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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作者附言:

這篇小說同我以前的作品相比有一些變化,主要是不那麼“硬”了,重點放在營造意境上。不要被開頭所迷惑,它不是你想象的那種東西。我不敢說它的水準高到哪裡去,但從中你將看到中國科幻史上最離奇最不可思議的意境。

他知道,這最後一課要提前講了。

又一陣劇痛從肝部襲來,幾乎使他暈厥過去。他已沒能氣力下床了,便艱難地移近床邊的視窗。月光映在窗紙上,銀亮亮的,使小小的窗戶看上去象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那個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銀亮亮的,象用銀子和不凍人的雪做成的盒景。他顫顫地抬起頭,從窗紙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覺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遠處自己渡過了一生的村莊。

村莊靜靜地臥在月光下,象是百年前就沒人似的。那些黃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頂小屋,形狀上同村子周圍的黃土包沒啥區別,在月夜中顏色也一樣,整個村子彷彿已溶入這黃土坡之中。只有村前那棵老槐樹很清楚,樹上乾枯枝杈間的幾個老鴉窩更是黑黑的,象是滴在這暗銀色畫面上的幾滴醒目的墨點……其實村子也有美麗溫暖的時候,比如秋收時,外面打工的男人女人們大都回來了,村裡有了人聲和笑聲,家家屋頂上是金燦燦的玉米,打穀場上娃們在桔杆堆裡打滾;再比如過年的時候,打穀場被汽燈照得通亮,在那裡連著幾天鬧紅火,搖旱船,舞獅子。那幾個獅子只剩下卡嗒作響的木頭腦殼,上面油漆都脫了,村裡沒錢置新獅子皮,就用幾張床單代替,玩得也挺高興……但十五一過,村裡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掙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沒了生氣。只有每天黃昏,當稀拉拉幾縷炊煙升起時,村頭可能出現一兩個老人,揚起山核桃一樣的臉,眼巴巴地望著那條通向山外的路,直到被老槐樹掛住的最後一抹夕陽消失。天黑後,村裡早早就沒了燈光,娃娃和老人們睡的都早,電費貴,現在到了一塊八一度了。

這時村裡隱約傳出了一聲狗叫,聲音很輕,好象那狗在說夢話。他看著村子周圍月光下的黃土地,突然覺得那好象是紋絲不動的水面。要真是水就好了,今年是連著第五個旱年了,要想有收成,又要挑水澆地了。想起田地,他的目光向更遠方移去,那些小塊的山田,月光下象一個巨人登山時留下的一個個腳印。在這隻長荊條和毛蒿的石頭山上,田也只能是這麼東一小塊西一小塊的,別說農機,連牲口都轉不開身,只能憑人力種了。去年一傢什麼農機廠到這兒來,推銷一種微型手扶拖拉機,可以在這些巴掌大的地裡幹活兒。那東西真是不錯,可村裡人說他們這是鬧笑話哩!他們想過那些巴掌地能產出多少東西來嗎?就是繡花似地種,能種出一年的口糧就不錯了,遇上這樣的旱年,可能種子錢都收不回來呢!為這樣的田買那三五千一臺的拖拉機,再搭上兩塊多一升的柴油?!唉,這山裡人的難處,外人哪能知曉呢?

這時,窗前走過了幾個小小的黑影,這幾個黑影在不遠的田壠上圍成一圈蹲下來,不知要幹什麼。他知道這都是自己的學生,其實只要他們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這直覺是他一生積累出來的,只是在這生命的最後時間裡更敏銳了。

他甚至能認出月光下的那幾個孩子,其中肯定有劉寶柱和郭翠花。這兩個孩子都是本村人,本來不必住校的,但他還是收他們住了。劉寶柱的爹十年前買了個川妹子成親,生了寶柱,五年後娃大了,對那女人看得也鬆了,結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還捲走了家裡所有的錢。這以後,寶柱爹也變得不成樣兒了,開始是賭,同村子裡那幾個老光棍一樣,把個家折騰得只剩四堵牆一張床;然後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錢一斤的地瓜燒把自己灌得爛醉,拿孩子出氣,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個月的一天半夜,掄了根燒火棍差點把寶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慘了,要說她媽還是正經娶來的,這在這兒可是個稀罕事,男人也很榮光了,可好景不長,喜事剛辦完大家就發現她是個瘋子,之所以迎親時沒看出來,大概是吃了什麼藥。本來嘛,好端端的女人哪會到這窮得鳥都不拉屎的地方來?但不管怎麼說,翠花還是生下來了,並艱難地長大。但她那瘋媽媽的病也越來越重,犯起病來,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燒房,更多的時間還是在陰森森地笑,那聲音讓人汗毛直豎……

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們的村子距這裡最近的也有十里山路,只能住校了。在這所簡陋的鄉村小學裡,他們一住就是一個學期。娃們來時,除了帶自己的鋪蓋,每人還背了一袋米或面,十多個孩子在學校的那個大灶做飯吃。當冬夜降臨時,娃們圍在灶邊,看著菜麵糊糊在大鐵鍋中翻騰,灶膛裡秸杆桔紅色的火光映在他們臉上……這是他一生中看到過的最溫暖的畫面,他會把這畫面帶到另一個世界的。

窗外的田壠上,在那圈娃們中間,亮起了幾點紅色的小火星星,在這一片銀灰色的月夜的背景上,火星星的紅色格外醒目。這些娃們在燒香,接著他們又燒起紙來,火光把娃們的形象以桔紅色在冬夜銀灰色的背景上顯現出來,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邊的畫面。他腦海中還出現了另外一個類似的畫面:當學校停電時(可能是因為線路壞了,但大多數時間是因為交不起電費),他給娃們上晚課。他手裡舉著一根蠟燭照著黑板,“看見不?”他問,“看不顯!”娃們總是這樣回答,那麼一點點亮光,確實難看清,但娃們缺課多,晚課是必須上的。於是他再點上一根蠟,手裡兩根舉著。“還是不顯!”娃們喊,他於是再點上一根,雖然還是看不清,娃們不喊了,他們知道再喊老師也不會加蠟了,蠟太多了也是點不起的。燭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們的面容時隱時現,象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掙脫黑暗的小蟲蟲。

娃們和火光,娃們和火光,總是娃們和火光,總是夜中的娃們和火光,這是這個世界深深刻在他腦子中的畫面,但始終不明其含義。

他知道娃們是在為他燒香和燒紙,他們以前多次這麼幹過,只是這次,他已沒有力氣象以前那樣斥責他們迷信了。他用盡了一生在娃們的心中燃起科學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籠罩著這偏遠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麼弱小,象這深山冬夜中教室裡的那根蠟燭。半年前,村裡的一些人來到學校,要從本來已很破舊的校舍取下掾子木,說是修村頭的老君廟用。問他們校舍沒頂了,娃們以後住哪兒,他們說可以睡教室裡嘛,他說那教室四面漏風,大冬天能住?他們說反正都外村人。他拿起一根扁擔和他們拚命,結果被人家打斷了兩根脅骨。好心人抬著他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到了鎮醫院。

就是在那次檢查傷勢時,意外發現他患了食道癌。這並不稀奇,這一帶是食道癌高發區。鎮醫院的醫生恭喜他因禍得福,因為他的食道癌現處於早期,還未擴散,動手術就能治癒,食道癌是手術治癒率最高的癌症之一,他算揀了條命。

於是他去了省城,去了腫瘤醫院,在那裡他問醫生動一次這樣的手術要多少錢,醫生說象你這樣的情況可以住我們的扶貧病房,其他費用也可適當減免,最後下來不會太多的,也就兩萬多元吧。想到他來自偏遠山區,醫生接著很詳細地給他介紹住院手續怎麼辦,他默默地聽著,突然問:

“要是不手術,我還有多長時間?”

