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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父親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他用盡力氣呼吸,比他在井下扛起二百多斤的鐵支架時用的力氣大得多。他的臉慘白,雙目突出,嘴唇因窒息而呈深紫色,彷彿一條無形的絞索正在脖子上慢慢絞緊,他那艱辛一生的所有淳樸的希望和夢想都已消失,現在他生命的全部渴望就是多吸進一點點空氣。但父親的肺,就象所有患三期矽肺病的礦工的肺一樣,成了一塊由網狀纖維連在一起的黑色的灰塊,再也無法把吸進的氧氣輸送到血液中。組成那個灰塊的煤粉是父親在二十五年中從井下一點點吸入的,是他這一生採出的煤中極小極小的一部分。
劉欣跪在病床邊,父親氣管發出的尖嘯聲一下下割著他的心。突然,他感覺到這尖嘯聲中有些雜音,他意識到這是父親在說話。
“什麼爸爸?!你說什麼呀爸爸?!”
父親突出的雙眼死盯著兒子,那垂死呼吸中的雜音更急促地重複著……
劉欣又聲嘶力竭地叫著。
雜音沒有了,呼吸也變小了,最後成了一下一下輕輕的抽搐,然後一切都停止了,父親那雙已無生命的眼睛焦急地看著兒子,彷彿急切想知道他是否聽懂了自己最後的話。
劉欣進入了一種恍惚狀態,他不知道媽媽怎樣暈倒在病床前,也不知道護士怎樣從父親鼻孔中取走輸氧管,他只聽到的那段雜音在腦海中迴響,每個音節都刻在他的記憶中,象刻在唱片上一樣準確。後來的幾個月,他一直都處在這種恍惚狀態中,那雜音日日夜夜在腦海中折磨著他,最後他覺得自己也窒息了,不讓他呼吸的就是那段雜音,他要想活下去,就必須弄明白它的含義!直到有一天,也是久病的媽媽對他說,他已大了,該撐起這個家了,別去念高中了,去礦上接爸爸的班吧。他恍惚著拿起父親的飯盒,走出家門,在一九七八年冬天的寒風中向礦上走去,向父親的二號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象一隻眼睛看著他,通向深處的一串防爆燈是那隻眼睛的瞳仁,那是父親的眼睛,那雜音急促地在他腦海響起,最後變成一聲驚雷,他猛然聽懂了父親最後的話:
“不要下井……”
二十五年後
劉欣覺得自己的賓士車在這裡很不協調,很扎眼。現在礦上建起了一些高樓,路邊的飯店和商店也多了起來,但一切都龐罩在一種灰色的不景氣之中。
車到了礦務局,劉欣看到局辦公樓前的廣場上黑壓壓坐了一大片人。劉欣穿過坐著的人群向辦公樓走去,在這些身著工作服和便宜背心的人們中,西裝鞋革履的他再次感到了自己同周圍一切的不協調,人們無言地看著他走過,無數的目光象鋼針穿透他身上的兩千美元一套的名牌西裝,令他渾身發麻。
在局辦公樓前的大臺階上,他遇到了李民生,他的中學同學,現在是地質處的主任工程師。這人還是二十年前那付瘦猴樣,臉上又多了一付憔悴的倦容,抱著的那捲圖紙似乎是很沉重的負擔。
“礦上有半年發不出工資了,工人們在靜坐。”寒喧後,李民生指著辦公樓前的人群說,同時上下打量著他,那目光象看一個異類。
“有了大秦鐵路,前兩年國家又煤炭限產,還是沒好轉?”
“有過一段好轉,後來又不行了,這行業就這麼個東西,我看誰也沒辦法。”李民生長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去,好象劉欣身上有什麼東西使他想快些離開,但劉欣拉住了他。
“幫我一個忙。”
李民生苦笑著說:“十多年前在市一中,你飯都吃不飽,還不肯要我們偷偷放在你書包裡的飯票,可現在,你是最不需要誰幫忙的時候了。”
“不,我需要,能不能找到地下一小塊煤層,很小就行,貯量不要超過三萬噸,關鍵,這塊煤層要儘量孤立,同其他煤層間的聯絡越少越好。”
“這個……應該行吧。”
“我需要這煤層和周圍詳細的地質資料,越詳細越好。”
“這個也行。”
“那我們晚上細談。”劉欣說。李民生轉身又要走,劉欣再次拉住了他,“你不想知道我打算幹什麼?”
“我現在只對自己的生存感興趣,同他們一樣。”他朝靜坐的人群偏了一下頭,轉身走了。
沿著被歲月磨蝕的樓梯拾級而上,劉欣看到樓內的高牆上沉積的煤粉象一幅幅巨型的描繪雨雲和山脈的水墨畫,那幅《毛**去安源》的巨幅油畫還掛在那裡,畫很乾淨,沒有煤粉,但畫框和畫面都顯示出了歲月的滄桑。畫中人那深邃沉靜的目光在二十多年後又一次落到劉欣的身上,他終於有了回家的感覺。
來到二樓,局長辦公室還在二十年前那個地方,那兩扇大門後來包了皮革,後來皮革又破了。推門進去,劉欣看到局長正伏在辦公桌上看一張很大的圖紙,白了一半的頭髮對著門口。走近了看到那是一張某個礦的掘進進尺圖,局長似乎沒有注意窗外樓下靜坐的人群。
“你是部裡那個專案的負責人吧?”局長問,他只是抬了一下頭,然後仍低下頭去看圖紙。
“是的,這是個很長遠的專案。”
“呵,我們盡力配合吧,但眼前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局長抬起頭來把手伸向他,劉欣又看到了李民生臉上的那種憔悴的倦容,握住局長的手時,感覺到兩根變形的手指,那是早年一次井下工傷造成的。
“你去找負責科研的張副局長,或去找趙總工程師也行,我沒空,真對不起了,等你們有一定結果後我們再談。”局長說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圖紙上去了。
“您認識我父親,您曾是他隊裡的技術員。”劉欣說出了他父親的名字。
局長點點頭,“好工人,好隊長。”
“您對現在煤炭工業的形勢怎麼看?”劉欣突然問,他覺得只有尖銳地切入正題才能引起這人的注意。
“什麼怎麼看?”局長頭也沒抬地問。
“煤炭工業是典型的傳統工業、落後工業和夕陽工業,它勞動密集,工人的工作條件惡劣,產出效率低,產品運輸要佔用巨量運力……煤炭工業曾是英國工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英國在十年前就關閉了所有的煤礦!”
“我們關不了。”局長說,仍未抬頭。
“是的,但我們要改變!徹底改變煤炭工業的生產方式!否則,我們永遠無法走出現在這種困境,”劉欣快步走到窗前,指著窗外的人群,“煤礦工人,千千萬萬的煤礦工人,他們的命運難以有根本的改變!我這次來……”
“你下過井嗎?”局長打斷他。
“沒有。”一陣沉默後劉欣又說,“父親死前不讓我下。”
“你做到了。”局長說,他伏在圖紙上,看不到他表情和目光,劉欣剛才那種針剌的感覺又回到身上。他覺得很熱,這個季節,他的西裝和領帶只適合有空調的房間,這裡沒有空調。
“您聽我說,我有一個目標,一個夢,這夢在我父親死的時候就有了,為了我的那個夢,那個目標,我上了大學,又出國讀了博土,……我要徹底改變煤炭工業的生產方式,改變煤礦工人的命運。”
“簡單些,我沒空兒。”局長把手向後指了一下,劉欣不知他是不是指的窗外那靜坐的人群。
“只要一小會兒,我儘量簡單些說。煤炭工業的生產方式是:在極差的工作環境中,用密集的勞動,很低的效率,把煤從地下挖出來,然後佔用大量鐵路、公路和船舶的運力,把煤運輸到使用地點,然後再把煤送到煤氣發生器中,產生煤氣;或送入發電廠,經磨煤機研碎後送進鍋爐燃燒……”
“簡單些,直接了當些。”
“我的想法是:把煤礦變成一個巨大的煤氣發生器,使煤層中的煤在地下就變為可燃氣體,然後用開採石油或天然氣的地面鑽井的方式開採這些可燃氣體,並透過專用管道把這些氣體輸送到使用點。用煤量最大的火力發電廠的鍋爐也可以燃燒煤氣。這樣,礦井將消失,煤炭工業將變成一個同現在完全兩樣的嶄新的現代化工業!”
“你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新鮮?”
