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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時月在學生徐寧寧家做完家教,來到街上,天上正下著毛毛細雨,城市上空那五顏六色的燈光因而顯得有些虛幻。秦時月把風衣領口裹緊了,又拉過領後的帽子罩住腦袋,毫不猶豫地朝前走去。這個地段離他家也就半個小時的路程,他不想坐車,準備就這麼走著回去。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實在捨不得那一元錢的車費,另一方面也是想順便活動活動身子。秦時月常跟人說,田徑包括走路是奧林匹克精神的最初形式。

秦時月是儒林中學一名普普通通的語文老師。做老師雖然生活清貧,但如今政府優先保證教師工資的撥付,老婆曾桂花又是造紙廠的工人,小日子還過得下去。誰知造紙廠去年開始減員,有辦法跟廠領導搭上界或上面有人打招呼的避免了被減的命運,曾桂花靠秦時月窮教書的靠不上,又沒有別的門路,第一批就被減掉。家裡的日子因而一下子緊巴起來,秦時月只好學其他老師的樣兒,選了四名學生,每個星期抽四到五個晚上,分頭到這些學生家裡去做家教。一個學生家裡每月給他一百到兩百不等的家教費,一個月的進項加起來就有六七百,算來把老婆上班的工資給賺了回來。

正在秦時月這麼邊走邊想著心事的時候,一輛計程車停到了他的前面。秦時月不去理會計程車,繼續朝前走自己的路。他知道如今計程車多、客人少,計程車司機見誰都想拉。不料車上卻伸出一個腦袋,對著他大聲喊道:“秦老師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秦時月抬起頭來,竟是自己學校的副校長東方白。

東方白來儒林中學之前是市一中的團委書記,因為教育局局長是他的姑父,局裡早就把他內定為一中的副校長人選。不想後來情況發生變化,等到一中換班子時,東方白的姑父已提前退位,官話說叫離崗休息,好給年輕人騰出位置。於是一中的副校長竟讓教導主任替了上去,把東方白給刷了下來。不過教育局還是看在東方白姑父的面子上,把他派到儒林中學來做了副校長,並許了願,等老校長一退,他就接班。因為有這樣的背景,東方白到儒林中學後就有些人模人樣,不太跟秦時月這樣的普通教師接近,平時秦時月他們有事向他請示彙報,他也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可近段時間,東方白卻突然對秦時月親熱起來,有事沒事就愛跟他套套近乎。有時秦時月從操場邊走過,東方白也會喊住他,走過去和他說幾句閒話。或者秦時月正在辦公室批閱學生作文,東方白冷不丁走進來,逮住他一聊就是半個小時。想不到今晚都快10點了,東方白又忽然在他身後冒了出來,那樣子真有點克格勃的味道。

就在秦時月忸怩著要不要上東方白的計程車時,東方白已從車上走下來,將他拉到車門邊,像塞麻袋一樣把他塞了進去。

剛一坐穩,計程車就啟動了。東方白側過頭說:“秦老師架子真不小,請你坐個車也這麼難請。”秦時月的目光越過東方白的肩膀,望望窗外晃動著的高樓,說:“我走路走慣了,坐這樣的小車頭暈。”東方白笑道:“這是普通計程車,有什麼可暈的?我跟你說吧,我這個人什麼大車、小車、飛機、輪船都不暈,就暈腳踏車。”說得前面的計程車司機都笑了。

秦時月沒覺得這有什麼可笑的,但坐了人家的車,不笑不禮貌,便故意笑笑,有話沒話道:“校長到哪裡辦事?”東方白說:“特意來接你的呀。”秦時月說:“校長別哄我了,我四十多歲的人了,你以為那麼好哄?”東方白說:“跟你開句玩笑,我到賓館裡看個朋友回來,剛好瞧見路邊一個人有點像你,就讓師傅把車速放慢了,細瞧還真是你。毛**教導我們說,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嘛。”

秦時月回到家裡,見曾桂花還坐在客廳裡看電視。電視右上角的時間剛好到了10點,曾桂花就問他:“平時你最早也要10點20分才進屋,今天怎麼提前了?”秦時月輕輕推開左邊的房門,望望正在做作業的兒子,復又關上門,說:“看來我要時來運轉了。”然後他將搭東方白便車的事說了。

曾桂花望望秦時月,說:“還有這樣的好事?”秦時月說:“你以為我在編故事?我能編故事就不當教書匠,寫小說賺稿費去了。”曾桂花不太相信這是事實,搖了搖頭道:“東方白肯定有什麼意圖吧,不然他犯得著對你這麼客氣嗎?”秦時月在客廳中間來回走了幾步,說:“我也這麼尋思來著,古人早就把問題看透了,說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人家突然對你張開笑口,心裡確實有幾分不踏實。”

也許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吧,過去兩夫妻在一起說個什麼,沒幾回說得到一處的,總是三句說話,兩句相罵。今天晚上在對待東方白這件事上,不知怎麼的態度竟然這麼一致,秦時月的話一停頓,曾桂花就附和道:“是呀,毛**也說過,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東方白突然對你好起來,後面肯定有什麼原因。”

這麼你一句我一句琢磨了好一陣,也沒琢磨出一個稍微說得過去的理由,秦時月便覺得有些乏味了,打起哈欠來,說:“我得去睡了,明天上午有課。”曾桂花卻沒法放下剛才的話題,啟發秦時月道:“你想想,老校長就要退了,原來教育局是定了讓東方白接班的,最近聽說薛徵西在教育局活動得很厲害,東方白是不是想爭取你的支援?”

薛徵西也是儒林中學的副校長,而且在東方白到儒林中學之前就做了三年的副校長了。秦時月知道,中國人向來就有先到為王的傳統,讓後到的東方白做校長,明擺著薛徵西是不會服氣的,他去上面活動活動也屬人之常情。

秦時月便說:“這事在儒林中學已是公開的秘密了,只是東方白想最後做上校長,他完全可以像薛徵西一樣到上面去活動,有必要討好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嗎?”曾桂花說:“這你就缺少政治頭腦了,現在提拔幹部都要考察考察,搞些民意測驗。我們廠裡提一個科長什麼的,都要來這一套,你們要提校長,上面肯定會派人到學校裡來弄點情況。”秦時月說:“這都是走過場,做戲給老百姓看的,誰會當真?”曾桂花說:“該走的過場也得走呀,東方白如果多爭取幾個你這樣的老師,讓你們都不說薛徵西的好話,只說他的好話,上面確定校長人選時就會有所考慮了。”

秦時月把曾桂花的話仔細想了想,覺得多少還有些道理,就望著她,說道:“你知道的還真不少。”曾桂花說:“這幾天學校裡不都在說誰當校長這事嗎?薛徵西和東方白的一言一行都在學校老師的視線裡。”秦時月開玩笑道:“你真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你是幾時變得這麼世事洞明的?你們廠裡的領導真沒眼光,竟然讓你下了崗,不給你個政工科長什麼的當當。”

曾桂花斜秦時月一眼,罵道:“我不是在為你瞎操心嗎?你倒好,好心當做驢肝肺,挖苦起老孃來了。”

第二天上午,秦時月上完課回到辦公室,開啟教案備了兩堂課,正準備回家,傳達室送來了當天的報紙。秦時月心想,中飯有曾桂花負責,現在就回去,也沒什麼要緊事可做,不如翻一翻報紙,說不定能看到感興趣的新聞。

剛翻開第一版,秦時月眼睛就睜大了。他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吳萬里。

吳萬里是秦時月讀師專時一個班上的同學,兩人關係一直不錯。畢業後秦時月當了老師,吳萬里做了報社記者,兩人偶爾還見見面什麼的,可後來吳萬里進了市委機關,天天忙著為領導服務,彼此交道就漸漸少了。特別是四年前吳萬里到下面做了縣委書記,也許是人在官場,身不由己,難得有自己的時間,基本上就沒跟秦時月往來了。