醫生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陣兒,才說:“半年吧。”,並不解地看到他長出了一口氣,好象得到了很大安慰。

至少能送走這屆畢業班了。

他真的拿不出這兩萬多元。雖然民辦教師工資很低,但幹了這麼多年,孤身一人無牽無掛,按說也能攢下一些錢了。只是他把錢都花在娃們身上了,他已記不清給多少學生代交了學雜費,最近的就有劉寶柱和郭翠花;更多的時候,他看到娃們的飯鍋裡沒有多少油星星,就用自己的工資買些肉和豬油回來……反正到現在,他全部的錢也只有手術所需用的十分之一。

沿著省城那條寬長的大街,他向火車站走去。這時天已黑了,城市的霓虹燈開始發出迷人的光芒,那光芒之多彩之斑瀾,讓他迷惑;還有那些高樓,一入夜就變成了一盞盞高聳入雲的巨大彩燈。音樂聲在夜空中漂盪,瘋狂的、輕柔的,走一段一個樣。

就在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裡,他慢慢地回憶起自己不算長的一生。他很坦然,各人有各人的命,早在二十年前初中畢業回到山村小學時,他就選定了自己的命。再說,他這條命很大一部分是另一位鄉村教師給的。他就是在自己現在任教的這所小學渡過童年的,他爹媽死得早,那所簡陋的鄉村小學就是他的家,他的小學老師把他當親兒子待,日子雖然窮,但他的童年並不缺少愛。那年,放寒假了,老師要把他帶回自己的家裡過冬。老師的家很遠,他們走了很長的積雪的山路,當看到老師家所在的村子的一點燈光時,已是半夜了。這時他們看到身後不遠處有四點綠熒熒亮光,那是兩雙狼眼。那時山裡狼很多的,學校周圍就能看到一堆堆狼屎。有一次他淘氣,把那灰白色的東西點著扔進教室裡,使濃濃的狼煙充滿了教室,把娃們都嗆得跑了出來,讓老師很生氣。現在,那兩隻狼向他們慢慢逼近,老師折下一根粗樹枝,揮動著它攔住狼的來路,同時大聲喊著讓他向村裡跑。他當時嚇糊塗了,只顧跑,只想著那狼會不會繞過老師來追他,只想著會不會遇到其它的狼。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村子,然後同幾個拿獵槍漢子去接老師時,發現他躺在一片已凍成糊狀的血汩中,半條腿和整隻胳膊都被狼咬掉了。老師在送往鎮醫院的路上就嚥了氣,當時在火把的光芒中,他看到了老師的眼晴,老師的腮幫被深深地咬下一大塊,已說不出話,但用目光把一種心急如焚的牽掛傳給了他,他讀懂了那牽掛,記住了那牽掛。

初中畢業後,他放棄了在鎮政府裡一個不錯的工作機會,直接回到了這個舉目無親的山村,回到了老師牽掛的這所鄉村小學,這時,學校因為沒有教師已荒廢好幾年了。

前不久,教委出臺新政策,取消了民辦教師,其中的一部分經考試考核轉為公辦。當他拿到教師證時,知道自己已成為一名國家承認的小學教師了,很高興,但也只是高興而已,不象別的同事們那麼激動。他不在乎什麼民辦公辦,他只在乎那一批又一批的娃們,從他的學校讀完了小學,走向生活。不管他們是走出山去還是留在山裡,他們的生活同那些沒上過一天學的娃們總是有些不一樣的。

他所在的山區,是這個國家最貧困的地區之一。但窮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裡的人們對現狀的麻木。記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產到戶,村裡開始分田,然後又分其它的東西。對於村裡唯一的一臺拖拉機,大夥對於油錢怎麼出機時怎麼分配總也談不攏,最後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辦法是把拖拉機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個輪子他家拿一根軸……再就是兩個月前,有一家工廠來扶貧,給村裡安了一臺潛水泵,考慮到用電貴,人家還給帶了一臺小柴油機和足夠的柴油,挺好的事兒,但人家前腳走,村裡後腳就把機器都賣了,連泵帶柴油機,只賣了一千五百塊錢,全村好吃了兩頓,算是過了個好年……一家皮革廠來買地建廠,什麼不清楚就把地賣了,那廠子建起後,硝皮子的毒水流進了河裡,滲進了井裡,人一喝了那些水渾身起紅疙瘩,就這也沒人在乎,還沾沾自喜那地賣了個好價錢……看村裡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漢們,每天除了賭就是喝,但不去種地,他們能算清:窮到了頭縣裡每年總會有些救濟,那錢算下來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裡刨一年土坷垃掙的多……沒有文化,人們都變得下做了,那裡的窮山惡水固然讓人灰心,但真正讓人感到沒指望的,是山裡人那呆滯的目光。

他走累了,就在人行道邊坐下來。他面前,是一家豪華的大餐館,那餐館靠街的一整堵牆全是透明玻璃,華麗的枝形吊燈把光芒投射到外面。整個餐館象一個巨大的魚缸,裡面穿著華貴的客人們則象一群多彩的觀賞魚。他看到在靠街的一張桌子旁坐著一個胖男人,這人頭髮和臉似乎都在冒油,使他看上去象用一大團表面塗了油的蠟做的。他兩旁各坐著一個身材高挑穿著暴露的女郎,那男人轉頭對一個女郎說了句什麼,把她逗得大笑起來,那男人跟著笑起來,而另一個女郎則嬌嘖地用兩個小拳頭捶那個男的……真沒想到還有個子這麼高的女孩子,秀秀的個兒,大概只到她們一半……他嘆了口氣,唉,又想起秀秀了。

秀秀是本村唯一一個沒有嫁到山外姑娘,也許是因為她從未出過山,怕外面的世界,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他和秀秀好過兩年多,最後那陣好象就成了,秀秀家裡也通情達理,只要一千五百塊的肚疼錢(注:西北一些農村地區彩禮的一個名目,意思是對娘生女兒肚子疼的補償)。但後來,村子裡一些出去打工的人賺了些錢回來,和他同歲的二蛋雖不識字但腦子活,去城裡幹起了挨家挨戶清洗抽油煙機的活兒,一年下來竟能賺個萬把塊。前年回來呆了一個月,秀秀不知怎的就跟這個二蛋好上了。秀秀一家全是睜眼瞎,家裡粗糙的乾打壘牆壁上,除了貼著一團一團用泥巴和起來的瓜種子,還划著長長短短的道道兒,那是她爹多少年來記的賬……秀秀沒上過學,但自小對識文斷字的人有好感,這是她同他好的主要原因。但二蛋的一瓶廉價香水和一串鍍金項鍊就把這種好感全打消了,“識文斷字又不能當飯吃。”秀秀對他說。雖然他知道識文斷字是能當飯吃的,但具體到他身上,吃得確實比二蛋差好遠,所以他也說不出什麼。秀秀看他那樣兒,轉身走了,只留下一股讓他皺鼻子的香水味。

和二蛋成親一年後,秀秀生娃兒死了。他還記得那個接生婆,把那些鏽不拉嘰刀刀剷剷放到火上燒一燒就向裡捅,秀秀可倒黴了,血流了一銅盆,在送鎮醫院的路上就嚥氣了。成親辦喜事兒的時候,二蛋花了三萬塊,那排場在村裡真是風光死了,可他怎的就捨不得花點錢讓秀秀到鎮醫院去生娃呢?後來他一打聽,這花費一般也就二三百,就二三百呀。但村裡歷來都是這樣兒,生娃是從不去醫院的。所以沒人怪二蛋,秀秀就這命。後來他聽說,比起二蛋媽來,她還算幸運。生二蛋時難產,二蛋爹從產婆那兒得知是個男娃,就決定只要娃了。於是二蛋媽被放到驢子背上,讓那驢子一圈圈走,硬是把二蛋擠出來,聽當時看見的人說,在院子裡血流了一圈……