劉欣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新鮮,同時他也知道,局長,礦業學院六十年代的高材生,國內最權威的採煤專家之一,也不會覺得新鮮。局長當然知道,煤的地下氣化在幾十年前就是一個世界性的研究課題,這幾十年中,數不清的研究所和跨國公司開發出了數不清的煤氣化崔化劑,但至今煤的地下氣化仍是一個夢,一個人類做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夢,原因很簡單:那些崔化劑的價格遠大於它們產生的煤氣。
“您聽著:我不用崔化劑做可以做到煤的地下氣化!”
“怎麼個做法呢?”局長終於推開了了眼前的圖紙,似乎很專心地聽劉欣說下去,這給了他一個很大的鼓舞。
“把地下的煤點著!”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局長直直地看著劉欣,同時點上一支菸,興奮地示意他說下去。但劉欣的熱度一下跌了下來,他已經看出了局長熱情和興奮的實質:在他這日日夜夜艱難而枯燥的工作中,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短暫的放鬆消遣的機會:一個可笑的傻瓜來免費表演了。劉欣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
“開採是透過在地面向煤層的一系列鑽孔實現的,鑽孔用現有的油田鑽機就可實現。這些鑽孔有以下用途:一,向煤層中布放大量的感測器;二,點燃地下煤層;三,向煤層中注水或水蒸氣;四,向煤層中通入助燃空氣;五,匯出氣化煤。”
“地下煤層被點燃並同水蒸汽接觸後,將發生以下反應:碳同水生成一氧化碳和氫氣,碳同水生成二氧化碳和氫氣,然後碳同二氧化碳生成一氧化碳,一氧化碳同水又生成二氧化炭和氫氣。最後的結果將產生一種類似於水煤氣的可燃氣體,其中的可燃成份是百分之五十的氫氣和百分之三十的一氧化碳,這就是我們得到的氣化煤。”
“感測器將煤層中各點的燃燒情況和一氧化碳等可燃氣體的產生情況透過次聲波訊號傳回地面,這些訊號匯總到計算機中,生成一個煤層燃燒場的模型,根據這個模型,我們就可從地面透過鑽孔控制燃燒場的範圍和深度,並控制其燃燒的程度,具體的方法是透過鑽孔注水抑制燃燒,或注入高壓空氣或水蒸氣加劇燃燒,這一切都是在計算機根據燃燒場模型的變化自動進行的,使整個燃燒場處於最佳的水煤混合不完全燃燒狀態,保持最高的產氣量。您最關心的當然是燃燒範圍的控制,我們可以在燃燒蔓延的方向上打一排鑽孔,注入高壓水形成地下水牆阻斷燃燒;在火勢較猛的地方,還可採用大壩施工中的水泥高壓灌漿帷幕來阻斷燃燒……您在聽我說嗎?”
窗外傳來一陣喧鬧聲,吸引了局長的注意力。劉欣知道,他的話在局長腦海中產生的畫面肯定和自己夢想中的不一樣,局長當然清楚點燃地下煤層意味著什麼:現在,地球上各大洲都有很多燃燒著的煤礦,中國就有幾座。去年,劉欣在新疆第一次見到了地火。在那裡,極目望去,大地和丘陵寸草不生,空氣中湧動著充滿硫磺味的熱浪,這熱浪使周圍的一切象在水中一樣晃動,彷彿整個世界都被放在烤架上。入夜,劉欣看到大地上一道道幽幽的紅光,這紅光是從地上無數裂縫中透出的。劉欣走近一道裂縫探身向裡看去,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這象是地獄的入口。那紅光從很深處透上來,幽暗幽暗的,但能感到它強烈的熱力。再抬頭看看夜幕下這透出道道紅光的大地,劉欣一時覺得地球象一塊被薄薄地層包裹著的火炭!陪他來的是一個強壯的叫阿古力的維族漢子,他是中國唯一一支專業煤層滅火隊的隊長,劉欣這次來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招聘到自己的實驗室中。
“離開這裡我還有些捨不得,”阿古力用生硬的漢話說,“我從小就看著這些地火長大,它在我眼中成了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象太陽星星一樣。”
“你是說,從你出生時這火就燒著?!”
“不,劉博士,這火從清朝時就燒著!”
當時劉欣呆立著,在這黑夜中的滾滾熱浪裡打了個寒戰。
阿古力接著說:“我答應去幫你,還不如說是去阻止你,聽我的話劉博士,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在幹魔鬼的事呢!”
……
這時窗外的喧鬧聲更大了,局長站起身來向外走去,同時對劉欣說:“年輕人,我真希望部裡用在投這個專案上那六千萬幹些別的,你已看到,需要乾的事太多了,回見。”
劉欣跟在局長身後來到辦公樓外面,看到靜坐的人更多了,一位領導在對群眾喊話,劉欣沒聽清他說什麼,他的注意力被人群一角的情景吸引了,他看到了那裡有一大片輪椅,這個年代,人們不會在別的地方見到這麼多的輪椅集中在一塊兒,後面,輪椅還在源源不斷地出現,每個輪椅上都坐著一位因工傷截肢的礦工……
劉欣感到透不過氣來,他扯下領帶,低著頭急步穿過人群,鑽進自己的汽車。他無目標地開車亂轉,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轉了多長時間,他剎住車,發現自己來到一座小山頂上,他小時候常到這裡來,從這兒可以伏瞰整個礦山,他呆呆地站在那兒,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都看到些什麼”一個聲音響起,劉欣回頭一看,李民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後。
“那是我們的學校。”劉欣向遠方指了一下,那是一所很大的,中學和小學在一起的礦山學校,校園內的大操場格外醒目,在那兒,他們埋葬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你自以為記得過去的每一件事。”李民生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有氣無力地說。
“我記得。”
“那個初秋的下午,太陽灰濛濛的,我們在操場上踢足球,突然大家都停下來,呆呆地盯著教學樓上的大喇叭……記得嗎?”
“喇叭裡傳出哀樂,過了一會兒張建軍光著腳跑過來說,毛**死了……”
“我們說你這個小反革命!狠揍了他一頓,他哭叫著說那是真的,向毛**保證是真的,我們沒人相信,扭著他往派出所送……”
“但我們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校門外也響著哀樂,彷彿天地間都充滿了這種黑色的聲音……”
“以後這二十多年中,這哀樂一直在我腦海裡響著,最近,在這哀樂聲中,尼采光著腳跑過來說,上帝死了,”李民生慘然一笑,“我信了。”
劉欣猛地轉身盯著他童年的朋友,“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我不認識你了!”
李民生猛地站起身,也盯著劉欣,同時用一支手指著山下黑灰色的世界,“那礦山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還認識它嗎?!”他又頹然坐下,“那個時代,我們的父輩是多麼驕傲的一群,偉大的煤礦工人是多麼驕傲的一群!就說我父親吧,他是八級工,一個月能掙一百二十元!毛**時代的一百二十元啊!”
劉欣沉默了一會兒,想轉移話題:“家裡人都好嗎?你愛人,她叫……什麼珊來著?”
李民生又苦笑了一下,“現在連我都幾乎忘記她叫什麼了。去年,她對我說去出差,對單位請年休假,扔下我和女兒,不見了蹤影。兩個多月後她來了一封信,信是從加拿大寄來的,她說再也不願和一個煤黑子一起葬送人生了。”
“有沒有搞錯,你是高階工程師啊!”
“都一樣,”李民生對著下面的礦山劃了一大圈,“在她們眼裡都一樣,煤黑子。呵,還記得我們是怎樣立志當工程師的嗎?”
“那年創高產,我們去給父親送飯,那是我們第一次下井。在那黑乎乎的地方,我問父親和叔叔們,你們怎麼知道煤層在哪兒?怎麼知道巷道向哪個方向挖?特別是,你們在深深的地下從兩個方向挖洞,怎麼能準準地碰到一塊兒?”
“你父親說,孩子,誰都不知道,只有工程師知道。我們上井後,他指著幾個把安全帽拿在手中圍著圖紙看的人說,看,他們就是工程師。當時在我們眼中那些人就是不一樣,至少,他們脖子上的毛巾白了許多……”
“現在我們實現了兒時的願望,當然說不上什麼輝煌,總得盡責任做些什麼,要不豈不是自已背叛自己?”
“閉嘴吧!”李民生憤怒地站了起來,“我一直在盡責任,一直在做著什麼,倒是你,成天就生活在夢中!你真的認為你能讓煤礦工人從礦井深處走出來?能讓這礦山變成氣田?就算你的那套理論和試驗都成功,又能怎麼樣?你計算過那玩藝兒的成本嗎?還有,你用什麼來鋪設幾萬公里的輸氣管道?要知道,我們現在連煤的鐵路運費都付不起了!”