不過畢竟是昔日的同學,秦時月對吳萬里還是很關注的,就將吳萬里的那條訊息認真看了一遍。原來這是一則公告,是市*****釋出的,說吳萬里已被市*****任命為市政府副市長,不日即將赴任。

這小子還真有一手!秦時月無聲地自語了一句,又將這條訊息看了兩遍。

原來這個副市長的人選未確定之前,市政府就傳出不少小道訊息,說是市裡班子多年沒有變動了,突然空出一個副市長的位置,把那些有可能進步而一直沒有機會進步的要員的胃口都吊了起來。其中有十三人包括市政府龔秘書長、五個縣委書記、七個要害部門的***最有實力,他們紛紛出動,跑市委常委,跑省裡主要領導,甚至上北京活動,要把這個副市長的位置挪到自己屁股下面。幾經角逐,最後龔秘書長和吳萬里被定為考察物件。本來龔秘書長就是上一任市委常委領導內定的副市長人選,勝算較大,不想吳萬里利用龔秘書長與一位主要常委的矛盾,鑽了個小空子,搶佔先機,變劣勢為優勢,變優勢為勝勢,最後又將勝勢變成勝局,入主市政府。

秦時月難免生出一番感慨來,心裡說,如果像自己一樣一直做著教書匠,吳萬里大概也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一級教師吧。人哪,都是命運主宰著,是做官的命就做官,是教書的命就教書,沒得說的。

就在秦時月感嘆著的時候,東方白走了進來。

秦時月抬了頭,跟東方白打招呼。說了幾句閒話,東方白說:“你不是要報高階嗎?教育局只給我校兩個指標,現在有資格申報高階的老師就有八九個,僧多粥少,你恐怕得有點超前意識。”秦時月說:“評不評得上,一是看你們領導,二是看市職改辦,我有沒有超前意識,恐怕關係不大吧?”東方白笑道:“那不見得。”說著從包裡拿出一份表格,交到秦時月手上。

秦時月一瞧,是一份科研成果獎勵推薦表,製表部門是市人事局。秦時月說:“我又沒什麼科研成果,拿著這張表,不是禿子頭上放把梳,有什麼用場?”東方白說:“前不久你不是在《語文教研》上發表了一篇論文嗎?你把這篇論文的情況填上,弄個獎回來,對你晉升高階有好處。”

秦時月早動了心,嘴上卻說:“我那篇文章又沒什麼分量,只不過舉了幾個教學方面的例子,怎麼好意思出手?”東方白說:“你別謙虛了,照我說的去做吧,下午我來拿表。”

秦時月望著東方白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又將手上的表格瞄了瞄,然後按照表格要求,把論文標題、發表刊物、日期以及內容簡介都填了上去。一邊在心裡想,不就一張表格嗎,倒要看他東方白會弄出什麼花樣來。

東方白沒有食言,下午3點多就進了秦時月辦公室。秦時月把表遞給他,說:“填是填了一下,不知要不要得。”東方白在表上瞧一眼,說:“你文章都寫出來了,填的表還有不要得的理?”說著小心地把表格收進包裡,往門口走去。

可要出門的時候,東方白又轉過頭,說:“你跟我一起到人事局去走一趟吧。”秦時月說:“我還要備課呢!”東方白說:“課你晚上再備吧,我也是為你著想,你本人跟人事局的領導見見面,對評獎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經過校辦時,東方白進去讓辦公室主任給表格蓋了章,這才和秦時月一前一後出了校門。跑到人事局,秦時月發現東方白跟這裡的局長、科長們都熟,哪怕碰上一隻痰盂都要點個頭、打聲招呼。秦時月卻沒一個認得的,只有縮在東方白後面,一邊看他施展外交才能,一邊心中暗想,怪不得大家都想謀個官做做,學校的副校長雖然算不上什麼官,但大小是個頭目,跟外界有些交往,認識的人多,不像自己一個教死書的,一年到頭,天天跟教案和粉筆灰打交道,竟至於“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而當今世界,不認識兩個人,沒有些人際關係,你是寸步難行啊!

秦時月這麼想著的時候,兩人已經來到樓道西頭的獎懲科。科裡共有三個人,一個科長,一個副科長,再加一個科員。他們跟東方白都很熟。科長說:“前兩天我還在省展覽館看過東方校長的書法作品,幾時也賣件墨寶給我收藏收藏?”副科長說:“東方校長這麼有名氣,都說貴易妻,易了幾回了?”科員說:“易妻時請我們喝喜酒喲。”

說笑了一陣,東方白才把秦時月介紹給他們。科里人都說:“哦,這就是秦老師,東方校長早跟我們說過的,久仰久仰。”

秦時月連忙點頭,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卻因激動而話不成句。心想自己一介老師,竟然能得到堂堂人事局領導的久仰,看來報紙、電視沒有白宣傳科教興國的偉大思想,要不人家也不可能這麼尊師重教。可轉而又想,哪裡的衙門不是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人家不是跟東方白熟悉,有義務對你這麼客氣嗎?今天如果是你一個人站在這裡,想要他們正眼瞧你一眼,怕都是痴心妄想。也就暗怨自己自作多情,沒見過世面。

東方白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拿出三隻紅包,一人衣袋裡塞了一個,接著再將秦時月的表格呈上。

三個人對衣袋裡的紅包無動於衷,一副君子輕利重義的模樣,卻對秦時月的表格表示出極大的興趣,科員看過呈給副科長,副科長看過呈給科長,科長看過,表態說:“我們研究研究吧。”又還給副科長,副科長還給科員,科員把表格夾進資料夾,放進抽屜,笑著對東方白和秦時月說:“你們放心吧,兩位科長交辦的事,我一定全力辦妥。”

兩人離開人事局後,秦時月半信半疑道:“這就成了?”東方白說:“怎麼不成?人家紅包都收下了。”秦時月說:“那紅包多大一個?”東方白說:“500元一個。”

秦時月站住不動了,嘴巴張著,半天合不攏。東方白覺得他那痴樣好笑,說:“你這是怎麼了?不是半身不遂吧?”秦時月搖搖頭,說:“還是把表格抽回來吧,我不評那個獎了。”東方白問:“為什麼?”秦時月說:“三個紅包就是1500元,我聽說那個什麼成果獎的獎金,也就是三五百的樣子。”東方白就來了氣,說:“你充什麼傻氣?紅包錢既不要你出,也不用我出。”秦時月說:“你不出,我也不出,誰出?”東方白說:“誰出,這不是你要操心的,你只知道評了獎,請我的客就是。”

不久,市裡科研成果獎評獎結果就出來了,秦時月榮獲一等獎。頒獎大會上,秦時月上臺領取證書和那500元獎金的時候,最先想到的就是東方白塞給獎懲科的三個紅包,覺得這生意做得實在有些虧,雖然那三個紅包的錢並不是他出的。

本來頒獎會東方白是要代表學校參加的,無奈臨時有事沒去成。秦時月一回到學校就去了東方白的辦公室,把500元獎金放到他桌上,說:“東方校長,這份獎金放你這裡吧,什麼時候上館子,由領導你來定。”

東方白把紅包塞回到秦時月手上,說:“不急不急,今後有你請客的機會。”

離開東方白的辦公室後,秦時月心頭不免生出幾分感動。原來他一直懷疑東方白為他出這麼大的力氣,是要利用他,卻至今沒見他提過半句什麼,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太小人之心了?