想到這裡他長出了一口氣,籠罩著家鄉的愚昧和絕望使他窒息。

但娃們還是有指望的,那些在冬夜寒冷的教室中,盯著燭光照著的黑板的娃們,他就是那蠟燭,不管能點多長時間,發出的光有多亮,他總算是從頭點到尾了。

他站起身來繼續走,沒走了多遠就拐進了一家書店,城裡就是好,還有夜裡開門的書店。除了回程的路費,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買了書,以充實他的鄉村小學裡那小小的圖書室。半夜,提著那兩捆沉重的書,他踏上了回家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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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地球五萬光年的遠方,在銀河系的中心,一場延續了兩萬年的星際戰爭已接近尾聲。

那裡的太空中漸漸隱現出一個方形區域,彷彿燦爛的群星的背景被剪出一個方口,這個區域的邊長約十萬公里,區域的內部是一種比周圍太空更黑的黑暗,讓人感到一種虛空中的虛空。從這黑色的正方形中,開始浮現出一些實體,它們形狀各異,都有月球大小,呈耀眼的銀色。這些物體越來越多,並組成一個整齊的立方體方陣。這銀色的方陣莊嚴地駛出黑色正方形,兩者構成了一幅掛在宇宙永恆牆壁上的鑲嵌畫,這幅畫以絕對黑體的正方形天鵝絨為襯底,由純淨的銀光耀眼的白銀小構件整齊地鑲嵌而成。這又彷彿是一首宇宙交響樂的固化。漸漸地,黑色的正方形消溶在星空中,群星填補了它的位置,銀色的方陣莊嚴地懸浮在群星之間。

銀河系碳基聯邦的星際艦隊,完成了本次巡航的第一次時空躍遷。

在艦隊的旗艦上,碳基聯邦的最高執政官看著眼前銀色的金屬大地,大地上佈滿了錯綜複雜的紋路,象一塊無限廣闊的銀色蝕刻電路板,不時有幾個閃光的水滴狀的小艇出現在大地上,沿著紋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行駛幾秒鐘,然後無聲地消失在一口突然出現的深井中。時空躍遷帶過來的太空塵埃被電離,成為一團團發著暗紅色光的雲,龐罩在銀色大地的上空。

最高執政官以冷靜著稱,他周圍那似乎永遠波瀾不驚的淡藍色智慧場就是他人格的象徵,但現在,象周圍的人一樣,他的智慧場也微微泛出黃光。

“終於結束了。”最高執政官的智慧場振動了一下,把這個資訊傳送給站在他兩旁的參議員和艦隊統帥。

“是啊,結束了。戰爭的歷程太長太長,以至我們都忘記了它的開始。”參議員回答。

這時,艦隊開始了亞光速巡航,它們的亞光速發動機同時啟動,旗艦周圍突然出現了幾千個藍色的太陽,銀色的金屬大地象一面無限廣闊的鏡子,把藍太陽的數量又複製了一倍。

遠古的記憶似乎被點燃了,其實,誰能忘記戰爭的開始呢?這記憶雖然遺傳了幾百代,但在碳基聯邦的萬億公民的腦海中,它仍那麼鮮活,那麼銘心刻骨。

兩萬年前的那一時刻,矽基帝國從銀河系外圍對碳基聯邦發動全面進攻。在長達一萬光年的戰線上,矽基帝國的五百多萬艘星際戰艦同時開始恆星蛙跳。每艘戰艦首先借助一顆恆星的能量開啟一個時空蛀洞,然後從這個蛀洞時空躍遷至另一個恆星,再用這顆恆星的能量開啟第二個蛀洞繼續躍遷……由於開啟蛀洞消耗了恆星大量的能量,使得恆星的光譜暫時向紅端移動,當飛船從這顆恆星完成躍遷後,它的光譜漸漸恢復原狀。當幾百萬艘戰艦同時進行恆星蛙跳時,所產生的這種效應是十分恐怖的:銀河系的邊緣出現一條長達一萬光年的紅色光帶,這條光帶向銀河系的中心移過來。這個景象在光速視界是看不到的,但在超空間監視器上顯示出來。那條由變色恆星組成的紅帶,如同一道一萬光年長的血潮,向碳基聯邦的疆域湧來。

碳基聯邦最先接觸矽基帝國攻擊前鋒的是綠洋星,這顆美麗的行星圍繞著一對雙星恆星執行,她的表面全部被海洋覆蓋。那生機昂然的海洋中漂浮著由柔軟的長藤植物構成的森林,溫和美麗、身體晶瑩透明的綠洋星人在這海中的綠色森林間輕盈地遊動,創造了綠洋星伊甸園般的文明。突然,幾萬道剌目的光束從天而降,矽基帝國艦隊開始用鐳射蒸發綠洋星的海洋。在很短的時間內,綠洋星變成了一口沸騰的大鍋,這顆行星上包括五十億綠洋星人在內的所有生物在沸水中極度痛苦地死去,它們被煮熟的有機質使整個海洋變成了綠色的濃湯。最後海洋全部蒸發了,昔日美麗的綠洋星變成了一個由厚厚蒸汽包裹著的地獄般的灰色行星。

這是一場幾乎波及整個銀河系的星際大戰,是銀河系中碳基和矽基文明之間慘烈的生存競爭,但雙方誰都沒有料到戰爭會持續兩萬銀河年!

現在,除了歷史學家,誰也記不清有百萬艘以上戰艦參加的大戰役有多少次了。規模最大的一次超級戰役是第二旋臂戰役,戰役在銀河系第二旋臂中部進行,雙方投入了上千萬艘星際戰艦。據歷史記載,在那廣漠的戰場上,被引爆的超新星就達兩千多顆,那些超新星像第二旋臂中部黑暗太空中怒放的焰火,使那裡變成超強輻射的海洋,只有一群群幽靈似的黑洞漂行於其間。戰役的最後,雙方的星際艦隊幾乎同歸於盡。一萬五千年過去了,第二旋臂戰役現在聽起來就像上古時代飄渺的神話,只有那仍然存在的古戰場證明它確實發生過。但很少有飛船真正進入過古戰場,那裡是銀河系中最恐怖的區域,這並不僅僅是因為輻射和黑洞。當時,雙方數量多的難以想象的戰艦群為了進行戰術機動,進行了大量的超短距離時空躍遷,據說當時的一些星際殲擊機,在空間格鬥時,時空躍遷的距離竟短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幾千米!這樣就把古戰場的時空結構搞得千瘡百孔,象一塊內部被老鼠鑽了無數長洞的大乳酪。飛船一旦誤入這個區域,可能在一瞬間被畸變的空間扭成一根細長的金屬繩,或壓成一張面積有幾億平方公里但厚度只有幾個原子的薄膜,立刻被輻射狂風撕得粉碎。但更為常見的是飛船變為建造它們時的一塊塊鋼板,或者立刻老得只剩下一個破舊的外殼,內部的一切都變成古老灰塵;人在這裡也可能瞬間回到胚胎狀態或變成一堆白骨……

但最後的決戰不是神話,它就發生在一年前。在銀河系第一和第二旋臂之間的荒涼太空中,矽基帝國集結了最後的力量,這支有一百五十萬艘星際戰艦組成的艦隊在自己周圍構築了半徑一千光年的反物質雲屏障。碳基聯邦投入攻擊的第一個戰艦群剛完成時空躍遷就陷入了反物質雲中。反物質雲十分稀薄,但對戰艦具有極大的殺傷力,碳基聯邦的戰艦立刻變成一個個剌目的火球,但它們仍向奮勇衝向目標。每艘戰艦都拖著長長的火尾,在後面留一條發著熒光的航跡,這由三十多萬個火流星組成的陣列形成了碳矽戰爭中最為壯觀最為慘烈的畫面。在反物質雲中,這些火流星漸漸縮小,最後在距矽基帝國戰艦陣列很近在地方消失了,但它們用自己的犧牲為後續的攻擊艦隊在反物質雲中開啟了一條通道。在這場戰役中,矽基帝國的最後艦隊被趕到銀河系最荒涼的區域:第一旋臂的項端。

