她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但那仍然是辛妮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刻,她畢竟有爸爸了。
這時,有一個女孩子的哭聲隱隱傳來,是埃瑪,竟是埃瑪,她邊跑邊哭,斷續地說著什麼,那幾個詞很簡單,只有初一文化程度的辛妮幾乎都能聽懂:“上帝……我該怎麼辦……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辛妮這時幾乎要可憐她了,我的神,你要跑下去,沒有你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目的地。埃瑪得到了回答,那聲音是從她右耳中的微型耳機傳出的,不是上帝,是她的主教練。“別怕,我們能肯定她已經耗盡體力了,她現在是在拚命,而你的潛力還很大,需要的只是冷靜一下。聽著,埃瑪,慢下來,讓她領跑。”
當埃瑪慢下來時,辛妮曾有過短暫的興奮感,但當她覺察到埃瑪緊跟在自己身後時,才意識到已遇到了致命的一招。辛妮目前只有三個選擇:一是隨對手慢下來,形成兩人慢速並行的局面,這將使埃瑪在體力和心理上都得到恢復;二是以現有速度領跑,這樣埃瑪將有機會在心理上得到恢復(這也是目前她最需要的)。以上任何一種選擇,都將使埃瑪恢復她做為馬拉松巨星的超一流戰鬥力,在最後一段距離的決鬥中辛妮必敗無疑。唯一取勝的希望是第三種選擇:迅速加速,甩開對手。以辛妮目前已經耗盡的體力,這幾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她還是做出了這個選擇,開始加速。即使對於經驗豐富的長跑運動員,領跑也是一個沉重的心理負擔,正因為如此,在馬拉松比賽的大部分賽程中,參賽者都是分成若干個集團以一種約定速度並行前進,每個集團中如有人發起挑釁開始加速,除非他(她)有把握最後甩開對手,否則只能做為領跑者,成為其跟隨者通向勝利的墊腳石。而辛妮的比賽經驗幾乎為零,當前面的道路無遮擋地展現在她面前,夏天的熱風迎面撲來時,她像一名跟著一艘小艇在大洋中游泳的人,那小艇突然消失,只有她漂浮在無際的波濤之中。她爭需一個心理上的依託,一個目的地,或一個目的,她找到了,她要去父親那裡。
奧卡把辛妮送到郊區的一名失業的田徑教練那裡,讓教練對她的訓練進行一段時間的指導。五天後,辛妮就得到了父親去世的訊息,她立刻趕回去,只拿到了斯特姆·奧卡的骨灰盒。辛妮在最後那段日子裡看著父親的身體一天天虛弱,但她不知道,她這一段的訓練是靠他賣血支撐的。辛妮走後,奧卡在一次上體育課時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沒有站起來。同媽媽去世的那天晚上一樣,辛妮靜坐在學校的那個小房間裡,慘白的月光透過窗子照在父親的骨灰上。但時間不長,門被撞開了,奧卡的妻子和那群親戚闖了進來,逼問辛妮奧卡給她留下了什麼東西,同時在屋裡亂翻起來。學校的老校長跟了進來,斥責他們不要胡來,這時有人在辛妮的枕頭下找到了奧卡留給辛妮的一件新運動衫,裡面縫了一個口袋,撕開那個口袋拿出一個信封,上面註明是給辛妮的遺產。看來奧卡早就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支援不了多久了。老校長一把搶過了信封,說辛妮是奧卡老師的女兒,有權得到它!雙方正在爭執中,奧卡的妻子端著骨灰盒貼著耳朵不停地晃,說裡面好像有個金屬東西,肯定是結婚戒指!話音未落骨灰盒就被搶去,白色的骨灰被倒了一桌子,一群人在裡面翻找著。辛妮慘叫一聲撲過去,被推倒在地,她爬起來又撲過去時,有人已經在骨灰裡找到了那塊金屬,但他立刻把它扔在地上,他的手被劃破了,血在沾滿了骨灰的手掌上流出了醒目的一道。