更讓秦時月既感動又不安的是,過後不久,東方白利用自己分管學校後勤的便利,讓學校食堂一名出了點小差錯的工人提前退了休,把曾桂花安排進了食堂,每月可拿到500多元的工資和獎金。

要知道,儒林中學老師家屬子弟閒在家裡沒事做的多得很,誰不想在學校裡謀個事情做做?現在秦時月連句話都沒說過,老婆就得了個工作,這可是他做夢都沒夢到的。秦時月就在心裡把東方白當成了再生父母,恨不得立即找個機會,好好報答他一番。便天天盼望上面來考察校領導,他好為東方白說幾句硬話。當然還不止自己給他說話,他還要把他信得過的老師動員起來,一起促成東方白做上校長。

可秦時月還沒找到報答東方白的機會,東方白又兌現了他先前的許諾,給秦時月爭取到了高階職稱的申報指標,把他的檔案材料送到了市職改辦。

本來,儒林中學另外八個符合晉升高階條件的教師中,比秦時月資歷老、教學成績突出的就有四五個,但往上報材料時,東方白堅持要報秦時月,理由僅僅是秦時月得了市裡科研成果一等獎,別的教師沒有這樣的殊榮。說實話,如今這個獎那個獎多如牛毛,誰沒有那麼三五個。這些獎說算數還算點數,說不算數屁都不是。但東方白卻認定了秦時月這個獎是正兒八經的政府獎,是別的這個獎那個獎沒法比的。其他領導沒有比東方白更過硬的理由,只好由著東方白,把秦時月的材料報到了市職改辦。職改辦是人事局設立的,秦時月在人事局代表政府主持的科研成果獎裡得了個一等獎,現在要給他評職稱,職改辦還不全力支援?

只是就在市職改辦正要組織開評的時候,出了一個小插曲,秦時月的職稱差點泡了湯。

原來另一位副校長薛徵西見那幾個符合高階申報資格卻沒能申報的老師心有不甘,就在背後慫恿他們,要他們告秦時月的狀。那幾位老師便以秦時月的職稱材料虛假不實、學校個別領導做手腳包庇親信為由,聯名寫了告狀信,上訪到市委、市政府和人大領導那裡。如今社會矛盾多,幾大家領導常常接待上訪人員和批閱告狀信,比儒林中學複雜嚴重的情況多得是,哪有精力件件細究?於是把告狀信批轉到教育局,要教師們去找教育局領導落實查證。

為了職稱告狀上訪,教育局領導見得也不少了,知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但看在市領導的批示的分兒上,還是答應這幾位教師,一定查證落實,要他們先回去安心上課,等有結果一定答覆他們。教師們都是知識分子,要他們告蠻狀,也告不來,覺得教育局領導暫時也只能如此,便回了學校。

這些教師一走,教育局領導鬆了口氣,找來職改辦的鄧主任,問是怎麼回事。鄧主任簡單作了說明,領導認為評秦時月的高階,也沒違反什麼原則,便要鄧主任跟儒林中學的領導打招呼,做好那些教師的工作,今後不要再上訪,以免影響教育系統的形象。

從領導那裡出來後,鄧主任就翻出電話本子,給東方白辦公室打了電話。

此時的東方白正在揮毫潑墨,在宣紙上寫下一幅字:

一身正氣

兩度春風

一身正氣是句舊話,如今有些實權的人都喜歡用這句話自我標榜,好像正氣都到了自己身上,人家都是邪氣似的。兩度春風卻是東方白個人心跡表白。原來東方白進步為一中團委書記和儒林中學副校長,兩次都是春天任命的。這可是人生盛事,古人進士及第,免不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現在已沒有科舉,東方白不可能也進士一番、及第一回,卻一次又一次得以進步,在紙上書下兩度春風字樣,實不為過。這可比真的大老遠跑到長安去看花,不僅省心得多,還可給國家節省一筆不菲的差旅費,實為明智之舉。當然兩度春風雲雲,其喻義也只有東方白自己心知肚明,那是不能與人道破的。他也是知識分子出身,還沒淺薄到這個地步。

東方白這麼自我陶醉著,還沒來得及落款和署上日期,桌上電話就響了。他很不情願地把狼毫放到筆架上,抓起了電話。只聽鄧主任在那頭說:“儒林中學有一批老師到市裡上訪狀告秦時月的事,你知道嗎?”

東方白猛吃一驚,這可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說:“我並不知道呀,市裡領導是什麼態度?”鄧主任說:“市裡領導要撤了你的職。”

聽出鄧主任在開他玩笑,東方白就放了心,說:“撤了還好些,我正不想做這鳥副校長,費力不討好。”鄧主任就將事情簡要說了幾句,說:“你要我們給秦時月評上高階,這沒問題,但你們學校的老師,你可要給我穩住,他們再到市裡上訪就不好辦了。”

“那是那是,我做好老師工作,絕不給鄧主任您添亂。”東方白忙說,“這事讓鄧主任操心了,我讓秦時月請您的客,怎麼樣?”鄧主任說:“請什麼客呀?我和你東方白,誰跟誰呀?當年要不是你姑父,我能有今天嗎?”

放下電話,東方白走到隔壁校辦,吩咐校辦主任去把秦時月找來。然後又回到自己辦公室,拿了狼毫,給那幅字署上剛才來不及署上的大名和日期。

秦時月趕來時,東方白還拿著狼毫,站在桌旁眯眼自賞著那幾個墨跡未乾的字。秦時月也不知東方白找自己有什麼事,見了他桌上的字,也在一旁欣賞起來。東方白的字不僅在儒林中學和教育系統是最好的,就是在全市書法界也堪稱一流,不少書法愛好者和教育界人士家裡都收藏有他的墨寶。

關於東方白的字,還有一種傳言,說是學校圖書館沒建成的時候,老校長就託人找政要和教育名流題寫館名,可人家一聽說東方白就是儒林中學的副校長,都不願題寫,說是儒林中學有一個東方白在那裡,還用得著他們嗎。老校長想想也有道理,回頭來找東方白,東方白說請名流或政要題寫館名是規矩和慣例,這既是對莘莘學子的一種鼓勵,對學校以後的建設也大有好處,而他何德何能,敢擔此大任!他堅拒了校長的請求。外面的人不敢題寫,東方白也不肯動筆,館名至今還沒鑲上去,急得老校長團團轉,說館名的事沒定好,自己就是退下去了,心中也不安。

秦時月觀賞著桌上的字,覺得無論是結構筆勢,還是其內在神韻都到了一個相當高的境界。他不覺感嘆道:“東方校長這字真絕了,如果用這樣的字題寫學校圖書館名,圖書館定然增色不少。”東方白把手中狼毫放下了,搖搖頭說:“你別恭維了,我這人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圍繞著書法又聊了一會兒,東方白這才不緊不慢地告訴秦時月,有人已將他告到了市裡。秦時月心裡有些緊張,說:“東方校長,給你添了大亂,我心裡真過意不去,我那職稱還是下次再說吧。”東方白盯住秦時月,說:“真沒出息,這點小風聲就把你嚇住了。我可不是你這樣的軟殼動物,凡事不做就不做,要做就要做好、做成功!”

秦時月不由得就在心裡佩服起東方白來,剛剛那洩下去的氣又重新鼓了起來。

然後兩人仔細分析了一下情況,認為這件事的背後一定有人攛掇,這人當然不會是別人,就是薛徵西。那麼怎樣穩住薛徵西呢?東方白很快就有了主意,他對秦時月說:“對薛徵西這人我還是瞭解的,我有辦法擺平他。”秦時月說:“什麼辦法?”東方白笑道:“這是天機,不可洩露。你多準備點錢請客吧。”秦時月說:“這沒說的。”

兩天後的下午,秦時月在辦公室備課,有人喊他接電話。

秦時月一年四季待在學校,跟外界幾乎是絕緣的,沒有幾個人與他有往來,如今聽說有電話找他,想破頭也想不出是誰。不過他還是放下教案,去了校辦。

電話是東方白打來的。

秦時月說:“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東方校長。”東方白說:“給你打電話就緊張了吧?”秦時月笑道:“我緊張什麼?領導心中有我,才找我呢。”東方白說:“秦老師也學會說漂亮話了,看來這時代的確在進步啊。”秦時月說:“校長別誇我了,是不是要我埋單?”東方白笑道:“秦老師不愧為知識分子,不言自明。我跟你說吧,我已經在通天樓訂好包廂了,你快來‘放血’。”

放下電話,秦時月就飛速下了樓,往校門口直奔。到了那棟新建的圖書館樓前,才發現口袋裡只有200元零花錢,只得轉身走回頭路。到家裡後,曾桂花聽說要請東方白,自然很支援,把存摺給他,要他多取些錢。秦時月說:“取多少?500元夠了吧?”曾桂花說:“你真是沒見過世面,500元錢請得了什麼?你至少得取1000元。”秦時月說:“吃頓飯要不了1000元吧?”曾桂花說:“有備無患嘛,你一年到頭也沒請幾回客,人家東方校長給你幫那麼大的忙,1000元算什麼?”