現在,這支碳基聯邦艦隊將完成碳矽戰爭中最後一項使命:他們將在第一旋臂的中部建立一條五百光年寬的隔離帶,隔離帶中的大部分恆星將被摧毀,以制止矽基帝國的恆星蛙跳。恆星蛙跳是銀河系中大噸位戰艦進行遠距離快速攻擊的唯一途徑,而一次蛙跳的最大距離是二百光年。隔離帶一旦產生,矽基帝國的重型戰艦要想進入銀河系中心區域,只能以亞光速跨越這五百光年的距離,這樣,矽基帝國實際上被禁錮在第一旋臂頂端,再也無法對銀河系中心區域的碳基文明構成任何嚴重威脅。

“我帶來了聯邦議會的意願,”參議員用振動的智慧場對最高執政官說:“他們仍然強烈建議:在摧毀隔離帶中的恆星前,對它們進行生命級別的保護甄別。”

“我理解議會。”最高執政官說,“在這場漫長的戰爭中,各種生命流出的血足夠形成上千顆行星的海洋了,戰後,銀河系中最迫切需要重建的是對生命的尊重。這種尊重不僅是對碳基生命的,也是對矽基生命的,正是基於這種尊重,碳基聯邦才沒有徹底消滅矽基文明。但矽基帝國並沒有這種對生命的感情,如果說碳矽戰爭之前,戰爭和征服對於它們還僅僅是一種本能和樂趣話,現在這種東西已根植於它們的每個基因和每行程式碼之中,成為它們生存的終極目的。由於矽基生物對資訊的存貯和處理能力大大高於我們,可以預測矽基帝國在第一旋臂頂端的恢復和發展將是神速的,所以我們必須在碳基聯邦和矽基帝國之間建成足夠寬的隔離帶。在這種情況下,對隔離帶中數以億計的恆星進行生命級別的保護甄別是不現實的,第一旋臂雖屬銀河系中最荒涼的區域,但其帶有生命行星的恆星數量仍可能達到蛙跳密度,這種密度足以使中型戰艦進行蛙跳,而即使只有一艘矽基帝國的中型戰艦闖入碳基聯邦的疆域,可能造成的破壞也是巨大的。所以在隔離帶中只能進行文明級別的甄別。我們不得不犧牲隔離帶中某些恆星周圍的低階生命,是為了拯救銀河系中更多的高階和低階生命。這一點我已向議會說明。”

參議員說:“議會也理解您和聯邦防禦委員會,所以我帶來的只是建議而不是立法。但隔離帶中周圍已形成3C級以上文明的恆星必須被保護。”

“這一點無需質疑,”最高執政官的智慧場閃現出堅定的紅色,“對隔離帶中帶有行星的恆星的文明檢測將是十分嚴格的!”

艦隊統帥的智慧場第一次發出資訊:“其實我覺得你們多慮了,第一旋臂是銀河系中最荒涼的荒漠,那裡不會有3C級以上文明的。”

“但願如此。”最高執政官和參議員同時發出了這個資訊,他們智慧場的共振使一道孤形的等離子體波紋向銀色金屬大地的上空擴散開去。

艦隊開始了第二次時空躍遷,以近乎無限的速度奔向銀河系的第一旋臂。

夜深了,燭光中,全班的娃們圍在老師的病床前。

“老師歇著吧,明兒個講也行的。”一個男娃說。

他艱難地苦笑了一下,“明兒個有明兒個的課。”

他想,如果真能拖到明天當然好,那就再講一堂課。但直覺告訴他怕是不行了。

他做了個手勢,一個娃把一塊小黑板放到他胸前的被單上,這最後一個月,他就是這樣把課講吓來的。他用軟弱無力的手接過娃遞過來的半截粉筆,吃力地把粉筆頭放到黑板上,這時這是又一陣劇痛襲來,手顫抖了幾下,粉筆噠噠地在黑板上敲出了幾個白點兒。從省城回來後,他再也沒去過醫院。兩個月後,他的肝部疼了起來,他知道癌細胞已轉移到那兒了,這種痛疼越來越歷害,最後變成了壓倒一切的痛苦。他一支手在枕頭下摸索著,找出了一些止痛片,是最常見的用塑膠長條包裝的那種。對於癌症晚期的劇疼,這藥已經沒有任何作用,可能是由於精神暗示,他吃了後總覺得好一些。度冷丁倒是也不算貴,但醫院不讓帶出來用,就是帶回來也沒人給他注射。他象往常一樣從塑膠條上取下兩片藥來,但想了想,便把所有剩下的12片全剝出來,一把吞了下去,他知道以後再也用不著了。他又掙扎著想向黑板上寫字,但頭突然偏向一邊,一個娃趕緊把盆接到他嘴邊,他吐出了一口黑紅的血,然後虛弱地靠在枕頭上喘息著。

娃們中有傳出了低低的抽泣聲。

他放棄了在黑板上寫字的努力,無力地揮了一下手,讓一個娃把黑板拿走。他開始說話,聲音如遊絲一般。

“今天的課同前兩天一樣,也是初中的課。這本來不是教學大綱上要求的,我是想到,你們中的大部分人,這一輩子永遠也聽不到初中的課了,所以我最後講一講,也讓你們知道稍深一些的學問是什麼樣子。昨天講了魯迅的《狂人日記》,你們肯定不大懂,不管懂不懂都要多看幾遍,最好能背下來,等長大了,總會懂的。魯迅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的書每一箇中國人都應該讀讀的,你們將來也一定找來讀讀。”

他累了,停下來喘息著歇歇,看著跳動的燭光,魯迅寫下的幾段文字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那不是《狂人日記》中的,課本上沒有,他是從自己那套本數不全已經翻爛的魯迅全集上讀到的,許多年前讀第一遍時,那些文字就深深地刻在他腦子裡。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接著講吓去。

“今天我們講初中物理。物理你們以前可能沒有聽說過,它講的是物質世界的道理,是一門很深很深的學問。”

“這課講牛頓三定律。牛頓是從前的一個英國大科學家,他說了三句話,這三句話很神的,它把人間天上所有的東西的規律都包括進去了,上到太陽月亮,下到流水颳風,都跑不出這三句話劃定的圈圈。用這三句話,可以算出什麼時候日食,就是村裡老人說的天狗吃太陽,一分一秒都不差的;人飛上月球,也要靠這三句話,這就是牛頓三定律。”

“下面講第一定律: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時,它將保持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不變。”

娃們在燭光中默默地看著他,沒有反應。

“就是說,你猛推一下穀場上那個石碾子,它就一直滾下去,滾到天邊也不停下來。寶柱你笑什麼?是啊,它當然不會那樣,這是因為有磨擦力,磨擦力讓它停下來,這世界上,沒有磨擦力的環境可是沒有的……”

是啊,他人生的磨擦力就太大了。在村裡他是外姓人,本來就沒什麼分量,加上他這個倔脾氣,這些年來把全村人都得罪下了。他挨家挨戶拉人家的娃入學,跑到縣裡,把跟著爹做買賣的娃拉回來上學,拍著胸脯保證墊學費……這一切並沒有贏得多少感激,關鍵在於,他對過日子看法同周圍人太不一樣,成天想的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事,這是最讓人討厭的。在他查出病來之前,他曾跑縣裡,居然從教育局跑回一筆維修學校的款子,村子裡只拿出了一小部分,想過節請個戲班子唱兩天戲,結果讓他攪了,楞從縣裡拉過個副縣長來,讓村裡把錢拿回來,可當時戲臺子都搭好了。學校倒是修了,但他掃了全村人的興,以後的日子更難過。先是村裡的電工,村長的侄子,把學校的電掐了,接著做飯取暖用的秸杆村裡也不給了,害得他扔下自個的地下不了種,一人上山打柴,更別提後來拆校舍的房掾子那事了……這些磨擦力無所不在,讓他心力交瘁,讓他無法做勻速直線運動,他不得不停下來了。

也許,他就要去的那個世界是沒有磨擦力的,那裡的一切都是光滑可愛的,但那有什麼意義?在那邊,他心仍留在這個充滿灰塵和磨擦力的世界上,留在這所他傾注了全部生命的鄉村小學裡。他不在了以後,剩下了兩個教師也會離去,這所他用力推了一輩子的小學校就會象穀場上那個石碾子一樣停下來,他陷入深深的悲哀,但不論在這個世界或是那個世界,他都無力迴天。

“牛頓第二定律比較難懂,我們最後講,下面先講牛頓第三定律:當一個物體對第二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第二個物體也會對第一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兩個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娃們又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聽懂了沒?誰說說?”