“為什麼不從長遠看?幾年,幾十年以後……”
“見鬼去吧!我們現在連幾天以後日子都沒著落呢!我說過,你是靠做夢過日子的,從小就是!當然,在北京六鋪炕那幢安靜的舊大樓中你這夢自可以做(注:國家煤炭設計院所在地),我不行,我在現實中!”
李民生轉身要走,“哦,我來是告訴你,局長已安排我們處配合你們的試驗,工作是工作,我會盡力的。三天後我給你試驗煤層的位置和詳細資料”說完他不回頭地走了。
劉欣呆呆地看著他出生並渡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礦山,他看到了豎井高大的井架,井架頂端巨大的捲揚輪正轉動著,把看不見的大罐籠送入深深的井下;他看到一排排軌道電車從他父親工作過的井口出入;他看到選煤樓下,一列火車正從一長排數不清的煤鬥下緩緩開出;他看到了電影院和球場,在那裡他渡過了童年最美好的時光;他看到了礦工澡堂高大的建築,只有在煤礦才有這樣大的澡堂,在那寬大澡池被煤粉染黑的水中,他居然學會了游泳!是的,在這遠離大海和大河的地方,他是在那兒學會的游泳!他的目光移向遠方,看到了高大的矸石山,那是上百年來從採出的煤中撿出的黑石堆成的山,看上去比周圍的山都高大,矸石中的硫磺因雨水而發熱,正冒出一陣陣青煙……這裡的一切都被歲月罩上一層煤粉,整個礦山呈黑灰色,這是劉欣童年的顏色,這是他生命的顏色。他閉上雙眼,聽著下面礦山發出的聲音,時光在這裡彷彿停止了流動。
啊,爸爸的礦山,我的礦山……
這是離礦山不遠的一個山谷,白天可以看到礦山的煙霧和蒸汽從山後升起,夜裡可以看到礦山燦爛的燈火在天空中映出的光暈,礦山的汽笛聲也清晰可聞。現在,劉欣*李民生和阿古力站在山谷的中央,看到這裡很荒涼,遠處山腳下有一個牧人趕著一群瘦山羊慢慢走過。這個山谷下面,就是劉欣要做地下汽化煤開採試驗的那片孤立的小煤層,這是李明生和地質處的工程師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從地質處資料室那堆積如山的地質資料中找到的。
“這裡離主採區較遠,所以地質資料不太詳細。”李民生說。
“我看過你們的資料,從現有資料上看,實驗煤層距大煤層至少有二百米,還是可以的。我們要開始幹了!”劉欣興奮地說。
“你不是搞煤礦地質專業的,對這方面的實際情況瞭解更少,我勸你還是慎重一些。再考慮考慮吧!”
“不是什麼考慮,現在實驗根本不能開始!”阿古力說,“我也看過資料,太粗了!勘探鑽孔間距太大,還都是六十年代初搞的。應該重新進行勘探,必須確切證明這片煤層是孤立的,實驗才能開始。我和李工搞了一個勘探方案。”
“按這個方案完成勘探需要多長時間?還要追加多少投資?”
李民生說:“按地質處現有的力量,時間至少一個月;投資沒細算過,估計……怎麼也得二百萬左右吧。”
“我們既沒時間也沒錢幹這事兒。”
“那就向部裡請示!”阿古力說。
“部裡?部裡早就有一幫混蛋想搞掉這個專案了!上面急於看到結果,我再回去要求延長時間和追加預算,豈不是自投羅網!直覺告訴我不會有太大問題的,就算我們冒個小險吧。”
“直覺?冒險?!把這兩個東西用到這件事上?!劉博士,你知道這是在什麼上面動火嗎?這還是小險?!”
“我已經決定了!”劉欣斷然地把手一劈,獨自向前走去。
“李工,你怎麼不制止這個瘋子?我們可是達成過一致看法的!”阿古力對李民生質問道。
“我只做自己該做的。”李民生冷冷地說。
山谷裡有三百多人在工作,他們中除了物理學家、化學家、地質學家和採礦工程師外,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專業人員:有阿古力率領的一支十多人的煤層滅火隊,還有來自仁丘油田的兩個完整的石油鑽井班,以及幾名負責建立地下防火帷幕的水工建築工程師和工人。這個工地上,除了幾臺高大的鑽機和成堆的鑽桿外,還可以看到成堆的袋裝水泥和攪拌機,高壓泥漿泵轟鳴著將水泥漿注入地層中,還有成排的高壓水泵和空氣泵,以及蛛絲般錯綜複雜的各色管道……
工程已進行了兩個月,他們已在地下建立了一圈總長兩千多米的灌槳帷幕,把這片小煤層圍了起來。這本是一項水電工程中的技術,用於大壩基礎的防滲,劉欣想到用它建立地下的防火牆,高壓注入的水泥漿在地層中凝固,形成一道地火難以穿透的嚴密屏障。在防火帷幕包圍的區域中,鑽機打出了近百個深孔,每個都直達煤層。每個孔口都連線著一根管道,這根管道又分成三根支管,連線到不同的高壓泵上,可分別向煤層中注入水、水蒸氣和壓縮空氣。
最後的一項工作是放“地老鼠”,這是人們對燃燒場感測器的稱呼。這種由劉欣設計的神奇玩藝兒並不象老鼠,倒很象一顆小炮彈。它有二十厘米長,頭部有鑽頭,尾部有驅動輪,當“地老鼠”被放進鑽孔中時,它能憑藉鑽頭和驅動輪在地層中鑽進移動上百米,自動移到指定位置,它們都能在高溫高壓下工作,在煤層被點燃後,它們用可穿透地層的次聲波通訊把所在位置的各種引數傳給主控計算機。現在,他們已在這片煤層中放入了上千個“地老鼠”,其中有一半放置在防火帷幕之外,以監測可能透過帷幕的地火。
在一間寬大的帳蓬中,劉欣站在一面投影螢幕前,螢幕上顯示出防火帷幕圈,計算機根據收到的訊號用閃爍光點標出了所有“地老鼠”的位置,它們密密地分佈著,整個螢幕看上去象一幅天文星圖。
一切都已就緒,兩根粗大的點火電極被從帷幕圈中央的一個鑽孔中地放下去,電極的電線直接通到劉欣所在的大帳蓬中,接到一個有紅色大按鈕的開關上。這時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各就各位,興奮地等待著。
“你最好再考慮一下,劉博士,你乾的事太可怕了,你不知道地火的歷害!”阿古力對劉欣說。
“好了阿古力,從你到我這兒來的第一天,就到處散佈恐慌情緒,還告我的狀,一直告到煤炭部,但公平地說你在這個工程中是做了很大貢獻的,沒有你這一年的工作,我不敢貿然試驗。”
“劉博士,別把地下的魔鬼放出來!”
“你覺得我們現在還能放棄?”劉欣笑著搖搖頭,然後轉向站在旁邊的李民生。
李民生說:“根據你的吩咐,我們第六遍檢查了所有的地質資料,沒有問題。昨天晚上我們還在某些敏感處又加了一層帷幕。”他指了指螢幕上帷幕圈外的幾個小線段。
劉欣走到點火電極的開關前,當把手指放到紅色按鈕上時,他停了一下,閉起了雙眼象在祈禱,他嘴動了動,只有離他最近的李民生聽清了他說的兩個字。
“爸爸……”
紅色按鈕按下了,沒有任何聲音和閃光,山谷還是原來的山谷,但在地下深處,在上萬伏的電壓下,點火電極在煤層中迸發出雪亮的高溫電弧。投影螢幕上,放置點火電極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小紅點,紅點很快擴大,象滴在宣紙上的一滴紅墨水。劉欣動了一下滑鼠,螢幕上換了一個畫面,顯示出計算機根據“地老鼠”發回的資訊生成的燃燒場模型,那是一個洋蔥狀的不斷擴大的球體,洋蔥的每一層代表一個等溫層。高壓空氣泵在轟鳴,助燃空氣從多個鑽孔洶湧地注入煤層,燃燒場象一個被吹起的氣球一樣擴大著……一小時後,控制計算機啟動了高壓水泵,螢幕上的燃燒場象被整剌破了的氣球一樣,形狀變得扭曲複雜起來,但體積並沒有縮小。
劉欣走出了帳蓬,外面太陽已落下山,各種機器的轟鳴聲在黑下來山谷中迴盪。三百多人都聚集在外面,他們圍著一個直立的噴口,那噴口有一個油桶粗。人們為劉欣讓開一條路,他走上了噴口下的小平臺。平臺上已有兩個工人,其中一人看到劉欣到來,便開始旋動噴口的開關輪,另一位用打火機點燃了一個火把,把它遞給劉欣。隨著開關輪的旋動,噴口中響起了一陣氣流的嘶鳴聲,這嘶鳴聲急劇增大,象一個喉嚨嘶啞的巨人在山谷中怒吼。在四周,三百張緊張期待的臉在火把的光亮中時隱時現。劉欣又閉上雙眼,再次默唸了那兩個字:
“爸爸……”
然後他把火把伸向噴口,點燃了人類第一口燃燒汽化煤井。
轟的一聲,一根巨大的火柱騰空而起,猛竄至十幾米高。那火柱緊接噴口的底部呈透明的純藍色,向上很快變成剌眼的黃色,再向上漸漸變紅,它在半空中發出低沉強勁的呼聲,離得最遠的人都能感覺到它洶湧的熱力;周圍的群山被它的光芒照得通亮,遠遠望去,黃土高原上出現了一盞燦爛的天燈!
