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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來在龍王廟中待了許久。
以至於當他踏上歸家之途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
他自然記得臨別時呂硯兒的叮囑,讓他早些回去。
魏來很聽話,尤其對於呂硯兒的話,他是那種即便呂硯兒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搬來梯子嘗試的人。然而今日,魏來沒有聽從呂硯兒的話。
他離開烏盤龍王廟的時間很晚,而在回家路上也有意走得極慢。
天上下著小雨,這雨已連續下了半月之久,天空仿若被人捅出一個窟窿,只是偶爾雨勢減弱或停歇,而更多的時候卻是傾盆大雨,讓人難以看清前方。
老烏盤人大概都會記得,上一次他們經歷這樣的雨,已是六年前的事。也就是在六年前的這場雨中,魏來最重要的東西被奪走了。彷彿命中註定,當這樣的雨再次降下,又會有新的東西被奪走。
呂硯兒說魏來始終停留在十一二歲,始終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呂硯兒說得沒錯,魏來確實不願長大。
因為對他而言,長大便意味著失去,而他不得不對這一失去妥協。
……
從龍王廟到呂府的路很長。
但再長的路,也有盡頭。
魏來停下腳步,抬頭望著眼前這座府邸。府中仍亮著燈火,不時還能聽到從府中傳出的歡聲笑語。府內的熱鬧喧囂與府外清冷的小巷彷彿兩個世界。
魏來皺起眉頭,即便他已有意放慢腳步,但還是回來得早了些。
吱呀。
此時,不遠處的府門被人從外推開,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和眾人不停的交談聲傳來。站在府門外猶豫的魏來在那一刻如受驚的麋鹿,身子一顫,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躲進街角的暗處,他蜷縮在那裡,好一會兒,直到確定無人發現他的存在,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看向府門方向。
那裡,一群人正從府門中走出,他們臉上掛著或真心或假意的笑容,嘴裡說著或出自肺腑或只是恭維的話語。躲在遠處的魏來雖聽不清他們談話的內容,但卻能清楚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
這並非什麼秘密,今日的烏盤城大多都在談論這件事。
烏盤城的趙家向呂家提親了。
趙家的趙共白與呂家的呂觀山都是烏盤城中的大人物,趙天偃與呂硯兒又是青梅竹馬,也是金童玉女。這樣的婚事,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天作之合,此次提親自然也應水到渠成,至少魏來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除了此刻被他藏在懷中的那樣東西。
他蹲在街角,看著前來祝賀的賓客逐一離去,直到那對父女送走了趙家父子,這場屬於烏盤城卻唯獨將魏來排除在外的盛事才終於在此刻落下帷幕。
但魏來仍未緩過神來。
魏來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明白這對他和呂硯兒來說都是最佳選擇。
因此,當遠處的魏來看到女孩在送別男孩時眼中的不捨,他終於下定決心,從懷裡掏出那樣東西——一張寫有字跡的信紙。
那是兩個意氣相投的讀書人在某個醉酒的深夜定下的一份親事,關乎一個聰慧漂亮的女孩和一個傻乎乎的男孩。
今早呂觀山將這門親事的決定權交給了魏來,而現在魏來做出了他的決定。
魏來將信紙一張一張地撕開,他撕得很慢,也很仔細,直到那些紙屑上再無完整的字跡,才停下。他捧著那堆碎紙,有些難過,眼眶似有淚珠打轉,卻又怎麼都哭不出來。
一陣夜風忽然吹過,他手中的紙屑被高高揚起,在夜風與細雨中飄舞,宛如一場雪。
不遠處送走客人的呂觀山眼角餘光瞥見那陰影處揚起的“雪花”,他微微一愣,隨即像是意識到什麼,身子在原地站定,目光有些飄忽。
“爹,你到底答不答應趙公子。”身旁的女孩顯然沒有呂觀山的眼力,又或者此刻的她根本無心關注其他。她拉著男人的手臂,一陣搖晃,撒嬌般地問道。
男人回過神來,看向女兒眼中那難以掩飾的急切,然後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腦袋,說道:“明日,我便去趙家。”
女孩的雙頰頓時泛起一抹既喜又羞的紅暈,她不再言語,轉身如逃離般跑回府中。