班上學習最好的趙拉寶說:“我知道是啥意思,可總覺得說不通:晌午我和李權貴打架,他把我的臉打得那麼痛,腫起來了,所以作用力不相等的,我受的肯定比他大嘛!”

喘息了好一會,他才解釋說:“你痛是因為你的腮幫子比權貴的拳頭軟,它們相互的作用力還是相等的……”

他想用手比劃一下,但手已抬不起來了,他感到四肢象鐵塊一樣沉,這沉重感很快擴充套件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軀體象要壓塌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時間不多了。

“目標編號:1033715,絕對目視星等:3.5,演化階段:主星序偏上,發現兩顆行星,平均軌道半徑分別為1.3和4.7個距離單位,在一號行星上發現生命,這是紅69012艦報告。”

碳基聯邦星際艦隊的十萬艘戰艦目前已散佈在一條長一萬光年的帶狀區域中,這就是正在建立的隔離帶。工程剛剛開始,只是試驗性地摧毀了五千顆恆星,其中帶有行星的只有137顆,而行星上有生命的這是第一顆。

“第一旋臂真是個荒涼的地方啊。”最高執政官感嘆到。他的智慧場振動了一下,用全息圖隱去了腳下的旗艦和上方的星空,使他、艦隊統帥和參議員懸浮於無際的黑色虛空中。接著,他調出了探測器發回的圖象:虛空出現了一個發著藍光的火球,最高執政管的智慧場產生了一個白色的方框,那方框調整大小,圈住了這顆恆星並把它的圖象隱去了,他們於是又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但這黑暗中有一個小小的黃色光點,圖象的焦距開始大幅度調整,行星的圖象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推向前來,很快佔滿了半個虛空,三個人都沉浸在它反射的橙黃色光芒中。

這是一顆被濃密大氣包裹著的行星,在它那橙黃色的氣體海洋上,洶湧的大氣運動描繪出了極端複雜的不斷變幻的線條。行星圖象繼續移向前來,直到佔據了整個宇宙,三個人被橙黃色的氣體海洋吞沒了。探測器帶著他們在這濃霧中穿行,很快霧氣稀薄了一些,他們看到了這顆行星上的生命。

那是一群在濃密大氣上層飄浮的氣球狀生物,表面有著美麗的花紋,那花紋不停在變幻著色彩和形狀,時而呈條紋狀,時而呈斑點狀,不知這是不是一種可視語言。每個氣球都有一條長尾,那長尾的尾端不時眩目地閃爍一下,光沿著長尾傳到氣球上,化為一片瀰漫的熒光。

“開始四維掃描!”紅69012艦上的一名上尉值勤軍官說。

一束極細的波束開始從上至下飛快地掃描那群氣球。這束波只有幾個原子粗細,但它的波管內的空間維度比外部宇宙多一維。掃描資料傳回艦上,在主計算機的記憶體中,那群氣球被切成了幾億億個薄片,每個薄片的厚度只有一個原子的尺度,在這個薄片上,每個夸克的狀態都被精確地記錄下來。

“開始資料映象組合!”

主計算機的記憶體中,那幾億億個薄片按原有順序疊加起來,很快,組合成一群虛擬氣球,在計算機內部廣漠的數字宇宙中,這個行星上的那群生物體有了精確的複製品。

“開始3C級文明測試!”

在數字宇宙中,計算機敏銳地定位了氣球的思維器官,它是懸在氣球內部錯綜複雜的神經叢中間的一個橢圓體。計算機在瞬間分析了這個大腦的結構,並越過所有低階感官,直接同它建立了高速資訊介面。

文明測試是從一個龐大的資料庫中任意地選取試題,測試物件如果能答對其中三道,則測試透過;如果頭三道題沒有答對,測試者有兩種選擇:可以認為測試沒有透過,或者繼續測試,題數不限,直到被測試者答對的題數達到三道,這時可認為其透過測試。

“3C文明測試試題1號:請敘述你們已探知的組成物質的最小單元。”

“滴滴,嘟嘟嘟,滴滴滴滴。”氣球回答。

“1號試題測試未透過。3C文明測試試題2號:你們觀察到物體中熱能的流向有什麼特點?這種流向是否可逆?”

“嘟嘟嘟,滴滴,滴滴嘟嘟。”氣球回答。

“2號試題測試未透過。3C文明測試試題3號:圓的周長和它的直徑之比是多少?”

“滴滴滴滴嘟嘟嘟嘟嘟。”氣球回答。

“3號試題測試未透過。3C文明測試試題4號……”

“到此這止吧,”當測試題數達到10道時,最高執政官說,“我們時間不多。”他轉身對旁邊的艦隊統帥示意了一下。

“發射奇點炸彈!”艦隊統帥命令。

奇點炸彈實際上是沒有大小的,它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幾何點,一個原子同它相比都是無窮大,最大的奇點炸彈質量有上百億噸,最小的也有幾千萬噸。當一顆奇點炸彈沿著長長的導軌從紅69012艦的武器艙中滑出時,卻可以看到一個直徑達幾百米的發著幽幽熒光的球體,這熒光是周圍的太空塵埃被吸入這個微型黑洞時產生的輻射。同那些恆星引力坍縮形成的黑洞不同,這些小黑洞在宇宙創世之初就形成了,它們是大爆炸前的奇點宇宙的微縮模型。碳基聯邦和矽基帝國都有龐大的船隊,遊弋在銀河系銀道面外的黑暗荒漠蒐集這些微型黑洞,一些海洋行星上的種群把它們戲稱為“遠洋捕魚船隊”,而這些船隊帶回的東西,是銀河系中最具威攝力的武器之一,是迄今為止唯一能夠摧毀恆星的武器。

奇點炸彈脫離導軌後,沿一條由母艦發出的力場束加速,直奔目標恆星。過了不長的一段時間,這顆灰塵似的黑洞高速射入了恆星表面火的海洋。想象在太平洋的中部突然出現一個半徑一百公里的深井,就可以大概把握這時的情形。巨量的恆星物質開始被吸入黑洞,那洶湧的物質洪流從所有方向會聚到一點並消失在那裡,物質吸入時產生的輻射在恆星表面產生一團剌目的光球,彷彿恆星戴上了一個光彩奪目的鑽石戒指。隨著黑洞向恆星內部沉下去,光團暗淡下來,可以看到它處於一個直徑達幾百萬公里的大旋渦正中,那巨大的旋渦散射著光團的強光,緩緩轉動著,呈現出飛速變幻的色彩,使恆星從這個方向看去彷彿是一張猙獰的巨臉。很快,光團消失了,旋渦漸漸消失,恆星表面似乎又恢復了它原來的色彩和光度。但這只是毀滅前最後的平靜,隨著黑洞向恆星中心下沉,這個貪婪的饕餐者更瘋狂地吞食周圍密度急劇增高的物質,它在一秒鐘內吸入的恆星物質總量可能有上百個中等行星。黑洞巨量吸入時產生的超強輻射向恆星表面漫延,由於恆星物質的阻滯,只有一小部分到達了表面,但其餘的輻射把它們的能量留在了恆星內部,這能量快速破壞著恆星的每一個細胞,從整體上把它飛快地拉離平衡態。從外部看,恆星的色彩在緩緩變化,由淺紅色變為明黃色,從明黃色變為鮮豔的綠色,從綠色變為如洗的碧藍,從碧藍變為恐怖的紫色。這時,在恆星中心的黑洞產生的輻射能已遠遠大於恆星本身輻射的能量,隨著更多的能量以非可見光形式溢位恆星,這紫色在加深加深,這顆恆星看上去象太空中一個在忍受著超級痛苦的靈魂,這痛苦在急劇增大,紫色已深到了極限,這顆恆星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走完了它未來幾十億年的旅程。