秦時月覺得曾桂花的話有道理,便到銀行裡取了1000元,匆匆趕到通天樓。東方白已在門口等著了,笑道:“怎麼這個時候才來,是不是給曾桂花交家庭作業去了?”秦時月說:“老夫老妻了,交什麼家庭作業?哪像現在的年輕人?”東方白說:“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嘛,你這個年紀正在火候上。”

說笑著,兩人就到了東方白預訂的包廂門口。服務小姐先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繼而把門推開,同時彎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把他倆讓進去。秦時月這才看見包廂裡已坐了一個人,竟是個漂亮女人,還有些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了。

就在秦時月遲疑之間,那女人站了起來,說:“秦老師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陳小舟,你的學生呀。”秦時月這才依稀想起十幾年前教過的一位漂亮的女生,忙說:“你就是陳小舟?”東方白在一旁說:“你的學生已是市教育局政工科科長,我們的頂頭上司哪。”秦時月說:“我一年到頭不去教育局一回,真是孤陋寡聞,學生已是頂頭上司了還渾然不知。”陳小舟說:“別聽他瞎說,什麼頂頭上司不頂頭上司的,老師永遠是老師,學生永遠是學生。”說著,大大方方把手伸給秦時月。

秦時月先是一愣,接著忙把手伸出去,跟陳小舟握了握,便感覺陳小舟的手很細膩、柔軟,彷彿沒有骨頭一般。秦時月身上某一根神經竟不自覺地顫了顫,心下不免暗想,當年這個陳小舟在自己班上讀書時,只覺得她漂亮,卻不知她的手這麼細軟,要不也找些藉口多握幾回。

就在秦時月神思恍惚之際,門外又進來幾個人,東方白一一作了介紹,都是市教育局的,一個就是職改辦的鄧主任,另外還有兩位副科長、副主任之類的,官雖然不大,卻都是實權在握的,說句話都毒得死魚。

大家坐到桌邊後,酒菜就上了桌。都是東方白事先就點好了的,酒是瀏陽河,菜是鰻魚、王八、基圍蝦之類。秦時月哪見過這陣勢,生怕自己錢帶少了,忍不住就要去腰間的錢袋裡摸一摸。

服務小姐把酒斟好後,東方白舉杯發話道:“感謝大家一貫對儒林中學和我本人以及秦老師的關照,今天秦老師做東,邀大家一聚,請各位一齊喝了這一杯!”說著,東方白先幹了,其他人都說:“東方校長真是痛快!”跟著喝乾了杯中物。

酒過三巡,喝酒的速度放慢了些,各自捉對說起閒話來。東方白覺得氣氛有些沉悶,拿出手機,說:“最近我手機裡常常收到一些簡訊,我給大家念兩段,怎麼樣?”陳小舟附和道:“這個主意不錯,不過要先說好規矩,念得聽的人開心了,聽的人喝酒,聽的人不開心,唸的人自己喝。”

大家都很贊同,紛紛說:“陳科長說得很對,就聽陳科長的。”東方白說:“保證讓你們開心。”於是他開啟手機,找了一條,念起來,“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只跑不送,平級調動;又跑又送,提拔使用。”

東方白念畢,鄧主任說:“這條好,真是一針見血,官場上就是這麼回事。來來來,乾了這一杯,我再給大家念一條。”大家便響應著喝了酒。鄧主任開啟手機,唸了一段帶色的簡訊,話音才落,眾人便笑得東倒西歪,一個個自動端酒喝了一杯。

一旁的秦時月沒有手機,平時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教教科書,哪裡聽過這樣的段子,這天也算是大開了眼界。畢竟是當語文老師的,教課文時,經常總結時代特徵、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什麼的,秦時月一下子就看出這些段子的一個特點:都是說的官場上的事,沒有一條說到他們這些教書匠或是工人、農民的。看來如今教書匠和工人、農民已難得引起人們關注,連流行一時的段子都把他們排除在外了。

秦時月還體會出了這些段子的另一層意味,忍不住插話道:“各位領導說的段子棒是棒,但單個來看,卻不免形而下了點,如果把它們聯絡起來分析,就更有意思了,那簡直就是一幅濃縮了的當今社會的世俗風情圖,不知各位看出這一點來沒有。”

見不太開口的秦時月說出這番話來,大家就停了手中杯,要聽聽他的下文。東方白來了勁,對眾人說:“大家看清了,秦老師可不是等閒之輩。你

們知道他的大名嗎?秦時月,多麼有意思,多麼不同一般!那可是從一句古詩裡得來的。”陳小舟接話道:“是呀,就是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大家肯定讀過。”大家就說:“原來秦老師的名字都這麼具有書卷味,肚子裡的學問肯定高深,秦老師快給我們說說你的高見。”

眾人這麼捧場,秦時月底氣更足了,他端了桌邊茶杯淺飲一口,不慌不忙道:“你們看好了,剛才東方校長的段子說的都是跑和送兩個字,實際上就是權錢交易;接著鄧主任的段子說的是小姐有了小費才提供服務,這無疑是錢色交易;後來陳科長的段子呢,說的是局長用副處換取女部下的性回報,這當然便是權色交易了。”

大家一聽,覺得還真是這麼回事,就稱讚秦時月獨具慧眼。秦時月又說:“如果把這三個段子擺在一起,那麼權錢色都全了,權錢色之間的關係也清清楚楚了,也就是說,有了這三個段子,當今社會和官場的世俗風情的濃縮圖就歷歷在目了。”

秦時月一番謬論,讓大家對他刮目相看,都說:“我們只知道胡說八道,哪裡看得出其中奧妙!還是秦老師高明,能透過現象看本質。”東方白介面道:“秦老師這樣的高水平,大家說說,他有沒有資格上個高階?”大家都說:“怎麼沒資格?早就有資格了,我們這些負責職改和政工的,如果連秦老師這樣有水平的老師,都沒給他搞個高階,那簡直就是我們的失職,我們再待在教育局都不好意思了。”

一個晚上,喝了那麼多酒,說了那麼多話,也就這幾句說到了正題上。

東方白於是高高舉起杯子,大聲道:“感謝大家的美意,我們為秦老師乾了這一杯!”

這麼吵吵鬧鬧喝了兩個多小時,大家慢慢就有了醉意。秦時月因為喝得少,還有幾分清醒,免不了老去數桌上的菜碗和桌下的酒瓶,越數心裡越沒底,暗暗思忖道:“口袋裡的這1000元恐怕是鳥槍打飛機,難得夠得著了。”

捱到散席,秦時月搶先出了包廂,去服務檯結賬。不想東方白從後面走過來,在他肩上拍拍,說:“節目還沒完哩,你急什麼?等會兒再結賬。”秦時月就有些心虛,囁嚅道:“還有什麼節目?”東方白說:“通天樓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三樓、四樓還有保齡球、足浴、按摩等節目,你想一頓飯就把他們打發走,恐怕沒那麼容易!”