老校長小心地把那東西從地上拾起來,那是一塊小小的菱形金屬片,尖角鋒利異常,他告訴大家,這是一塊手榴彈的彈片。天啊,這麼說奧卡真的在南方打過仗?!有人驚呼道。一陣沉默後,他們看出了這事的含義:辛妮,奧卡不是你父親,你也不是他女兒,你沒權繼承他的遺產!校長撕開了信封,說讓我們看看奧卡老師留下了什麼吧,他從信封中抽出了一張白紙,在一群人的注視下,他盯著白紙看了足足有三分鐘,然後莊重地說:“一筆豐厚的遺產,”奧卡的妻子一把從他手中搶去了那張紙,老校長接著說出了後半句話:“可惜只有辛妮能得到它。”一群人盯著紙片也看了好長時間,最後,奧卡的妻子困惑地看看辛妮,把紙片遞給她,辛妮看到紙片上只有幾個字,那是她的老師、教練、雖不是父親但她願意成為其女兒的人,用盡生命的最後力氣寫下的,筆跡力透紙背:
光榮與夢想
辛妮以自己的極限速度跑出了三公里,沒能甩掉埃瑪。這段時間,有領跑者做為依託,埃瑪的心理穩定下來,她由一名驚慌失措的女孩兒重新變回為一名馬拉松巨星,地球神鹿喚醒了自己沉睡的力量,開始反擊了。一陣瘋狂加速後,她超過了辛妮,並將兩人的間距很快拉大。看著埃瑪漸漸消失的背影,力竭的辛妮知道一切都結束了,三十五公里的標誌牌出現,還有七公里,這段距離對辛妮已是無限長了。她似乎在粘液中奔跑,速度很快減下來,最後變得幾乎像行走一般。這時,她在路邊的人群中看到了西亞體育代表團,她的同伴們在對她喊著,她聽不到聲音,但從口形看出他們在喊什麼:
辛妮,跑到頭!!
辛妮看到了克雷爾,他拚命衝她揮著雙拳,其中的一隻手中攥著一個小藥瓶,給辛妮的那片神力無比的藥就是從這瓶中拿出的,這只是一瓶維生素C。
辛妮看到前方道路兩旁的人群中,所有人都用手指著左上方,形成一片手臂的森林。他們指著路邊一面巨大的顯示屏,辛妮抬頭看去,她認出了顯示屏上出現的地方,那是西亞共和國首都的英雄廣場,她每天早晨的訓練都是從那裡起跑的。現在,廣場上一片沸騰的人海。鏡頭移近,她又認出了所有人的口形,那幾十萬同胞在一起高呼:
辛妮,跑到頭!!
接著辛妮聽到了聲音,這是兩側的觀眾發出的,這成千上萬名中國人居然在短時間內同時學會了一句西亞語,這屆奧運會的寂靜被打破了,他們齊聲高喊呼:
辛妮,跑到頭!!
黑霧又籠罩了辛妮的雙眼,韋斯特將軍在黑霧中出現,手拿已經熄滅的火炬:辛妮,你的聖火要滅了,你燃盡了自己。一團紅光浮現,奧卡舉著燃燒的火炬站起身來:不,孩子,還有東西可以燃燒,記得我留給你的遺產嗎?韋斯特笑著搖搖頭:別再燃燒了,辛妮,你不是聖女貞德,一切都已失敗,燃盡一切,你什麼都得不到。奧卡揮動火炬,火焰烏烏做響:不,孩子,分裂的祖國正因你而重新聯為一體,你的聖火不能滅!辛妮衝奧卡大喊:點燃它!!奧卡把手中的火炬伸向前來。
轟然一聲,光榮與夢想熊熊燃燒起來。
埃瑪衝過終點後,體育場中的十萬人靜靜地等待著。這時北京的天空烏雲密佈電閃雷鳴,閃電兩次擊中了體育場的避雷針,閃出耀眼的火球。十分鐘後,辛妮進入了體育場,步伐沉重地繞場一週後越過終點線,然後撲倒在地。十萬人同時站了起來,同全世界一起注視著靜臥在體育場中的那個小小的身影。一片死寂中,只有奧運聖火在暴雨前的急風中轟轟做響。當人們把一面五環旗和一面西亞共和國的國旗蓋在辛妮已沒有生命的身體上時,吃驚地發現她竟面帶微笑。
她實現了自己的光榮與夢想。
跑到頭的國家
“這屆偉大的奧運會標誌著一個新紀元的開始,和平視窗將使人類最終拋棄野蠻進入真正的文明,人類的道德水平將與技術進步同步上升。這一天來得太晚了,但終於來到了!從此,一個國家的體育水平將是其國力的重要標誌,而競技體育的最高水平是以全民的體育普及為基礎的,所以,各國將把用於軍備的巨大開支轉移到提高人民的健康水平上,將出現一種新的更為健康文明的社會生活和國際政治形式。人類大同的理想社會還很遙遠,但它的光輝已照到我們身上!”