一團似乎吞沒整個宇宙的強光閃起,然後慢慢消失,在原來恆星所在的位置上,可以看到一個急劇膨漲的薄球層,象一個被吹大的氣球,這是被炸飛的恆星表面。隨著薄球層體積的增大,它變得透明瞭,可以看到它內部的第二個膨漲的薄球層,然後又可以看到更深處的第三個薄球層……這個爆炸中的恆星,就象宇宙中突然顯現的一個套一個的一組玲籠剔透的縷花玻璃球,其中最深處的一個薄球層的體積也是恆星原來體積的幾十萬倍。當爆炸的恆星的第一層膨漲外殼穿過那個橙黃色行星時,它立刻被汽化了。其實在這整個爆炸的壯麗場景中根本就看不到它,同那膨漲的恆星外殼相比,它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其大小甚至不能成為那幾層縷花玻璃球上的一個小點。

“你們感到消沉?”艦隊統帥問,他看到最高執政官和參議員的智慧場暗下來了。

“又一個生命世界毀滅了,象烈日下的露珠。”

“那您就想想偉大的第二旋臂戰役,當兩千多顆超新星被引爆時,有十二萬個這樣的世界同碳矽雙方的艦隊一起化為蒸汽。閣下,時至今日,我們應該超越這種無謂的多愁善感了。”

參議員沒有理會艦隊統帥的話,也對最高執政官說:“這種對行星表面取隨機點的檢測方式是不可靠的,可能漏掉行星表面的文明特徵,我們應該進行面積檢測。”

最高執政官說:“這一點我也同議會討論過,在隔離帶中我們要摧毀的恆星有上億顆,這其中估計有一千萬個行星系,行星數量可能達五千萬顆,我們時間緊迫,對每顆行星都進行面積檢測是不現實的。我們只能儘量加寬檢測波束,以增大隨機點覆蓋的面積,除此之外,只能祈禱隔離帶中那些可能存在的文明在其星球表面的分佈儘量均勻了。”

“下面我們講牛頓第二定律……”

他心急如焚,極力想在有限的時間裡給娃們多講一些。

“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首先,加速度,這是速度隨時間的變化率,它與速度是不同的,速度大加速度不一定大,加速度大速度也不一定大。比如:一個物體現在的速度是110米每秒,2秒後的速度是120米每秒,那麼它的加速度就是120減110除2,5米每秒,呵,不對,5米每秒的平方;另一個物體現在的速度是10米每秒,2秒後的速度是30米每秒,那麼它的加速度就是30減10除2,10米每秒平方;看,後面這個物體雖然速度小,但加速度大!呵,剛才說到平方,平方就是一個數自個兒乘自個……”

他驚奇自己的頭腦如此清晰,思維如此敏捷,他知道,自己生命的蠟燭已燃到根上,棉芯倒下了,把最後的一小塊蠟全部引燃了,一團比以前的燭苗亮十倍的火焰熊熊燃燒起來。劇痛消失了,身體也不再沉重,其實他已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他的全部生命似乎只剩下那個在瘋狂執行的大腦,那個懸在空中的大腦竭盡全力,儘量多儘量快地把自己存貯的資訊輸出給周圍的娃們,但說話是個該死的瓶脛,他知道來不及了。他產生了一個幻象:一把水晶樣的斧子把自己的大腦無聲地劈開,他一生中積累的那些知識,雖不是很多但他很看重的,象一把發光的小珠子毫無保留地落在地上,發出一陣悅耳的叮鐺聲,娃們象見到過年的糖果一樣搶那些小珠子,搶得摞成一堆……這幻象讓他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你們聽懂了沒?”他焦急地問,他的眼晴已經看不到周圍的娃們,但還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我們懂了!老師快歇著吧!”

他感覺到那團最後的火焰在弱下去,“我知道你們不懂,但你們把它背下來,以後慢慢會懂的。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

“老師,我們真懂了,求求你們快歇著吧!”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喊道:“背呀!”

娃們抽泣著背了起來:“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

這幾百年前就在歐洲化為塵土的卓越頭腦產生的思想,以濃重西北方言的童音在二十世紀中國最偏闢的山村中迴盪,就在這聲音中,那燭苗滅了。

娃們圍著老師已沒有生命的軀體大哭起來。

“目標編號:500921473,絕對目視星等:4.71,演化階段:主星序正中,帶有九顆行星。這是藍84210號艦報告。”

“一個精緻完美的行星系。”艦隊統帥讚歎。

最高執政官很有同感:“是的,它的固態小體積行星和氣液態大體積行星的配置很有韻律感,小行星帶的位置恰到好處,象一條美妙的裝飾鏈。還有最外側那顆小小的甲烷冰行星,似乎是這首音樂最後一個餘音未盡的音符,暗示著某種新週期的開始。”

“這是藍84210號艦,將對最內側1號行星進行生命檢測,檢測波束髮射。該行星沒有大氣,自轉緩慢,溫差懸殊。1號隨機點檢測,白色結果;2號隨機點檢測,白色結果……10號隨機點檢測,白色結果。藍84210號艦報告,該行星沒有生命。”

艦隊統帥不以為然地說:“這顆行星的表面溫度可以當冶煉爐了,沒必要浪費時間。”

“開始2號行星生命檢測,波束髮射。該行星有稠密大氣,表面溫度較高且均勻,大部為酸性雲層覆蓋。1號隨機點檢測,白色結果;2號隨機點檢測,白色結果……10號隨機點檢測,白色結果。藍84210號艦報告,該行星沒有生命。”

透過四維通訊,最高執政官對一千光年之外藍84210號艦上的值勤軍官說:“直覺告訴我,3號行星有生命可能性很大,在它上面檢測30個隨機點。”

“閣下,我們時間很緊了。”艦隊統帥說。

“照我說的做。”最高執政官堅定地說。

“是,閣下。開始3號行星生命檢測,波束髮射。該行星有中等密度的大氣,表面大部為海洋覆蓋……”

來自太空的生命檢測波束落到了亞洲大陸靠南一些的一點上,波束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個約五千米的圓形。如果是在白天,用肉眼有可能覺察到波束的存在,因為當波束到達時,在它的覆蓋範圍內,一切無生命的物體都將變成透明狀態。現在它覆蓋的中國西北的這片山區,那些黃土山在觀察者的眼裡將如同水晶的山脈,陽光在這些山脈中折射,將是一幅十分奇異壯觀的景象,觀察者還會看到腳下的大地也變成深不可測的深淵;而被波束判斷為有生命的物體則保持原狀態不變,人、樹木和草在這水晶世界中顯得格外清晰醒目。但這效應只持續半秒鐘,這期間檢測波束完成初始化,之後一切恢復原狀。觀察者肯定會認為自己產生了一瞬間的幻覺。而現在,這裡正是深夜,自然難以覺察到什麼了。

這所山村小學,正好位於檢測波束圓形覆蓋區的圓心上。

“1號隨機點檢測,結果……綠色結果,綠色結果!藍84210號艦報告,目標編號:500921473,第3號行星發現生命!”