秦時月直覺得腿肚子抽筋,背上早滲出了冷汗,他在心裡暗暗叫苦道:“這麼搞下去,別說1000元,再帶個三五千的,也下不了臺啊!”但這話又不好在這樣的場合對東方白明說,只得硬著頭皮跟在東方白後面往三樓走。

三樓是保齡球場,幾個人分成兩組進入球道旁的座位。秦時月本來就沒打過這球,又想省兩個錢,忙退到一邊去。偏偏東方白硬要拉他上場,秦時月無奈中把球抓到手上,一用力拋了出去。誰知那球卻鬼使神差飛到了他的頭上方,他還東張西望四處找球,不曉得那球正往下掉,向他的腦袋砸去,驚得一旁的人都快要背過氣去。好在東方白眼疾手快,猛地將他推開,才免去一難。

陳小舟久在機關,見的世面多,知道她在場,有些節目男人們放不開,打完球后,便找藉口要走。東方白讓小姐們將幾個男人帶上四樓後,跟秦時月去送陳小舟,一直送到樓下街道旁。東方白對著大街揚揚手,立即就有一輛計程車靠過來。就在陳小舟向計程車邁過去的時候,東方白拽住她肩上的坤包,往裡面塞了一個紅包。陳小舟正要推讓,東方白已把車門開啟,將她一推就推了進去。秦時月這一下也機靈了,開了前排的車門,給了司機10元錢,說:“到教育局宿舍區,夠了吧?”司機忙說:“夠了夠了。”按聲喇叭,一踩油門,將計程車開向街心。

兩人對著計程車揮揮手,看著計程車尾燈閃幾閃,轉入另一條偏街,這才轉身進了通天樓。秦時月腦袋裡還晃著東方白給陳小舟的那個紅包,忍不住問道:“紅包多大?”東方白沒吱聲,向他伸出兩個指頭。秦時月說:“200?”東方白說:“看你人到中年了,還這麼涉世不深。”秦時月說:“2000?哪來的錢?”東方白說:“你的錢呀,我剛才在總檯預支的,你埋單時統一結算。”

秦時月就傻站在地上,直覺胸口發悶。

東方白斜秦時月一眼,嘲諷道:“心疼了吧?我跟你說吧,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等一下還要象徵性地給其他人紅包哩。”又說,“你知道陳小舟是什麼角色?”

秦時月已經聽不到東方白的話,腦袋裡嗡嗡直鳴,好像是東方白剛才塞給陳小舟的那個紅包變作黃蜂,鑽進了他的腦袋。

東方白見秦時月沒反應,又說:“你知道陳小舟和薛徵西是什麼關係嗎?”秦時月搖搖頭,表示不清楚。東方白說:“過去薛徵西追求過陳小舟,陳小舟並沒把他放在眼裡,但薛徵西卻一直沒能忘記那段舊情,曾私下對人說過,他至今一見到陳小舟和陳小舟那雙蔥白一樣的手,他心情就無法平靜。”

秦時月抬頭望一眼東方白,想起剛才跟陳小舟握手時的感覺,心裡說,天下男人的感覺原來都是相通的。

到了四樓,那幾個男人早已各就各位。秦時月又要回避,想省一個是一個,東方白還是不肯放過他,讓小姐強行把他拉進一間幽暗的包房。先是泡腳修腳,接著是按摩。小姐問秦時月按什麼式,是中式、泰式還是日式。秦時月從沒來過這些場合,哪懂這式那式是什麼式,便說:“小姐愛怎麼就怎麼吧。”小姐說:“那就日式吧,日式溫柔。”

可小姐再溫柔也沒啥用,秦時月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老想著今晚怎樣才能走出這個通天樓,聽任小姐怎麼在身上拿捏,他橫豎體會不出溫柔和樂趣來。

就這樣迷迷糊糊過了兩個多小時,秦時月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包廂,又見東方白正給那幾個剛快活完的男人塞紅包。秦時月沒過去摻和,主動跑到總檯去結賬。收銀小姐在計算器上撳了一陣,給他報了一個數:8888元。

秦時月頓時傻了眼,彷彿開了裂的氣球,只覺得整個身體都癟了下去。他結結巴巴道:“8888?小姐你沒算錯吧?”小姐瞥他一眼,說:“本來是9000的,四個八吉利,才要了這個數。”說著從吧檯裡拿出一張清單,遞給秦時月,補充說,“先生你放心,不會錯的,我這可是計算器算的。”

秦時月一看,其中開餐多少、打保齡球多少、按摩足浴多少、預支的現金多少,一五一十都記錄在案,就不好說什麼了。

這時東方白走了過來,說:“秦老師結賬沒有?不貴吧?”

秦時月心裡罵道,莫非要十萬八萬才算貴?我這又不是公款消費。忙把東方白拉到一邊,說:“沒想到會這麼多,所以……”東方白看了看小姐寫的數,說:“這個數也不大嘛,今晚我們可是例行節約,沒搞什麼鋪張浪費,才沒給你太大的負擔,要不然恐怕還不是這個數。”秦時月一籌莫展,無奈道:“你說得倒輕鬆,可我……”

秦時月話音沒落,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匆匆來到總檯旁,對東方白抱歉道:“東方校長對不起了,讓您久等了。”東方白說:“哪裡,領導們也才做完。”

秦時月回頭一瞧,是承建儒林中學圖書館的楊老闆。

楊老闆二話不說,拿過桌上的單子,只粗粗瞟一眼,就從身上掏出一把票子,放到了吧檯上。

見吧檯裡的小姐點鈔如飛,秦時月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好久都沒有合上,彷彿不知那鈔票為何物似的。

第二天,陳小舟給薛徵西打了個電話。

她先問到儒林中學到市裡上訪告狀的事是否屬實,薛徵西承認有這事。陳小舟說:“這事你恐怕得做點工作,如果他們再鬧下去,對你本人和教育局都不會有什麼好處。”

別人的話薛徵西可以不聽,但陳小舟的話他還是會考慮考慮的。這一方面因為他曾追求過陳小舟,至今舊情難捨,另一方面也因為陳小舟是教育局主要領導的寵臣,又待在政工科長的位置上,教育局管轄範圍內的人事安排得由她擬定初步方案,她發句話,下面中學裡的校長、副校長自然會奉若聖旨。

薛徵西就向陳小舟打保票,一定妥善處理好這事。

其實薛徵西也不要怎麼處理,他不再去鼓動就可以了,而沒了他的鼓動,那些上訪的老師見也上不出什麼名堂,加上隨著時間的推移,先前的激情不再,大家慢慢也就冷了心,沒誰再有興趣去多事。因此職稱開評後,鄧主任他們在後面一使勁,秦時月的高階便很順利地透過了。這職稱是跟工資掛鉤的,秦時月的月工資一下就加了100多元,喜得他和曾桂花做夢都笑出聲來。

只是受人之恩,卻沒有報答的機會,兩個人不免又有幾分內疚。

這天吃中飯的時候,秦時月對曾桂花說:“古訓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們得到的東方校長的好處豈只是滴水,簡直就是長江和黃河,或至少也是資水,我們卻沒能對他有丁點回報,問心有愧啊!”

曾桂花當然也有同感,說:“那你想想辦法,給他表示點什麼呀!”秦時月說:“那表示什麼?”曾桂花說:“不是說菸酒不分家嗎?給他買幾條煙、幾瓶酒吧。”秦時月搖著頭說:“一般的菸酒嘛,出不了手,名煙、名酒假貨多,只怕弄巧成拙。”曾桂花說:“那給他夫人送件什麼首飾?”秦時月說:“那又不知道人家喜歡什麼首飾,說不定人傢什麼首飾都有了呢。”曾桂花說:“乾脆就送錢吧,既省事又好出手。”秦時月說:“這不太俗氣了嗎?”