這番講話是國際奧委會**在飛往西亞共和國的專機上發表的,他同奧委會的其他主要成員去西亞慶祝和平視窗計劃的第一次成功。同機的還有從北京返回的西亞體育代表團,以及美國體育代表團的部分成員,後者都參加過比賽,他們不但獲得了奧運金牌,還得到了總統頒發的自由勳章,因而都顯得榮光煥發。
奧委會**指著美國代表團說:“你們是人類戰爭史上最崇高的戰勝者,我想,從苦難中解脫出來的西亞人民會把你們當做英雄歡迎的!”他又轉向西亞代表團方向:“你們也不是失敗者,這屆奧運會沒有失敗者,你們都是人類戰勝野蠻的勇士,用體育為世界贏來了和平。”
兩國運動員們相互握手致意,開始還很勉強,後來大家都淚流滿面地擁抱在一起。
這時機長走了過來,神色嚴峻地對所有人宣佈:“先生們,西亞上空已經被宣佈為飛行危險區,我們是在鄰國降落還是返回北京,請你們儘快決定。”
大家都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對西亞的全面軍事打擊已經啟動,現在正在進行第一輪空襲。”
人們花了很時間才理解了這話的含義,“你們背信棄義!!”一名西亞運動員指著美國代表團怒吼。克雷爾站起身制止了衝動的西亞運動員們:“大家冷靜,我想,背信棄義的可能是我們西亞人。”
“是的,”機長說,“據我們剛得到的訊息,按和平視窗協議接管首都的多國部隊遭遇猛烈抵抗。”
“可……西亞軍隊已經解散了,所有的重武器都收繳了啊。”奧委會**說。
“但輕武器都散落到民間,現在,如果有一陣狂風吹開西亞所有的屋頂,您會看到每扇窗前都有一個射手。”
“這是為什麼?”奧委會**淚如雨下,抓著克雷爾激動地說:“你們的城市將是一片火海,你們的人民將血流成河,母親將失去孩子,孩子將失去父親,活下來的人將在垃圾堆中尋找食物……而最後,你們還是註定徹底戰敗,所有的結果還是一樣。”
“這就是命運了。”克雷爾微笑著對**說,然後轉向所有人,“其實我早就預料到這一點,和平視窗計劃只是個美麗的童話,競賽代替不了戰爭,就像葡萄酒代替不了鮮血。”他走到舷窗前,看著外面的雲海,“至於西亞共和國,她只是像辛妮一樣,想跑到頭而已。”
亞力克·薩里輾轉回到戰火中的祖國,已是戰爭爆發一個星期後了。
奧運動會閉幕式之後,在雷雨中的看臺上,薩里站了很久,他凝視著辛妮倒下的地方,最後自語道:“我,還是回家吧。”
首都保衛戰正處於最後階段,城市已大半失陷,雖然大勢已去,但從外地增援的部隊仍源源不斷地進入仍在戰鬥的城區,這些部隊由雜亂的各種人組成,有穿軍裝的,更多的是扛槍的平民。薩里向一名軍官要一枝***,那人認出了他,笑著說:“呵呵,我們可請不起救世主了。”
“不,普通一兵。”薩里微笑著說,接過了槍,加入了高唱國歌的隊伍,在被火光映紅了一半的夜空下,在顫動的土地上,向激戰中的城市走去。
2003年3月7日於娘子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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