人群中走出一個頭發花白的人,他是局長,他握住劉欣的手說:“接受我這個思想僵化的落伍者的祝賀吧,你搞成了!不過,我還是希望儘快把它滅掉。”
“您到現在還不相信我?!它不能滅掉,我要讓它一直燃著,讓全國和全世界都看看!”
“全國和全世界已經看到了,”局長指了指身後蜂湧而上的電視記者,“但你要知道,試驗煤層和周圍大煤層的最近距離不到二百米。”
“可在這些危險的位置,我們連打了三道防火帷幕,還有好幾臺高速鑽機隨時處於待命狀態,絕對沒有問題的!”
“我不知道,只是很擔心。你們是部裡的工程,我無權干涉,但任何一項新技術,不管看上去多成功,都有潛在的危險,這幾十年中在煤炭行業這種危險我見了不少,這可能是我思想僵化的原因吧,我真的很擔心……不過,”局長再次把手伸給了劉欣,“我還是謝謝你,你讓我看到了煤炭工業的希望,”他又凝望了火柱一會兒,“你父親會很高興的!”
以後的兩天,又點燃了兩個噴口,使火柱達到了三根。這時,試驗煤層的產氣量按標準供氣壓力計算已達每小時五十萬立方米,相當於上百臺大型煤氣發生爐。
對地下煤層燃燒場的調節全部由計算機完成,燃燒場的面積嚴格控制在帷幕圈總面積的三分之二,且界限穩定。應礦方的要求,多次做了燃燒場控制試驗,劉欣在計算機上用滑鼠畫一個圈圈住燃燒場,然後按住滑鼠把這個圈縮小,隨著外面高壓泵轟鳴聲的改變,在一個小時內,實際燃燒場的面積退到縮小的圈內。同時,在距離大煤層較近的危險方向上,又增加了兩道長二百多米的防火帷幕。
劉欣沒有太多的事可做,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接受記者採訪和對外聯絡上。國內外的許多大公司蜂擁而至,對這個專案提出了龐大的投資和合作意向,其中包括象杜邦和埃克森這樣的巨頭。
第三天,一個煤層滅火隊員找到劉欣,說他們隊長要累跨了。這兩天阿力克帶領滅火隊發瘋似地一遍遍地搞地下滅火演買習;他還自做主張,租用國家遙感中心的一顆衛星監視這一地區的地表溫度;他自己已連著三夜沒睡覺,晚上在帷幕圈外面遠遠近近地轉,一轉就是一夜。
劉欣找到阿力克,看到這個強壯的漢子消瘦了許多,雙眼紅紅的,“我睡不著,”他說,“一閤眼就做惡夢,看到大地上到處噴著這樣的火柱子,象一個火的森林……”
劉欣說:“租用遙感衛星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雖然我覺得沒必要,但既然已做了,我尊重你的決定。阿力克,我以後還是很需要你的,雖然我覺得你的煤層滅火隊不會有太多的事可做,但再安全的地方也是需要消防隊的。你太累了,先回北京去休息幾天吧。”
“我現在離開?!你瘋了!”
“你在地火上面長大,對它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感。現在,我們還控制不了新疆煤礦地火那麼大的燃燒場,但我們很快就能做到的!我打算在新疆建立第一個投入商業化運營的汽化煤田,到時候,那裡的地火將在我們的控制中,你家鄉的土地將佈滿美麗的葡萄園。”
“劉博士,我很敬重你,這也是我跟你乾的原因,但你總是高估自己。對於地火,你還只是孩子呢!”阿力克苦笑著,搖著頭走了。
災難是在第五天降臨的。當時天剛亮,劉欣被推醒,看到面前站著阿力克,他氣喘吁吁,雙眼發直,象得了熱病,褲腿都被露水打溼了。他把一張鐳射印表機打出的照片舉到劉欣眼前,舉得那麼近,快擋住他的雙眼了。那是一幅衛星發回的紅外假彩色溫度遙感照片,象一幅色彩斑瀾的抽象畫,劉欣看不懂,迷惑地望著他。“走!”阿力克大吼一聲,拉著劉欣的手衝出帳蓬。劉欣跟著他向山谷北面的一座山上攀去,一路上,劉欣越來越迷惑。首先,這是最安全的一個方向,在這個方向上,試驗煤層距大煤層有上千米遠;其次,阿力克現在領他走得也太遠了,他們已接近山頂,帷幕圈遠遠落在下面,在這兒能出什麼事呢。到達山頂後,劉欣喘息著正要質問,卻見阿力克把手指向山另一邊更遠的地方,劉欣放心地笑了,笑阿力克的神經過敏。向阿力克所指的方向望去,礦山盡收眼底,在礦山和這座山之間,有一段平緩的山坡,在山坡的低處有一塊綠色的草地,阿力克指的就是那塊草地。放眼望去,礦山和草地象每天一樣平靜,但順著阿力克手指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後,劉欣終於發現了草地有些異樣:在草地上出現了一個圓,圓內的綠色比周圍略深一些,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劉欣的心猛然抽緊了,他和阿力克向山下跑去,向草地上那個暗綠色的圓跑去。
跑到那裡後,劉欣跪到草地上看圓內的草,並把它們同圓外的相比較,發現這些草已焉軟,並倒伏在地,象被熱水潑過一樣。劉欣把手按到草地上,明顯地感覺到了來自地下的熱力,在圓區域的中心,有一縷蒸氣在剛剛出現的陽光中升起……
經過一上午的緊急鑽探,又施放了上千個“地老鼠”,劉欣終於確定了一個惡夢般的事實:大煤層著火了。燃燒的範圍一時還無法確定,因為“地老鼠”在地下的行進速度只有每小時十幾米,但大煤層比試驗煤層深得多,它的燃燒熱量已透至地表,說明已燃燒了相當長的時間,火場已很大了。
事情有些奇怪,在燃燒的大煤層和試驗煤層之間的一千米土壤和岩石帶完好無損,地火是在這上千米隔離帶的兩邊燒起來的,以至於有人提出大煤層的火同試驗煤層沒有什麼關係。但這只是個安慰,連提出這個意見的人自己也不太相信這個說法。隨著勘探的深入,事情終於在深夜搞清楚了。
從試驗煤層中伸出了八條狹窄的煤帶,這些煤帶最窄處只有半米,很難察覺。其中五條煤帶被防火帷幕截斷,而有三條煤帶呈向下的走向,剛剛爬過了帷幕的底部。這三條“煤蛇”中的兩條中途中斷了,但有一條一直通向千米外的大煤層。這些煤帶實際是被煤填充的地層裂縫,這些裂縫都與地表相通,為燃燒提供了良好的供氧,於是,那條煤帶成了連線試驗煤層和大煤層的一根***。
這三條煤帶都沒有在李民生提供的地質資料上標明。事實上,這種狹長的煤帶在煤礦地質上是極其罕見的,大自然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我沒有辦法,孩子得了尿毒症,要不停地做透析,這個工種專案的酬金對我太重要了!所以我沒有盡全力阻止你……”李民生臉色蒼白,迴避著劉欣的目光。
現在,他們和阿古力三人站在隔開兩片地火的那座山峰上,這又是一個早晨,礦山和山峰之間的草地已全部變成了深綠色,而昨天他們看到的那個圓形區域現在已成了焦黃色!蒸氣在山下迷漫,礦山已看不清楚了。
阿古力對劉欣說:“我在新疆的煤礦滅火隊和大批裝置已乘專機到達太原,很快就到這裡了。全國其它地區的力量也在向這兒集中。從現在的情況看,火勢很兇,蔓延飛快!”
劉欣默默地看著阿古力,好大一會才低聲問:“還有救嗎?”