檢測波束對覆蓋範圍內的眾多種類生命體進行分類,在以生命結構的複雜度和初步估計的智慧等級進行排序的資料庫中,在一個方形掩蔽物下的那一簇生命體排在首位。於是波束迅速收縮,會聚到那座掩蔽物上。

最高執政官的智慧場接收到從藍84210號艦上發回的圖象,並把它放大到整個太空背景上,那所山村小學的影像在瞬間佔據了整個宇宙。圖象處理系統已經隱去了掩蔽物,但那簇生命體的圖象仍不清晰,這些生命體的外形太不醒目了,幾乎同周圍行星表面的以矽元素為主的黃色土壤溶為一體。計算機只好把圖象中所有的無生命部分,包括這些生命體中間的那具體形較大的已沒有生命的軀體,全部隱去,這樣那一簇生命體就彷彿懸浮在虛空之中,即使如此,它們看上去仍是那麼平淡和缺乏色彩,象一簇黃色的植物,一看就知是那種在他們身上不會發生任何奇蹟的生物。

一束纖細的四維波束從藍84210號艦發射,這艘有一個月球大小的星際戰艦正停泊在木星軌道之外,使太陽系暫時多了一顆行星。那束四維波束在三維太空中以接近無限的速度到達地球,穿過那所鄉村小學校舍的屋頂,以基本粒子的精度對這十八個孩子進行掃描。資料的洪流以人類難以想象的速率傳回太空,很快,在藍84210號艦主計算機那比宇宙更廣闊的記憶體中,孩子們的數字複製體形成了。

十八個孩子懸浮在一個無際的空間裡,那空間呈一種無法形容的色彩,實際上那不是色彩,虛無是沒有色彩的,虛無是透明中的透明。孩子們都不由想拉住旁邊的夥伴,他們看上去很正常,但手從他們身體裡毫無阻力地穿過去了。孩子們感到了難以形容的恐懼。計算機覺察到了這一點,它認為這些生命體需要一些熟悉的東西,於是在自己的記憶體宇宙的這一部分模擬這個行星天空的顏色。孩子們立刻看到了藍天,沒有太陽沒有云更沒有浮塵,只有藍色,那麼純淨,那麼深邃。孩子們的腳下沒有大地,也是與頭頂一樣的藍天,他們似乎置身於一個無限的藍色宇宙中,而他們是這宇宙中唯一的實體。計算機感覺到,這些數字生命體仍然處於驚恐中,它用了億分之一秒想了想,終於明白了:銀河系中大多數生命體並不懼怕懸浮於虛空之中,但這些生命體不同,他們是大地上的生物。於是它給了孩子們一個大地,並給了他們重力感。孩子們驚奇地看著腳下突然出現的大地,它是純白色的,上面有黑線劃出的整齊方格,他們彷彿站在一個無限廣闊的語文作業本上。他們中有人蹲下來摸摸地面,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光滑的東西,他們邁開雙腳走,但原地不動,這地面是絕對光滑的,磨擦力為零,他們很驚奇自己為什麼不會滑倒。這時有個孩子脫下自己的一隻鞋子,沿著地面扔出去,那鞋子以勻速直線執行向前滑去,孩子們呆呆地看著它以恆定的速度漸漸遠去。

他們看到了牛頓第一定律。

有一個聲音,空靈而悠揚,在這數字宇宙中迴盪。

“開始3C級文明測試,3C文明測試試題1號:請敘述你所在星球生物進化的基本原理,是自然淘汰型還是基因突變型?”

孩子茫然地沉默著。

“3C文明測試試題2號:請簡要說明恆星能量的來源。”

孩子茫然地沉默著。

……

“3C文明測試試題10號:請說明構成你們星球上海洋的液體的分子構成。”

孩子仍然茫然地沉默著。

那隻鞋在遙遠的地平線處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了。

“到此為止吧!”在一千光年之外,艦隊統帥對最高執政官說,“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否則我們肯定不能按時完成第一階段的任務。”

最高執政官的智慧場發出了微弱的表示同意的振動。

“發射奇點炸彈!”

載有命令資訊的波束越過四維空間,瞬間到達了停泊在太陽系中的藍84210號艦。那個發著幽幽熒光的霧球滑出了戰艦前方長長的導軌,沿著看不見的力場束急劇加速,向太陽撲去。

最高執政官、參議員和艦隊統帥把注意力轉向了隔離帶的其它區域,那裡,又發現了幾個有生命的行星系,但其中最高階的生命是一種生活在泥漿中的無腦蠕蟲。接連爆炸的恆星象宇宙中怒放的焰火,使他們想起了史詩般的第二旋臂戰役。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最高執政官智慧場的一小部分下意識地遊移到太陽系,他聽到了藍84210號艦艦長的聲音:

“準備脫離爆炸威力圈,時空躍遷準備,三十秒倒數!”

“等一下,奇點炸彈到達目標還需多長時間?”最高執政官說,艦隊統帥和參議員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來。

“它正越過內側1號行星的軌道,大約還有十分鐘。”

“用五分鐘時間,再進行一些測試吧。”

“是,閣下。”

接著聽到了藍84210號艦值勤軍官的聲音:“3C文明測試試題11號:一個三維平面上的直角三角形,它的三條邊的關係是什麼?”

沉默。

“3C文明測試試題12號:你們的星球是你們行星系的第幾顆行星?”

沉默。

“這沒有意義,閣下。”艦隊統帥說。

“3C文明測試試題13號: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時,它的執行狀態如何?”

數字宇宙廣漠的藍色空間中突然響起了孩子們清脆的聲音:“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時,它將保持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不變。”

“3C文明測試試題13號透過!3C文明測試試題14號……”

“等等!”參議員打斷了值勤軍官,“下一道試題也出關於甚低速力學基本近似定律的。”他又問最高執政官:“這不違返測試準則吧。”

“當然不,只要是測試資料庫中的試題。”艦隊統帥代為回答,這些令他大感意外的生命體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了。

“3C文明測試試題14號:請敘述相互作用的兩個物體間力的關係。”

孩子們說:“當一個物體對第二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第二個物體也會對第一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兩個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3C文明測試試題14號透過!3C文明測試試題15號:對於一個物體,請說明它的質量、所受外力和加速度之間的關係。”

孩子們齊聲說:“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量成反比!”

“3C文明測試試題15號透過,文明測試透過!確定目標恆星500921473的3號行星上存在3C級文明。”

“奇點炸彈轉向!脫離目標!!”最高執政官的智慧場急劇閃動著,用最大的能量把命令透過超空間傳送到藍84210號艦上。

在太陽系,推送奇點炸彈的力場束彎曲了,這根長几億公里的力場束此時象一根弓起的長杆,努力把奇點炸彈挑離射向太陽的軌道。藍84210號艦上的力場發動機以最大功率工作,巨大的散熱片由暗紅變為耀眼的白熾色。力場束向外的推力分量開始顯示出效果,奇點炸彈的軌道開始彎曲,但它已越過水星軌道,距太陽太近了,誰也不知道這努力是否能成功。透過超空間直播,全銀河系都在盯著那個模糊的霧團的軌跡,並看到它的亮度急劇增大,這是一個可怕的跡象,說明炸彈已能感受到太陽外圍空間粒子密度的增大。艦長的手已放到了那個紅色的時空躍遷啟動按鈕上,以在奇點炸彈擊中太陽前的一剎那脫離這個空間。但奇點炸彈最終象一顆子彈一樣擦過太陽的邊緣,當它以僅幾萬米的高度掠過太陽表面上空時,由於黑洞吸入太陽大氣中大量的物質,亮度增到最大,使得太陽邊緣出現了一個剌眼的藍白色光球,使它在這一刻看上去象一個緊密的雙星系統,這奇觀對人類將一直是個難解的謎。藍白色光球飛速掠過時,下面太陽浩翰的火海黯然失色。象一艘快艇掠過平靜的水面,黑洞的引力在太陽表面劃出了一道V型的劃痕,這劃痕擴充套件到太陽的整個半球才消失。奇點炸彈撞斷了一條日珥,這條從太陽表面升起的百萬公里長的美麗輕紗在高速衝擊下,碎成一群歡快舞蹈著的小小的等離子體旋渦……奇點炸彈掠過太陽後,亮度很快暗下來,最後消失在茫茫太空的永恆之夜中。