這一下曾桂花不耐煩了,說:“你怎麼這麼多顧慮?你這樣子辦得了什麼事情?怪不得你四十多歲的人了,還一事無成,要不是東方校長幫忙,你那個一級教師都要當到退休那一天去了。”說完,扔了飯碗,氣呼呼地摔門走了出去。

秦時月就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了。

可沒幾分鐘,曾桂花卻回來了,對正在洗碗的秦時月說:“我剛才碰到東方校長了,他正從外面回來,要你到他辦公室去一趟。”秦時月說:“他有什麼事嗎?”曾桂花說:“他沒說,你去吧,碗我來洗。”

秦時月放下水池裡的碗,匆匆出了門。

趕到辦公樓,東方白的辦公室卻是關著的。秦時月就有些納悶,莫非東方白沒在辦公室裡?那他又喊自己到這裡來幹什麼呢?轉過身想走開,覺得不甘心,復又回去,伸了手要去敲門。

這時門忽然開了,走出兩個人來,一個是那次在通天樓埋單的承包圖書館工程的楊老闆,另一個是秦時月做家教的徐寧寧的家長市稅務局徐科長。楊老闆開玩笑道:“是秦老師喲,你怎麼鬼頭鬼腦的?”徐科長也笑道:“怪不得東方校長說還約了人,我還以為是個美眉,原來是你。”秦時月只好客氣地笑笑,算是跟他們打過招呼。

楊老闆和徐科長出去後,秦時月就進了東方白的辦公室。一抬頭,只見上次東方白寫的“一身正氣,兩度春風”那幅字,已經裱得十分雅緻,掛在了牆上。

在那字上瞄了一會兒,秦時月忽然想起自己從雜誌上看到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說的是一位大官寫得一手好字,剛好也寫了“一身正氣,兩度春風”八個字,高掛在自己辦公室裡。大官身旁自有高人,看出他曾兩度春風得意,因此寫了這樣的字。東方白的官雖然不大,卻也歷經浮沉,深諳為官滋味,估計跟那大官有著相同的感慨,可謂英雄相惜,才不約而同也寫了這麼八個字吧。

秦時月還記起,那篇文章最後交代,那大官手中有大權,到他那裡去辦事的人,總是先要盛讚主人那出手不凡的書法,對其高雅的志趣和不隨流俗的氣節表示出由衷的敬佩,然後再將人民幣和支票塞進他的抽屜。想東方白為自己辦了好幾件大事,自己跑到他這裡來,雖然也對牆上的字倍加讚賞,卻從沒送過錢物,真是慚愧。

想到這裡,秦時月不由得搖了搖頭。東方白不解何意,說:“你搖什麼頭?”秦時月掩飾道:“我是想東方校長怎麼來得這麼早,上班還要半個多小時呢。”東方白移過一張椅子,讓秦時月坐了,說:“剛在家裡吃過中飯,楊老闆和徐科長就打電話,說在辦公樓等著我,要商量些基建結算和稅收上的事。”秦時月說:“找我有什麼事嗎?”東方白說:“沒什麼事,中午安靜,想跟你聊聊天。”

隨便聊了幾句,秦時月起身去把門關了,回來放低聲音說:“聽說上面就要來考察學校領導班子了?”東方白笑道:“來考察就來考察唄,這是組織上的事,我這一攤子雜事都忙不過來,哪有工夫操心這些?”秦時月說:“那也是。不過據我所知,大部分老師都認為,薛徵西一直在儒林待著,分管一下教學還可以,如果讓他來負責全盤工作,他既沒有開拓精神,又缺乏工作魄力,儒林中學是不會有什麼起色的。”

東方白似乎對秦時月的話不以為然,沉下臉道:“薛校長比我資歷深,工作務實,可不能這麼說他。”秦時月忙說:“那是那是。只是……”秦時月正要說下去,東方白就打斷了他,半開玩笑道:“秦老師別忘了那句老話——‘靜坐常思己過,閒談莫論人非’。”秦時月又點頭道:“那是那是。”沒有再去說薛徵西。

不覺就到了快上班的時候,秦時月說:“領導沒事,我走了,下午還有一節課哩。”東方白說:“沒事沒事,你走吧。”可秦時月起身正要挪步,東方白又隨便說了句:“呃,聽人說,市政府那個吳副市長是你師專時的同學?”

秦時月站住,說:“這倒沒錯,我們還在一架床的上下鋪住了三年呢。剛畢業那陣也還有些往來,可自從人家當了官,彼此就沒打什麼交道了。東方校長跟他熟悉?”東方白笑道:“我熟悉他,他不熟悉我。”秦時月說:“這是為什麼?”東方白說:“報紙上每天有他的大名,電視裡每晚有他的光輝形象,我能不熟悉他?可我一箇中學裡的小小副校長,他怎麼會熟悉?”秦時月這才明白過來,說:“那倒也是。”

東方白這時也站了起來,過去開了門,說:“感謝你陪我聊天,沒事的時候常來坐坐。”秦時月邊向門外走去,邊說道:“那肯定,密切聯絡領導嘛。”東方白在秦時月肩上捶了一下,說:“秦老師幾時也變得這麼幽默了?”

晚上曾桂花問秦時月,中午東方白跟他說了些什麼。秦時月說:“也沒說什麼,東一句西一句扯了些閒話。”曾桂花說:“就沒說一句正經的?”秦時月說:“天天都見面的,哪有那麼多正經話要說?”曾桂花有些不相信,說:“我敢肯定,他一定說了什麼重要事情,我從中午他託話給我,要你到他辦公室去的那一刻,就意識到他找你有事。”

秦時月望了曾桂花好一陣,才說:“你有這樣的意識?我怎麼沒在他話裡聽出有什麼正經事呢?”曾桂花說:“那是你腦袋不轉吧,你再想想看。”

秦時月認真想起來,可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東方白哪句話說的是正經事。

兩人正琢磨著,電話突然響了。秦時月正坐在電話旁,順便拿起話筒。電話裡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問是不是秦時月家的電話。秦時月就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了,便問道:“你是誰?”電話裡說:“我是誰你都聽不出了?我是你一個床的。”

秦時月便知道是誰了,忙說:“您是吳萬……”那個“裡”字還沒說出去,又趕緊改口道:“您是吳市長?”吳萬里說:“吳萬里就吳萬里嘛,什麼吳市長。怎麼樣,還好嗎?”秦時月笑道:“託您大市長的福,還過得去吧。已在報上看到您回市政府主政了,只是您當領導的日理萬機,不敢去打擾您,想不到您親自打來了電話。”吳萬里說:“我不親自誰親自?我還親自吃飯、親自睡覺呢。”

秦時月被吳萬里說得笑起來,心想這個吳萬里當了這麼大的官,在同學面前倒還隨便,便說:“當領導的不是有秘書嗎?讓秘書代呀。”吳萬里說:“給老同學打個電話也讓秘書代,我還沒這麼官僚。”

吳萬里倒確實沒有什麼正經事,不過打電話跟秦時月敘敘舊。末了,他把家庭住址、電話和手機告訴給秦時月,說:“有空就上我家來玩玩,政府領導分工,我分管文教衛體這一塊,還想多聽聽你這位行家對教育管理方面的意見哩。”秦時月就有些感動,說:“一定去看您。”一邊點頭如搗蒜,彷彿吳萬里就在面前一樣。

要掛機了,吳萬里又囑咐道:“不過我的電話和手機號碼你不要告訴別人,如今找我的人太多,煩心。”秦時月就更是受寵若驚了,心想吳萬里這是將自己另眼相看了,一邊說:“我知道領導的難處。”

放下電話後,秦時月一臉的興奮,彷彿剛揀到一個金元寶。

他和吳萬里的話,一旁的曾桂花聽到了些,她說:“你這個同學還不錯,當了這麼大的官,還沒把你這位老同學忘到腦後。”秦時月說:“我們畢竟是在一架床上待了三年的嘛。”曾桂花說:“他在政府幹什麼?”秦時月說:“當市長唄,幹什麼?”曾桂花說:“我還不知道當市長?當市長也像我們在食堂裡一樣,誰採購、保管,誰淘米、洗菜,誰掌勺、打飯,總有個分工什麼的嘛。”秦時月說:“正好管我們教育這一塊。”

曾桂花就開他的玩笑,說:“看來你有出頭之日了。”秦時月說:“別挖苦我好不好?我是個教書的命,已教了二十多年,這輩子就安心守著這個本行得了,還會異想天開?”