阿古力輕輕地搖搖頭。
“你就告訴,還有多大的希望?如果封堵供氧通道,或注水滅火……”
阿古力又搖搖頭,“我有生以來一直在幹那事,可地火還是燒燬了我的家鄉。我說過,在地火面前,你只是個孩子。你不知道地火是什麼,在那深深的地下,它比毒蛇更光滑,比幽靈更莫測,它想去哪兒,凡人是攔不住的。這裡地下巨量的優質無煙煤,是這魔鬼渴望了上億年的東西,現在你把它放出來了,它將擁有無窮的能量和力量,這裡的地火將比新疆的大百倍!”
劉欣抓住這個維吾爾漢子的雙肩絕望地搖晃著:“告訴我還有多大希望?!求求你說真話!”
“百分之零。”阿古力輕輕地說。“劉博士,你此生很難贖清自己的罪了。”
在局大樓裡召開了緊急會議,與會的除了礦務局主要領導和五個礦的礦長外,還有包括市長在內的市政府的一群憂心重重的官員。會上首先成立了危急指揮中心,中心總指揮由局長擔任,劉欣和李民生都是領導小組的成員。
“我和李工將盡自己最大努力做好工作,但還是請大家明白,我們現在都是罪犯。”劉欣說,李民生在一邊低頭坐著,一言不發。
“現在還不是討論責任的時候,只幹,別多想。”局長看著劉欣說,“知道最後這五個字是誰說的嗎?你父親。那時我是他隊裡的技術員,有一次為了達到當班的產量指標,我不顧他的警告,擅自擴大了採掘範圍,結果造成工作面大量進水,隊裡二十幾個人被水困在巷道的一角。當時大家的頭燈都滅了,也不敢用打火機,一怕瓦斯,二怕消耗氧氣,因為水已把這裡全封死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你父親這時告訴我,他記得上面是另一條巷道,頂板好象不太厚。然後我就聽到他用鎬挖項板,我們幾個也都摸到鎬跟著他在黑暗中挖了起來。氧氣越來越少,開始感到胸悶頭暈,還有那黑暗,那是地面上的人見不到的絕對的黑暗,只有鎬頭撞擊頂板的火星在閃動。當時對我來說,活著真是一種折磨,是你父親支撐著我,他在黑暗中反覆對我說那五個字:只幹,別多想。不知挖了多長時間,當我就要在窒息中昏迷時,頂板挖塌了一個洞,上面巷道防爆燈的光亮透射進來……後來你父親告訴我,他根本不知道頂板有多厚,但那時人只能是:只幹,別多想。這麼多年,這五個字在我腦子中越刻越深,現在我替你父親把它傳給你了。”
會上,從全國各地緊急趕到的專家們很快制定了滅火方案。可供選擇的手段不多,只有三個:一,隔絕地下火場的氧氣;二。用灌漿帷幕切斷火路;三。透過向地下火場大量注水滅火。這三個行動同時進行,但第一個方法早就證明難以奏效,因為通向地下的供氧通道極難定位,就是找到了,也很難堵死;第二個方法只對淺煤層火場有效,且速度太慢,趕不上地下火勢的迅速蔓延;最有希望的是第三個滅火方法了。
訊息仍然被封鎖,滅火工作在悄悄進行。從仁丘油田緊急調來的大功率鑽機在人們好奇的目光中穿過煤城的公路,軍隊在進入礦山,天空出現了盤旋的直升機……一種不安的情緒籠罩著礦山,各種謠言開始象野火一樣蔓延。
大型鑽機在地下火場的火頭上一字排開,鑽孔完成後,上百臺高壓水泵開始向冒出青煙和熱浪的井孔中注水。注水量是巨大的,以至礦山和城市生活區全部斷水,這使得社會的不安和騷動進一步加劇。但注水結果令人鼓舞,在指揮中心的大螢幕上,紅色火場的前鋒面出現了一個個以鑽孔為中心的暗色圓圈,標誌著注水在急劇降低火場溫度。如果這一排圓圈連線起來,就有希望截斷火勢的蔓延。
但這使人稍稍安慰的局勢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在高大的鑽塔旁邊,來自油田的鑽井隊長找到了劉欣。
“劉博士,有三分之二的井位不能再鑽了!”他在鑽機和高壓泵的轟鳴聲中大喊。
“你開什麼玩笑?!我們現在必須在火場上大量增加註水孔!”
“不行!那些井位的井壓都在急劇增大,再鑽下去要井噴的!”
“你胡說!這兒不是油田,地下沒有高壓油氣層,怎麼會井噴?!”
“你懂什麼?!我要停鑽撤人了!”
劉欣憤怒地抓住隊長滿是油汙的衣領,“不行!我命令你鑽下去!!不會有井噴的!聽到了嗎?不會!!”
話音未落,鑽塔方向傳來了一聲巨響,兩人轉頭望去,只見沉重的鑽孔封瓦成兩半飛了出來,一股黃黑色的濁流嘶鳴著從井口噴出,濁流中,折斷的鑽桿七零八落地飛出。在人們的驚叫聲中,那股濁流的色調漸漸變淺,這是由於其中泥沙含量減少的緣故。後來它變成了雪白色,人們明白了這是注入地下的水被地火加熱後變成的高壓蒸氣!劉欣看到了司鑽的屍體,被掛在鑽塔高高的頂端,在白色的蒸氣衝擊下瘋狂地搖晃,時隱時現。而鑽臺上的另外三個工人已不見蹤影!
更恐怖的一幕出現了,那條白色的巨龍的頭部脫離了同地面的接觸,漸漸升起,最後白色蒸氣全部升到了鑽塔以上,彷彿橫空出世的一個白髮魔鬼,而這魔鬼同地面的井口之間,除了破損的井架之外竟空無一物!只能聽到那可怕的嘯聲,以至於幾個年輕工人以為井噴停了,猶豫地向鑽臺邁步,但劉欣死死白抓住了他們中的兩個,高喊:
“不要命了!過熱蒸汽!!”
在場的工程師們很快明白了眼前這奇景的含義,但讓其他人理解並不容易。同人們的常識相反,水蒸汽是看不到的,人們看到的白色只是水蒸汽在空氣中冷凝後結成的微小水珠。而水在高溫高壓下會形成可怕的過熱蒸汽,其溫度高達四百至五百度!它不會很快冷凝,所以現在只能在鑽塔上方才能看到它顯形。這樣的蒸汽平常只在火力發電廠的高壓汽輪機中存在,它一旦從高壓輸汽管中噴出(這樣的事故不止一次發生),可以在短時間內穿透一堵磚牆!人們驚恐地看到,剛才潮溼的井架在無形的過熱蒸汽中很快被烤乾了,幾根懸在空中的粗橡膠管象臘做的一樣被熔化!這魔鬼蒸汽衝擊井架,發出讓人頭皮發炸的巨響……
地下注水已不可能了,即使可能,注入地下火場中的水的助燃作用已大於滅火作用。
危急指揮部的全體成員來到距地火前沿最近的三礦四號井井口前。
“火場已逼近這個礦的採掘區,”阿古力說,“如果火頭到達採掘區,礦井巷道將成為地火強有力的供氧通道,那時地火火勢將猛增許多倍……情況就是這樣。”他打住了話頭,不安地望著局長和三礦的礦長,他知道採煤人最忌諱的是什麼。
“現在井下情況怎麼樣?”局長不動聲色地問。
“八個井的採煤和掘進工作都在正常進行,這主要是為了安定著想。”礦長回答。
“全部停產,井下人員立即撤出,然後,”局長停了下來,沉默了兩三秒鐘。
人們覺得這兩三秒很長很大。
“封井。”局長終於說出了那兩個最讓採煤人心碎的字。
“不!不行!!”李民生失聲叫道,然後才發現自己還沒想好理由,“封井……封井……社會馬上就會亂起來,還有……”
“好了。”局長輕輕揮了一下手,他的目光說出了一切:我知道你的感覺,我也一樣,大家都一樣。
李民生抱頭蹲到地上,他的雙肩在顫抖,但哭不出聲來。礦山的領導者和工程師們面對井口默默地站著,寬闊的井口象一支巨大的眼睛看著他們,就象二十多年前看著童年的劉欣一樣。
他們在為這座百年老礦致哀。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局總工程師低聲打破沉默,“井下的裝置,看看能弄出多少就弄出多少。”
“那麼,”礦長說,“組織爆破隊吧。”
局長點點頭,“時間很緊,你們先幹,我同時向部裡請示。”
局黨委書記說:“不能用工兵嗎?用礦工組成的爆破隊……怕要出問題。”
“考慮過,”礦長說:“但現在到達的工兵只有一個排,即使幹一個井人力也遠遠不夠,再說他們也不熟悉井下爆破作業。”
……
距火場最近的四號井最先停產,當井下礦工一批批乘電軌車上到井口時,發現上百人的爆破隊正在圍在一堆鑽桿旁邊等待著什麼。人們圍上去打聽,但爆破隊的礦工們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他們只是接到命令帶著鑽孔裝置集合。突然,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一個方向,一個車隊正在朝井口開來,第一輛卡車上坐滿了持槍的武警士兵,跳下車來為後面的卡車圍出了一塊停車場。後面有十一輛卡車,它們停下後,蓬布很快被掀開,露出了上面整齊地碼放的黃色木箱,礦工們驚呆了,他們知道那是什麼。
整整十卡車,是每箱二十四公斤裝的硝酸銨二號礦井炸藥,總重約有五十噸。最後一輛較小的卡車上有幾捆用於綁藥條的竹條,還堆著一大堆黑色塑膠袋,礦工們知道那裡面裝的是電雷管。
劉欣和李民生剛從一輛車的駕駛室裡跳下來,就看到剛任命的爆破隊隊長,一個長著絡腮鬍的壯漢,手裡拿著一卷圖紙迎面走來。
“李工,這是讓我們幹什麼?”隊長問,同時展開圖紙。
李民生指點著圖紙,手微微發抖,“三條爆破帶,每條長35米,具體位置在下面那張圖上。爆孔分150毫米和75毫米兩種,裝藥量分別是每米28公斤和每米14公斤,爆孔密度……”
“我問你要我們幹什麼?!”