在燕國,早有這樣的習俗,男方向女方提親,女方長輩當日不會作出回應,若應允,次日便會親自上門答謝。
呂觀山無法體會呂硯兒此刻心中的喜悅,就如呂硯兒無法理解呂觀山此刻的愧疚。男人看了看剛才紙屑飄出的方向,深深嘆了口氣,整個人彷彿在那一瞬間蒼老了數十歲,邁著沉重的步伐轉身緩緩走進府門。
魏來看著手中的紙屑在夜風中消散。
他伸手抹去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的水珠,接著深吸一口氣,竭力壓制住臉上的異色。在確定自己偽裝得毫無破綻後,他才轉過身,邁步朝呂府走去。
可他的腳步尚未落下,一隻手便忽然從黑暗的角落伸出,拍在他的肩膀上。
魏來一驚,下意識回頭看去,只見一位腳邊蹲著一隻黃狗的老人在黑暗中對他露出泛黃的門牙,說道:“陪老夫走走。”
……
細雨,長街。
一老一少,兩人一狗並肩而行。
魏來沒有拒絕老人的邀請,並非因他真有與老人交流的心思,只是相比返回呂府,他更願意與老人同行,僅此而已。
兩人一狗足足走了半刻鐘,始終一片沉默。
最終,老人還是按捺不住性子,率先打破了這令人不適的寂靜。
他嘆了口氣道:“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們這些讀書人心裡在想什麼。”
魏來聞言,臉上不再有往日那副傻氣的模樣,反倒以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向老人,說道:“我不是讀書人。”
老人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卻還是強壓下因魏來輕視而湧起的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說的是你的性子像極了你爹。”
魏來詫異地問:“你認識我爹?”
老人眼中閃過一絲得意,卻唏噓地說:“再往前數二十年,燕庭雙璧的名聲可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
說完這話的老人心中暗喜,他很瞭解小孩子的心思,此刻的魏來想必已充滿好奇,說不定下一刻就會纏著他詢問關於父親的事。到那時……
“哦。”魏來不鹹不淡的回應打破了老人自以為完美的計劃。
“……”一時語塞的老人讓剛剛開始的談話再次陷入沉默。
一旁揹著酒葫蘆的黃狗好奇地抬頭看了看這一老一少,眼中滿是疑惑。
又是數十息的沉默,老人咬咬牙,壓下心頭的火氣,再次耐著性子打破沉默:“小子,你也別再與老夫鬥氣,老夫看在你是故人之後的份上,不與你計較,若你願意,現在仍可拜我為師。”
老人以為自己再次主動邀請已給足魏來面子,可他萬萬沒想到,魏來聽聞此言,竟又以那種看傻子的奇怪神情看向他,說:“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會跟你去天罡山的。”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更何況老人。
依他的性子,今日早晨被魏來拒絕後,就會拂袖而去,若不是看在那人的面子上,他豈會再來找他?難得的好意被人當作驢肝肺,老人終於再也無法壓制心中的怒火,指著魏來的鼻子破口大罵:“臭小子,別不知好歹,你出去打聽打聽,天罡山是什麼地方,我曹吞雲又是何等人物!別說你是那身體孱弱、資質愚鈍的病秧子,就算是大燕朝龍虎榜上的絕世天才,想入我天罡山也絕非易事!如今大好機緣擺在你面前,你若不珍惜,日後追悔莫及之時,別怪老夫沒提醒過你!”
老人的責罵如狂風驟雨般襲來,但站在原地的魏來並未因老人的責罵而感到沮喪或惱怒。反而臉上漸漸浮現笑容,他就這樣看著老人,彷彿一位長輩在看著自家無理取鬧的孩子。
直到老人罵聲漸止,魏來才收起先前故意激怒老人的模樣。誠懇地說:“爺爺是爹的故交,又是老爺的朋友,阿來自然知道爺爺是為我好。但阿來真的不能跟你去天罡山。”
曹吞雲此時也察覺到魏來話中的異常,他微微一愣,不禁問道:“你可知呂觀山那小子要做何事?”
魏來點了點頭:“當然知道。”
曹吞雲的臉色愈發古怪,他皺著眉頭再次問道:“那你還留在這烏盤城作甚?當年你爹孃的下場你難道不清楚嗎?”
魏來的臉色平靜,與老人眼中的熊熊怒火形成鮮明對比:“正因清楚,所以我才更要留下。”
“留下作甚?”
魏來嘴角上揚,朝老人咧嘴一笑,然後從嘴裡吐出兩個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字。
“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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