說到這裡,秦時月突然想起剛才關於東方白的話題,就說:“我記起來了,中午東方白也跟我提到過吳萬里。”

曾桂花斜他一眼,說:“是嘛,我剛才就提醒了你,東方校長肯定還跟你說了些正經事。”秦時月說:“但他說到吳萬里時,好像是隨便問問,不是太在意的樣子。”曾桂花就點著秦時月的腦袋說:“你這個大木瓜,你都不多動動腦筋?你想,東方白想當校長,吳萬里正好管著教育,你又跟吳萬里是同學,東方白特意喊你去他辦公室,跟你說吳萬里,他的意思不是明擺在那裡了?”

經曾桂花這麼一提醒,秦時月也明白過來了。他拍拍自己的腦袋,說:“是呀,這確實有道理呀。”想了想,又說,“你看看,過去東方白對我並不怎麼的,見了面,瞧都不多瞧我一眼,後來突然對我關心起來了,我的職稱和你的工作,都是他精心策劃、一手操辦的。我回想了一下,東方白對我轉變態度的時候,正是吳萬里升任市政府副市長的那陣,你說說,事情不會這麼偶然吧?”

“你終於開竅了。我以為你這二十年書教下來,像樣的學生沒教出幾個,卻把自己教成了書呆子。看來我還不能看扁你。”曾桂花說,“剛才你說的並不假,不過不管怎麼樣,東方校長有恩於我們,我們沒有其他報答人家的辦法,到吳市長那裡替人家說兩句好話,給他牽上這條線,讓他能做成校長,既還了人家的情,今後對你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秦時月覺得曾桂花說的不無道理,又想起吳萬里在電話裡邀請他的話,決定選個恰當的時機,專門到吳萬里家裡去走一趟。

第二個星期,秦時月就打電話跟吳萬里預約好了,週末到他家去拜訪一次。吳萬里高興地答應了,說這個週末不用開會,也沒有別的什麼事情,正好聚聚。

可放下電話,秦時月又犯起愁來,不知上吳萬里家裡去要不要帶點什麼。曾桂花說:“這還要猶豫嗎?你想想,你又不僅僅是去敘舊聊天,還要替東方校長說事,不帶點行嗎?”秦時月說:“那又帶點什麼好呢?”

曾桂花也沒想好要帶什麼,說:“離週末不是還有幾天嗎,我們一起動動腦筋吧。”

曾桂花有了工作,秦時月自己晉了級、加了薪,雖然正在讀中學的兒子要花錢,但家裡的經濟狀況已經大為改善,秦時月就辭去了那幾個學生的家教,以免影響正常的教學,惹得旁人說閒話。

不想秦時月的家教做得好,效果也不錯,那幾個學生的家長不肯放手,又一再打電話來,要他繼續做下去。特別是徐寧寧的家長徐科長纏得更厲害,特意跑到秦時月家裡,向他承諾,家教費可翻一番,又託了東方白來說情。東方白對秦時月說:“聽說過去徐寧寧的語文成績不太理想,自從你上她家做家教後,她進步特別快,你難道忍心看著她半途而廢嗎?”秦時月說:“東方校長您這麼栽培我,我是不想分散精力,想多在教學上下點工夫,也好為您爭口氣。”

秦時月說的是心裡話,東方白自然是聽得出來的,不免有幾分感動。東方白真誠地說:“老秦啊,你的誠意我領了,感謝你的好心。不過我讓你去徐科長家做家教,也是為學校好,你就當做學校交給你的光榮任務來完成吧。”

秦時月一時沒聽懂東方白話裡的意思,東方白就給他作了解釋。原來承建學校圖書館工程的楊老闆的公司屬於徐科長的稅管區,徐科長一向對楊老闆公司的經營情況盯得特別緊,楊老闆想跟徐科長套近乎,徐科長總是不買賬,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熊樣。後來楊老闆得知徐科長的女兒徐寧寧就在儒林中學讀書,他靈機一動,跟主管基建的東方白提了個要求,由他出面做東,東方白做陪,喊徐科長吃頓飯什麼的,條件是圖書館的基建款可下浮兩到三個百分點。圖書館造價500多萬元,下浮兩到三個百分點,就意味著學校將少出10多萬元的基建款,這等好事到哪裡找去,東方白當即答應牽這根線,並且保證一定給牽上。

如今的人嘛,領導的話、爹孃的話都可以不聽,但子女學校老師和校長的話那是一定得聽的,因此東方白給徐科長打一個電話,他就屁顛屁顛趕了過來,赴了楊老闆的約。從此楊老闆就跟徐科長成了鐵哥們兒,至於業務上的事,那自然就比以前好辦多了。徐科長給了東方白麵子,現在徐科長為女兒的事,求東方白跟秦時月說句話,東方白當然沒什麼可推託的。

東方白交了這個底,秦時月見做徐寧寧的家教能多方討好,還有什麼不樂意的,當即就答應下來,繼續給徐寧寧做起了家教。至於其他學生,他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了。

這一天晚上,秦時月給徐寧寧輔導完作業後,正準備離去,徐科長噴著酒氣回來了。徐科長雖然只是市稅務局一名科長,但他負責稅收徵管的東城區是個黃金碼頭,個體戶生意做得很紅火,因此他在外面吃點、拿點、玩點,簡直是小菜一碟,人民群眾見怪不怪,也是能夠理解的。用時髦的話說是“四項基本”:菸酒基本靠送,工資基本不動,三陪基本不空,老婆基本不用。

徐科長這天晚上大概又在外面“基本”了一番,心情舒暢,加上又有幾分醉意,見了秦時月,一定要給他表示點什麼。秦時月身上多少有些知識分子的酸氣,表面上對徐科長客客氣氣的,心底裡難免不太瞧得起,上他家做家教純粹是看東方白的面子,至於要他接受徐科長除家教之外的錢物,實在有些不屑。

可秦時月正要走開,徐科長已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在空中一晃,順勢塞進了他的上衣口袋。

徐科長的動作雖然很快,但秦時月看清了,那是一隻綠絨盒子,像是裝鑽戒或手錶一類貴重物品。秦時月哪裡敢收,要去袋裡把東西掏出來,徐科長卻一把抓住他的手,一邊打著飽嗝,一邊含含混混道:“秦老師你這是見外了不是?你一個堂堂的高階教師,能看得起我徐某人,繼續上我家來給寧寧做家教,讓寧寧能有今天的進步,我是感激不盡啊!我一直想報答你,如果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徐某人。”

秦時月還要推辭,徐科長又說:“實話對你說吧,這也不是我自己花錢買的,是一位朋友送的,我家裡多的是,你沒有必要客氣。”說著,一用力,已將他推到門外,說:“你走吧走吧,時間也不早了,我不留你了。”順便把門給關上了。

秦時月沒有了婉拒和說話的餘地,站在門外痴了一會兒,猶豫著要把關緊的門敲開,可轉念一想,姓徐的自己都說了,這也不是他自己買的,肯定又是哪位個體戶朝的貢,我不收白不收!

這麼想著,秦時月那抬起來要去敲門的手便放下了,身子一轉,下了樓。

回到家裡,曾桂花像以往一樣還沒睡。秦時月把懷裡的盒子拿出來,往她前面一放,獻媚道:“你看,這是什麼?”曾桂花見是一隻精巧的綠絨盒子,就知道里面裝的絕不會是一般東西。

她一把將盒子抓到手上,叭一聲開啟了。

她的眼睛立即就鼓得像銅錢一樣大了。原來是一枚精緻的閃著銀光的白金鑽戒。曾桂花伸出手指,把鑽戒從盒子裡拈出來,放在燈下細瞧起來。

瞧夠了,又將鑽戒套進手指裡,伸到秦時月面前,問他好不好看。秦時月還沒開口,她又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高階的白金鑽戒,一瞧便知道是真貨。”秦時月說:“誰知是真貨還是假貨?”曾桂花說:“你別逗我了,真貨、假貨我還看不出?真貨哪有這樣的成色?告訴我,多少錢買的?”