在隊長那噴火的雙眼的逼視下,李民生無聲地低下頭。
“弟兄們,他們要炸燬主巷道!”隊長轉身沖人群高喊。礦工人群中一陣騷動,接著如一堵牆一樣圍逼上來,武警士兵組成半圓形阻止人群靠近卡車,但在那勢不可擋在黑色人海的擠壓下,警戒線彎曲變形,很快就要被衝破了。這一切都是在陰沉的無聲中發生,只聽到腳步的磨擦聲和拉槍栓的聲響。在最後關頭,人群停止了湧動,礦工們看到局長和礦長出現在一輛卡車的踏板上。
“我十五歲就在這口井榦了,你們要毀了它?!”一個老礦工高喊,他臉上那刀刻般的皺紋在厚厚的煤灰下也很清晰。
“炸了井,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為什麼炸井?!”
“現在礦上的日子已經很難了,你們還折騰什麼?!”
……
人群炸開了,憤怒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在那落滿煤灰的黑臉的海洋中,白色的牙齒十分醒目。局長冷靜地等待著,人群在憤怒的聲浪中又騷動起來,在即將再次失去控制時,他才開始說話。
“大家往那兒看,”他手向井口旁邊的一個小山丘指去。他的聲音不高,但卻使憤怒的聲浪立刻安靜下來,所有的人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座小山丘頂上立著一根黑色的煤柱子,有兩米多高,粗細不一。有一圈落滿煤塵的石欄杆圈著那根煤柱。
“大家都管那東西叫老炭柱,但你們知道嗎,它立起來的時候並不是一根柱子,而是一塊四四方方的大煤塊。那是一百多年前,清朝的張之洞總督在建礦典禮時立起的。它是讓這百多年的風風雨雨蝕成一根柱子了。這百多年,我們這個礦山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多少大災大難,誰還能記得清呢?這時間不短啊同志們,四五輩人啊!這麼長時間,我們總該記下些什麼,總該學會些什麼。如果實在什麼也記不下,什麼也學不會,總該記下和學會一樣東西,那就是——”
局長對著黑色的人海揮起雙手。
“天,塌不下來!”
人群在空氣中凝固了,似乎連呼吸都已停止。
“中國的產業工人,中國的無產階級,沒有比我們的歷史更長了,沒有比我們經歷的風雨和災難更多了,煤礦工人的天塌了嗎?沒有!我們這麼多人現在能站在這兒看那老炭柱,就是證明。我們的天塌不了!過去塌不了,將來也塌不了!!”
“說到難,有什麼稀罕啊同志們,我們煤礦工人什麼時候容易過?從老祖宗輩算起,我們什麼時候有過容易日子啊!你們再搬著指頭算算,中國的,世界的,工業有多少種,工人有多少種,哪種比我們更難?!沒有,真的沒有。難有什麼稀罕?不難才怪,因為我們不但要頂起天,還要撐起地啊!怕難,我們早斷子絕孫了!”
“但社會和科學都在發展,很多有才能的人在為我們想辦法,這辦法現在想出來了,我們有希望完全改變自己的生活,我們要走出黑暗的礦井,在太陽底下,在藍天底下采煤了!煤礦工人,將成為最讓人羨慕的工作!這希望剛剛出現,不信,就去看看南山溝那幾根沖天的大火柱!但正是這個努力,引發了一場災難,關於這個,我們會對大家有個詳細的交代,現在大家只需明白,這可能是煤礦工人的最後一難了,這是為我們美好明天付出的代價,就讓我們抱成一團過這一難吧。我還是那句話,多少輩人都過來了,天塌不下來!”
人群默默地散去後,劉欣對局長說:“你和我父親,認識你們兩人,我死而無憾。”
“只幹,別多想。”局長拍拍劉欣的肩膀,又在那裡攥了一下。
四號井主巷道爆破工程開始一天後,劉欣和李民生並肩走在主巷道里,他們的腳步發出空洞的迴響。他們正在走過第一爆破帶,昏暗的頂燈下,可以看到高高的巷道頂上密密地佈滿了爆孔,引爆電線如彩色的瀑布從上面瀉下來,在地上堆成一堆。
李民生說:“以前我總覺得自己討厭礦井,恨礦井,恨它吞掉了自己的青春。但現在才知道,我已同它溶為一體了,恨也罷,愛也罷,它就是我的青春了。”
“我們不要太折磨自己了,”劉欣說,“我們畢竟幹成了一些事,不算烈士,就算陣亡吧。”
他們沉默下來,同時意識到,他們談到了死。
這時阿古力從後面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李工,你看!”他指著巷道頂說。他指的是幾根粗大的帆布管子,那是井下通風用管,現在它們癟下來了。
“天啊,什麼時候停的通風?!”李民生大驚失色。
“兩個小時了。”
李民生用對講機很快叫來了礦通風科科長和兩名通風工程師。
“沒法恢復通風了,李工,下面的通風裝置:鼓風機,馬達,防爆開頭,甚至部分管路,都拆了呀!”通風科長說。
“你他媽的混蛋!誰讓你們拆的,你他媽找死啊!”李民生一反常態,破口大罵起來。
“李工,這是怎麼講話嘛!誰讓拆?封井前儘可能多地轉移井下裝置可是局裡的意思,停產安排會你我都是參加了的!我們的人沒日沒夜幹了兩天,拆上來的裝置有上百萬元,就落你這一頓臭罵?!再說井都封了,還通什麼鳥風!”
李民生長嘆一口氣,直到現在事情的真相還沒有公佈,因而出現了這樣的協調問題。
“這有什麼?”通風科的人走後劉欣問,“通風不該停嗎?這樣不是還可以減少向地下的氧氣流量?”
“劉博士,你真是個理論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一接觸到實際,你就什麼都不懂了,真象李工說的,你只會做夢!”阿古力說,煤層失火以來,他對劉欣一直沒有客氣過。
李民生解釋:“這裡的煤層是瓦斯高發區,通風一停,瓦斯在井下很快聚集,地火到達時可能引起大爆炸,其威力有可能把封住的井口炸開,至少可能炸出新的供氧通道。不行,必須再增加一條爆破帶!”
“可,李工,上面第二條爆破帶才只幹到一半,第三條還沒開工,地火距南面的採區已很近了,把原計劃的三條做完都怕來不及啊!”
“我……”劉欣小心地說,“我有個想法不知行不行。”
“哈,這可是,用你們的話怎麼說,破天荒了!”阿古力冷笑著說,“劉博士還有拿不準的事兒?劉博士還有需問別人才能決定的事兒?”
“我是說,現在這最深處的一條爆破帶已做好,能不能先引爆這一條,這樣一旦井下發生爆炸,至少還有一道屏障。”
“要行早這麼做了。”李民生說,“爆破規模很大,引爆後巷道里的有毒氣體和粉塵長時間散不去,讓後面的施工無法進行。”
地火的蔓延速度比預想的快,施工領導小級決定只打兩條爆破帶就引爆,儘快從井下撤出施工人員。天快黑時,大家正在離井口不遠的生產樓中,圍著一張圖紙研究如何利用一條支巷最短距離引出起爆線,李民生突然說:“聽!”
一聲低沉的響聲隱隱約約從地下傳上來,象大地在打嗝。幾秒鐘後又一聲。
“是瓦斯爆炸,地火已到採區了!”阿古力緊張地說。
“不是說還有一段距離嗎?”