“我們險些毀滅了一個碳基文明。”參議員長出一口氣說。

“真是不可思議,在這麼荒涼的地方競會存在3C級文明!”艦隊統帥感嘆說。

“是啊,無論是碳基聯邦,還是矽基帝國,其文明擴充套件和培植計劃都不包括這一區域,如果這是一個自己進化的文明,那可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最高執政官說。

“藍84210號艦,你們繼續留在那個行星系,對3號行星進行全表面文明檢測,你艦前面的任務將由其它艦隻接替。”艦隊司令命令道。

同他們在木星軌道之外的的數字複製品不一樣,山村小學中的那些娃們絲毫沒有覺察到什麼,在那間校舍裡的燭光下,他們只是圍著老師的遺體哭啊哭。不知哭了多長時間,娃們最後安靜下來。

“咱們去村裡告訴大人吧。”郭翠花抽泣著說。

“那又咋的?”劉寶柱低著頭說,“老師活著時村裡的人都膩歪他,這會兒肯定連棺材錢都沒人給他出呢!”

最後,娃們決定自己掩埋自己的老師。他們拿了鋤頭鐵鍬,在學校旁邊的山地上開始挖墓坑,燦爛的群星在整個宇宙中靜靜地看著他們。

“天啊!這顆行星上的文明不是3C級,是5B級!!”看著藍84210號艦從一千光年之外發回的檢測報告,參議員驚呼起來。

人類城市的摩天大樓群的影像在旗艦上方的太空中顯現。

“他們已經開始使用核能,並用化學推進方式進入太空,甚至已登上了他們所在行星的衛星。”

“他們基本特徵是什麼?”艦隊統帥問。

“您想知道哪些方面?”藍84210號上的值勤軍官問。

“比如,這個行星上生命體記憶遺傳的等級是多少?”

“他們沒有記憶遺傳,所有記憶都是後天取得的。”

“那麼,他們的個體相互之間的資訊交流方式是什麼?”

“極其原始,也十分罕見。他們身體內有一種很薄的器官,這種器官在這個行星以氧氮為主的大氣中振動時可產生聲波,同時把要傳輸的資訊調製到聲波之中,接收方也用一種薄膜器官從聲波中接收資訊。”

“這種方式資訊傳輸的速率是多大?”

“大約每秒1至10位元。”

“什麼?!”旗艦上聽到這話的所有人都大笑起來。

“真的是每秒1至10位元,我們開始也不相信,但反覆核實過。”

“上尉,你是個白痴嗎?!”艦隊統帥大怒,“你是想告訴我們,一種沒有記憶遺傳,相互間用聲波進行資訊交流,並且是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每秒1至10位元的速率進行交流的物種,能創造出5B級文明?!而且這種文明是在沒有任何外部高階文明培植的情況下自行進化的?!”

“但,閣下,確實如此。”

“但在這種狀態下,這個物種根本不可能在每代之間積累和傳遞知識,而這是文明進化所必需的!”

“他們有一種個體,有一定數量,分佈於這個種群的各個角落,這類個體充當兩代生命體之間知識傳遞的媒介。”

“聽起來象神話。”

“不,”參議員說:“在銀河文明的太古時代,確實有過這個概念,但即使在那時也極其罕見,除了我們這些星系文明進化史的專業研究者,很少有人知道。”

“你是說那種在兩代生命體之間傳遞知識的個體?”

“他們叫教師。”

“教——師?”

“一個早已消失的太古文明詞彙,很生僻,在一般的古詞彙資料庫中都查不到。”

這時,從太陽系發回的全息影像焦距拉長,顯示出蔚藍色的地球在太空中緩緩轉動。

最高執政官說:“在銀河系聯邦時代,獨立進化的文明十分罕見,能進化到5B級的更是絕無僅有,我們應該讓這個文明繼續不受干擾地進化下去,對它的觀察和研究,不僅有助於我們對太古文明的研究,對今天的銀河文明也有啟示。”

“那就讓藍84210號艦立刻離開那個行星系吧,並把這顆恆星周圍一百光年的範圍列為禁航區。”艦隊統帥說。

北半球失眠的人,會看到星空突然微微抖動,那抖動從空中的一點發出,呈圓形向整個星空擴充套件,彷彿星空是一汪靜水,有人用手指在水中央點了一下似的。

藍84210號艦躍遷時產生的時空激波到達地球時已大大衰減,只使地球上所有的時鐘都快了3秒,但在三維空間中的人類是不可能覺察到這一效應的。

“很遺憾,”最高執政官說,“如果沒有高階文明的培植,他們還要在亞光速和三維時空中被禁錮兩千年,至少還需一千年時間才能掌握和使用湮滅能量,兩千年後才能透過多維時空進行通訊,至於透過超空間躍遷進行宇宙航行,可能是五千年後的事了,至少要一萬年,他們才具備加入銀河系碳基文明大家庭的起碼條件。”

參議員說:“文明的這種孤獨進化,是銀河系太古時代才有的事。如果那古老的記載正確,我那太古的祖先生活在一個海洋行星的深海中。在那黑暗世界中的無數個王朝後,一個龐大的探險計劃開始了,他們發射了第一個外空飛船,那是一個透明浮力小球,經過漫長的路程浮上海面。當時正是深夜,小球中的先祖第一次看到了星空……你們能夠想象,那對他們是怎樣的壯麗和神秘啊!”

最高執政官說:“那是一個讓人想往的時代,一粒灰塵樣的行星對先祖都是一個無限廣闊的世界,在那綠色的海洋和紫色的草原上,先祖敬畏地面對群星……這感覺我們已丟失千萬年了。”

“可我現在又找回了它!”參議員指著地球的影像說,她那藍色的晶瑩球體上浮動著雪白的雲紋,他覺得她真像一種來自他祖先星球海洋中的一種美麗的珍珠,“看這個小小的世界,她上面的生命體在過著自己的生活,做著自己的夢,對我們的存在,對銀河系中的戰爭和毀滅全然不知,宇宙對他們來說,是希望和夢想的無限源泉,這真象一首來自太古時代的歌謠。”

他真的吟唱了起來,他們三人的智慧場合為一體,盪漾著玫瑰色的波紋。那從遙遠得無法想象的太古時代傳下來的歌謠聽起來悠遠、神秘、蒼涼,透過超空間,它傳遍了整個銀河系,在這團由上千億顆恆星組成的星雲中,數不清的生命感到了一種久已消失的溫馨和寧靜。

“宇宙的最不可理解之處在於它是可以理解的。”最高執政官說。

“宇宙的最可理解之處在於它是不可理解的。”參議員說。

當娃們造好那座新墳時,東方已經放亮了。老師是放在從教室拆下來的一塊門板上下葬的,陪他入土的是兩盒粉筆和一套已翻破的小學課本。娃們在那個小小的墳頭上立了一塊石板,上面用粉筆寫著“李老師之墓”。

只要一場雨,石板上那稚拙的字跡就會消失;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座墳和長眠在裡面的人就會被外面的世界忘得乾乾淨淨。

太陽從山後露出一角,把一抹金暉投進仍沉睡著的山村;在仍處於陰影中的山谷草地上,露珠在閃著晶瑩的光,可聽到一兩聲怯生生的鳥鳴。

娃們沿著小路向村裡走去,那一群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谷中淡藍色的晨霧中。

他們將活下去,以在這塊古老貧脊的土地上,收穫雖然微薄、但確實存在的希望。

2000.08.08於娘子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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