沒人回答,劉欣的地老鼠探測器已用完,現有落後的探測手段很難十分準確在把握地火的位置和推進速度。
“快撤人!”
李民生拿起對講機,但任憑他大喊,沒有回答。
“我上井前看張隊長幹活時怕碰壞對講機,把它和導線放一快兒了,下面幾十臺鑽機同時幹,聲兒很大!”一個爆破隊的礦工說。
李民生跳起來衝出生產樓,安全帽也沒戴,叫了一輛電軌車,以最快速度向井下開去。當電軌車在井口消失前的一瞬間,追出來的劉欣看到李民生在向他招手,還在向他笑,他很長時間沒笑過了。
地下又傳來幾聲“打嗝”聲,然後平靜下來。
“剛才的一陣爆炸,能不能把井下的瓦斯消耗掉?”劉欣問身邊的一名工程師,對方驚奇地看了他一眼。
“消耗?笑話,它只會把煤層中更多的瓦斯釋放出來!”
一聲沖天巨響,彷彿地球在腳下爆炸!井口淹沒於一片紅色火焰之中。氣浪把劉欣高高拋起,世界在他眼中瘋狂地旋轉,同他一起飛落的是紛亂的石塊和枕木,劉欣還看到了電軌車的一節車箱從井口的火焰中飛出來,象一個粒被吐出的果核。劉欣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碎石在他身邊紛紛掉下,他覺得每一塊碎石上都有血……劉欣又聽到了幾聲沉悶的巨響,那是井下炸藥被引爆的聲音。失去知覺前,他看到井口的火焰消失了,代之以滾滾的濃煙……
一年以後
劉欣彷彿行走在地獄中。整個天空都是黑色的煙雲,太陽是一個剛剛能看見的暗紅色圓盤。由於塵粒摩擦產生的靜電,煙雲中不時出現幽幽的閃電,每次閃電出現時,地火之上的礦山就在青光中凸現出來,那圖景一次次象用烙鐵烙在他的腦海中。煙塵是從礦山的一個個井口中冒出的,每個井口都吐出一根菸柱,那煙柱的底部映著地火猙獰的暗紅光,向上漸漸變成黑色,如天地間一條條扭動的怪蛇。
公路是滾燙的,瀝青路面溶化了,每走一步幾乎要撕下劉欣的鞋底。路上擠滿了難民的人流和車輛,悶熱的空氣充滿了硫磺味,還不時有雪花狀的灰未從空中落下,每個人都戴著呼吸面罩,身上落滿了白灰。道路擁護不堪,全副武裝計程車兵在維持秩序,一架直升機穿行在煙雲中,在空中用高音喇叭勸告人們不要驚慌……疏散移民在冬天就開始了,本計劃在一年時間完成,但現在地火勢頭突然變猛,只得緊急加快程序。一切都亂了,法院對劉欣的開庭一再推遲,以至於今天早上他所在的候審間一時沒人看管了,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
公路以外的地面乾燥開裂,裂紋又被厚厚的灰塵填滿,腳踏上去揚起團團塵霧;一個小池塘,冒出滾滾蒸氣,黑色的水面上浮滿了魚和青蛙的屍體;現在是盛夏,可見不到一點綠色,地面上的草全部枯黃了,埋在灰塵中;樹也都是死的,有些還冒出青煙,已變成木炭的枝椏象怪手一樣伸向昏暗的天空。所有的建築都已人去樓空,有些從窗子中冒出濃煙;劉欣看到了老鼠,它們被地火的熱力從穴中趕出,數量驚人,大群大群地湧過路面……隨著劉欣向礦山深處走去,越來越感受到地火的熱力,這熱力從他的腳踝沿身體升騰上來。空氣更加悶熱汙濁,即使戴上面罩也難以呼吸。地火的熱量在地面上並不均勻,劉欣本能地避開灼熱的地面,能走的路越來越少了。地火熱力突出的區域,建築燃起了大火,一片火海中不時響起建築物倒埸的巨響……劉欣已走到了井區,他走過一個豎井,那豎井已變成了地火的煙道,高大的井架被燒得通紅,熱流衝擊井架發出讓人頭皮發炸的尖嘯聲,滾滾熱浪讓他不得不遠遠繞行。選煤樓被濃煙吞沒了,後面的煤山已燃燒了多日,成了發出紅光和火苗的一塊巨大的火炭……
這裡已看不到一個人了,劉欣的腳已燙起了皮,身上的汗已幾乎流乾,艱難的呼吸使他到了休克的邊緣,但他的意識是清楚的,他用生命最後的能量向最後的目標走去。那個井口噴出的地火的紅色光芒在招喚著他,他到了,他笑了。
劉欣轉身朝井口對面的生產樓走去,還好,雖然從頂層的窗中冒出濃煙,但樓還沒有著火。他走進開著的樓門,向旁邊拐入一間寬大的班前更衣室。井口有地火從窗外照進來,使這裡充滿了朦朧的紅光,一切都在地火的紅光中躍動,包括那一排衣箱。劉欣沿著這排衣箱走去,仔細地辯認著上面的號碼,很快他找到了要找的那個。關於這衣箱他想起了兒時的一件事:那時父親剛調到這個採煤隊當隊長,這是最野的一個隊,出名的難帶。那些野小子們根本沒把父親放在眼裡,本來嗎,看他在班前會上那可憐樣兒,怯生生地讓把一個掉了的衣箱門釘上去,當然沒人理他,小夥子們只顧在邊上甩撲克說髒話,父親只好說那你們給我找幾個釘子我自己釘吧,有人扔給他幾個釘子,父親說再找個錘吧,這次真沒人理他了。但接著,小夥子們突然啞雀無聲,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用大姆指把那些釘子一根根輕鬆地按進木頭中去!事情有了改變,小夥子們很快站成一排,敬畏地聽著父親的班前講話……現在這箱子沒鎖,劉欣拉開後發現裡面的衣物居然還在!他又笑了,心裡想象著這二十多年用過父親衣箱的那些礦工的模樣。他把裡面的衣服取出來,首先穿上厚厚的工作褲,再穿上同樣厚的工作衣,這套衣服上塗滿了厚厚的油泥的煤灰,發出一股濃烈的、劉欣並非不熟悉的汗味和油味,這味道使他真正鎮靜下來,並處於一種類似幸福的狀態中。他接著穿上膠靴,然後拿起安全帽,把放在衣箱最裡面的礦燈拿出來,用袖子擦乾燈上的灰,把它卡到帽沿上。他又找電池,但沒有,只好另開了一個衣箱,有。他把那塊笨重的礦燈電池用皮帶繫到腰間,突然想到電池還沒充電,畢竟礦上完全停產一年了。但他記得燈房的位置,就在更衣室對面,他小時候不止一次在那兒看到燈房的女工們把冒著白煙的硫酸噴到電池上充電。但現在不行了,燈房龐罩在硫酸的黃煙之中。他莊重地戴上有礦燈的安全帽,走到一面佈滿灰塵的鏡子面前,在那紅光閃動的鏡子中,他看到了父親。
“爸爸,我替您下井了。”劉欣笑著說,轉身走出樓,向噴著地火的井口大步走去。
後來有一名直升機駕駛員回憶說,他當時低空飛過二號井,在那一帶做最後的巡視,好象看到井口有一個人影,那人影在井內地火的紅光中呈一個黑色的剪影,他好象在向井下走去,一轉眼,那井口又只有火光,別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一百二十年後
(一個初中生的日記)
過去的人真笨,過去的人真難。
知道我上面的印象是怎麼來的嗎?今天我參觀了煤炭博物館。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事:
居然有固體的煤炭!
我們首先穿上了一身奇怪的衣服,那衣服有一個頭盔,頭盔上有一盞燈,那燈透過一根導線同掛在我們腰間的一個很重的長方形物體連著,我原以為那是一臺電腦(也太大了些),誰想到那竟是這盞燈的電池!這麼大的電池,能驅動一輛高速賽車的,卻只用來點亮這盞小小的燈。我們還穿上了高高的雨靴,老師告訴我們,這是早期礦工的井下服裝。有人問井下是什麼意思,老師說你們很快就會知道的。
我們上了一序列走在小鐵軌上的鐵車,有點象早期的火車,但小得多,上方有一根電線為車供電。車開動起來,很快鑽進一個黑黑的洞口中。裡面真黑,只有上方不時掠過一盞暗暗的小燈,我們頭上的燈發出的光很弱,只能看清周圍人的臉。風很大,在我們耳邊呼嘯,我們好象在向一個深淵墜下去。艾娜尖叫起來,討厭,她就會這樣叫。
“同學們,我們下井了!”老師說。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車停了,我們由這條較為寬大的隧洞進入了它的一個分支,這條洞又窄又小,要不是戴著頭盔,我的腦袋早就碰起好幾個包了。我們頭燈的光圈來回晃著,但什麼都看不清楚,艾娜和幾個女孩子又叫著說害怕。
過了一會兒,我們眼前的空間開闊了一些,這個空間有許多根柱子支撐著頂部。在對面,我又看到許多光點,也是我們頭盔上的這種燈發出的,走近一看,發現那裡有許多人在工作,他們有的人在用一種鑽桿很長的鑽機在洞壁上打孔,那鑽機不知是用什麼驅動的,聲音讓人頭皮發炸。有的人在用鐵鍬把什麼看不清楚的黑色東西鏟到軌道車上和傳送皮帶上,不時有一陣塵埃揚起,把他們隱沒於其中,許多頭燈在塵埃中劃出一道道光柱……
“同學們,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叫採煤工作面,你們看到的是早期礦工工作的景象。”
有幾個礦工向我們這方向走來,我知道他們都是全息影象,沒有讓路,幾個礦工的身體和我互相穿過,我把他們看得很清楚,對看到的很吃驚。
“老師,那時的中國煤礦全部僱用黑人嗎?”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將真實地體驗一下當時採煤工作面的空氣,注意,只是體驗,所以請大家從右衣袋中拿出呼吸面罩戴上。”
我們戴好面罩後,又聽到老師的聲音:“孩子們注意,這是真實的,不是全息影像!”
一片黑塵飄過來,我們的頭燈了也散射出了道道光柱,我驚奇看著光柱中密密的塵粒在紛飛閃亮。這時艾娜又驚叫起來,象合唱的領唱,好幾個女孩子也跟著她大叫起來,再後來,竟有男孩的聲音加入進來!我扭頭想笑他們,但看到他們的臉時自己也叫出聲來,所有人也都成了黑人,只有呼吸面罩蓋住的一小部分是白的。這時我又聽到一聲尖叫,立刻汗毛直立:這是老師在叫!
“天啊,斯亞!你沒戴面罩!!”
斯亞真沒戴罩,他同那些全息礦工一樣,成了最地道的黑人。“您在歷史課上反覆強調,學這門課的關鍵在於對過去時代的感覺,我想真正感覺一下。”他說著,黑臉上白牙一閃一閃的。
警報聲不知從什麼地方響起,不到一分鐘,一輛水滴狀微形懸浮車無聲地停到我們中間,這種現代東西出現在這裡真是煞風景。從車上下來兩個醫護人員,現在真正的煤塵已被完全吸收,只剩下全息的還飄浮在周圍,所以醫生在穿過“煤塵”時雪白的服裝一塵不染。他們拉住斯亞往車裡走。
“孩子,”一個醫生盯著他說,“你的已肺受到很嚴重的損傷,至少要住院一個星期,我們會通知你家長的。”
“等等!”斯亞叫道,手裡抖動著那個精緻的全隔絕內迴圈面罩,“一百多年前的礦工也戴這東西嗎?”
“不要費話,快去醫院!你這孩子也太不象話了!”老師氣急敗壞地說。
“我和先輩是同樣是人,為什麼……”
斯亞沒說完就被硬塞進車裡,“這是博物館第一次出這樣的事故,您要對此事負責的!”一個醫生上車前指著老師嚴肅地說,懸浮車同來時一樣無聲地開走了。
我們繼續參觀,沮喪染老師說:“井下的每一項工作都充滿危險,且需消耗巨大的體力。隨便舉個例子:這些鐵支柱,在這個工作面的開採工作完成後,都要回收,這項工作叫放頂。”
我們看到一個礦工用鐵錘擊打支架中部的一個鐵銷,使支架折為兩段取下,然後把它扛走了。我和一個男孩試著搬已躺在地上的一個支架,才知道它重得要命。“放頂是一項很危險的工作,因為在撤走支架的過程中,工作面頂板隨時都會塌落……”
這時我們頭頂發出不詳的摩擦聲,我抬起頭來,在礦燈的光圈中看到頭頂剛撤走支架的那部分岩石正在張開一個口子,我沒來得及反應它們就塌了來,大塊岩石的全息影像穿透了我的身體落到地上,發出一聲巨響,塵埃騰起遮住了一切。
“這個井下事故叫做冒頂。”老師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大家注意,傷人的岩石不只是來自上部……”
話音未落,我們旁邊的一面巖壁竟垂直著向我們撲來,這一大面巖壁衝出相當的距離才化為一堆岩石砸下來,好象有一個巨大的手掌從地層中把它推出來一樣。岩石的全息影像把我們埋沒了,一聲巨響後我們的頭燈全滅了,在一片黑暗和女孩兒們的尖叫聲中,我又聽到老師的聲音。
“這個井下事故叫瓦斯突出。瓦斯是一種氣體,它被封閉在岩層中,有巨大的氣壓。剛才我們看到的景象,就是工作面的巖壁抵擋不住這種壓力,被它推出的情景。”
所有人的頭燈又亮了,大家長出一口氣。這時我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有時高亢,如萬馬奔騰,有時低沉,好象幾個巨人在耳語。
“孩子們注意,洪水來了!”
正當我們迷惑之際,不遠處的一個巷道口噴出了一道粗大洶湧的洪流,整個工作面很快淹沒在水中。我們看著渾濁的水升到膝蓋上,然後又沒過了腰部,水面反射著頭燈的光芒,在頂上的岩石上映出一片模糊的亮紋。水面上飄浮著被煤粉染黑的枕木,還有礦工的安全帽和飯盒……當水到達我的下巴時,我本能地長吸一口氣,然後我全部沒在水中了,只能看到自己頭燈的光柱照出的一片混沌的昏黃,和下方不時升上的一串水泡。
“井下的洪水有多種來源,可能是地下水,也可能是礦井打通了地面的水源,但它比地面洪水對人生命的威脅大得多。”老師的聲音在水下響著。
水的全息影像在瞬間消失了,周圍的一切又恢復了原樣。這時我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象一個肚子鼓鼓的大鐵蛤蟆,很大很重,我指給老師看。
“那是防爆開關,因為井下的瓦斯是可燃氣體,防爆開關可避免一般開關產生的電火花。這關係到我們就要看到的最可怕的井下危險……”
又一聲巨響,但同前兩次不一樣,似乎是從我們體內發出,衝破我們的耳膜來到外面,來自四方的強大的衝擊壓縮著我的每一個細胞,在一股灼人的熱浪中,我們都淹沒於一片紅色的光暈裡,這光暈是周圍的空氣發出的,充滿了井下的每一寸空間。紅光迅速消失,一切都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很少有人真正看到瓦斯爆炸,因為這時井下的人很難生還。”老師的聲音象幽靈般在黑暗中迴盪。
“過去的人來這樣可怕地方,到底為了什麼?”艾娜問。
“為了它。”老師舉起一塊黑石頭,在我們頭燈的光柱中,它的無數小平面閃閃發光。就這樣,我第一次看到了固體的煤炭。
“孩子們,我們剛才看到的是二十世紀中頁的煤礦,後來,出現了一些新的機械和技術,比如液壓支架和切割煤層的大型機器等,這些裝置在那個世紀的後二十年進入礦井,使井下的工作條件有了一些改善,但煤礦仍是一個工作環境惡劣充滿危險的地方,直到……”
以後的事情就索然無味了,老師給我們講汽化煤的歷史,說這項技術是在八十年前全面投入應用的,那時,世界石油即將告謦,各大國為爭奪僅有的油田陳兵中東,世界大戰一觸即發,是汽化煤技術拯救了世界……這我們都知道,沒意思。
我們接著參觀現代煤礦,有什麼稀奇的,不就是我們每天看到的從地下接出並通向遠方的許多大管子,不過這次我倒是第一次進入了那座中控大樓,看到了燃燒場的全息圖,真大,還看了看監測地下燃燒場的中微子感測器和引力波雷達,還有鐳射鑽機……也沒意思。
老師在回顧這座煤礦的歷史時,說一百多年前這裡被失控的地火燒燬過,那火燒了十八年才撲滅,那段時期,我們這座美麗的城市草木生煙,日月無光,人民流離失所。失火的原因有多種說法,有人說是一次地下武器試驗造成的,也有人說與當時的綠色和平組織有關。
我們不必留戀所謂過去的好時光,那個時候生活充滿艱難危險和迷惘;我們也不必為今天的時代過分沮喪,因為今天,也總有一天會被人們稱做是——過去的好時光。
過去的人真笨,過去的人難。
1999.6.29於娘子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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