秦時月故意賣一個關子,說:“你猜猜看?”曾桂花偏著頭估算了一下,說:“黃金有價鑽無價,硬要論價,我看起碼得上萬元。”

說到錢,曾桂花這才起了疑心,盯住秦時月道:“這鑽戒哪來的?你在哪裡發了洋財?”

秦時月還想逗逗曾桂花,說:“學校今天發了一筆獎金,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了,我也沒給你買過什麼,就給你買了這枚鑽戒。”

曾桂花太瞭解秦時月了,用這麼大一筆錢,他是絕不會自作主張的。她又在學校食堂做事,秦時月如果得了這麼多的獎金,她還能不聽到一些風聲?何況學校裡也不可能發這麼大一筆的獎金。曾桂花越想越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蹊蹺,說:“你別把我當小孩了,過去你連幾百塊錢一對的耳環都捨不得給我買,現在一下子變得這麼大方了?”

秦時月這才跟曾桂花說了事情的經過。

曾桂花就將鑽戒從手指上褪下來,扔到桌上,說:“我還以為是你給我買的,人家的東西你也敢收?”秦時月說:“我也不想要人家的東西,可我沒法拒絕呀,而且姓徐的也不是他自己掏錢買的,給他送金送銀的幾時斷過?他還會在乎這枚鑽戒?”

說到這裡,兩人都不吱聲了,屋子裡靜下來。曾桂花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那枚鑽戒,她尋思良久,才說道:“我從小到大,包括跟你這10多年,除了與幾位要好的親戚、朋友有些禮節往來之外,從沒收到過別人的貴重物品,今晚姓徐的送這枚鑽戒,雖然昂貴了點,但他的來源也不正,屬於不義之財,我們收了,大概也不為過吧?何況還有你給他女兒做家教的一份辛苦在裡面。”

秦時月拿過鑽戒,重新戴到曾桂花手上,說:“這話就不該是你說的了,人家是不是不義之財,你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至少人家送我們這枚鑽戒,是看在我給他女兒做家教的分兒上,還是出於一份好心吧?”

聽秦時月這麼一說,曾桂花心裡受用多了,晃晃手上的鑽戒,說:“那好吧,老孃我笑納了。”也是一時興奮,曾桂花情不自禁攬過秦時月的腦袋,在他臉上猛啄了好幾口。

這枚鑽戒就這樣箍在了曾桂花手指上,直到睡到了床上,還捨不得摘下來,不時湊到鼻子下嗅嗅,放嘴邊吻吻。

這麼一折騰,還哪裡睡得著?曾桂花身上某一處神經便格外活躍,急急抱住秦時月的身子,兩人翻雲覆雨起來。

夫妻之間這事,如果女人有了願望,能夠變被動為主動,那是另有一番意味的。秦時月也就非常滿足,覺得好久沒這麼酣暢淋漓過了。他將曾桂花摟得緊緊的,心下生出一份感激,雖然他不知是該感激懷裡的女人,還是感激女人手指上這枚漂亮的白金鑽戒。

大概是這枚鑽戒的原因,第二天早上天還沒全亮,曾桂花就醒來了,又將手指上的鑽戒好一陣端詳。過慣了簡樸日子,身上突然多了一件這樣貴重、豪華的東西,她心裡總覺得不太踏實。

後來,曾桂花還是把鑽戒從手指上褪了下來。她搖醒了秦時月,說:“你還是把鑽戒還回去吧。”秦時月揉揉眼睛,說:“你是不是在說夢話?”曾桂花望著窗外幽幽曙色,說:“不是自己掏錢買的東西,我感到心裡不踏實。”秦時月說:“有什麼不踏實的?又不是偷的、搶的。”曾桂花說:“活了大半輩子了,天天粗茶淡飯的,沒穿過金,沒戴過銀,不也過來了?我看就是戴枚這麼貴重的鑽戒,人也沒貴氣到哪裡去。”

秦時月有些不耐煩了,說:“別囉唆了,我還想睡一會兒。”把身子翻到了另一邊。曾桂花把他又翻過來,說:“下次你去徐家做家教時,退給徐科長。”秦時月說:“要退你自己去退好了,我沒情緒。”曾桂花火了,低聲吼道:“你沒情緒也得有情緒,你有本事就不要拿人家的東西送我,自己掏錢買去!”

秦時月心裡有些虛了,說:“這不是我做家教做來的嗎?和我自己掏錢買的又有什麼區別?”曾桂花身子一硬,坐起來,揚高了聲音說:“怎麼沒區別?人家的就是人家的!我跟了你那麼多年,你給我買過穿的,還是戴的?不買也就算了,我沒什麼奢望,但現在你硬要拿人家的東西塞給我,這不能算是你的心意,我不痛快。”

秦時月就蒙了,不知曾桂花搭錯了哪根神經。

曾桂花又說:“你懂女人的內心嗎?女人看重的不是東西貴不貴重,看重的是人的心真不真、誠不誠,不真不誠,再好的東西我也不稀罕。”

人家送枚鑽戒,本來不是件什麼壞事,到了曾桂花這裡就生出這麼些不愉快來,這可是秦時月始料不及的。他不再答理曾桂花,幾下穿好衣服,下床出了門。

可這一天,無論是在教室上課,還是在辦公室寫教案,曾桂花的話卻一直在秦時月腦海裡縈繞著,拂之不去。前思後想,秦時月也慚慚覺出了曾桂花話裡的道理,拿人家的東西送給自己的老婆,的確不是那麼實在。

秦時月就做了決定,要把那枚白金鑽戒退回去,待今後慢慢積點錢,再給曾桂花買一枚,也好為自己爭回這一口氣。

誰知下班回到家裡,曾桂花又改變了主意。曾桂花說:“我也不想為難你,給徐家去退鑽戒了。你不是打算去一趟吳萬里家嗎?把這枚白金鑽戒送給市長夫人吧,人家年輕、漂亮,鑽戒戴在她手上,才般配。”

秦時月懂得曾桂花的良苦用心,她是想讓他將東方白的事說成。

週末很快到了,秦時月和曾桂花出了儒林中學。

吳萬里住在市政府市長樓裡。秦時月和曾桂花先上街買了一箱蘋果,將其中一隻不太鮮亮的蘋果揀出來,用包裹這隻蘋果的包裝紙包了那個放了白金鑽戒的綠絨盒子,塞到蘋果空出來的位置裡,由秦時月提著,去了政府大院。

敲開吳萬里的家門,屋裡坐著幾個客人,看樣子是來彙報工作的哪個部門的頭兒。吳萬里只跟秦時月點點頭,便回過頭去,繼續聽那幾個人的彙報。吳萬里那不鹹不淡的態度跟秦時月預想中的情形大相徑庭,他心裡頭不免就有些不高興,心想,怪不得都說為人莫做官,做官都一樣,這吳萬里也不例外。秦時月真想一走了之,但又想起此行的使命,只得找個地方坐下,靜候吳萬里。

吳萬里的夫人倒是很熱情,忙接過曾桂花手上的蘋果,用責備的口氣說:“你們這是幹什麼?萬里和時月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這樣不是顯得生分了嗎?”曾桂花說:“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缺,就幾個蘋果,提著好看的。”

吳夫人把蘋果收進雜屋後,順便給他們端來了水果、瓜子和香菸。那幾個彙報的人見吳夫人對秦時月夫婦的態度這麼好,知道不是一般客人,便長話短說,告辭走了。吳萬里立即換了一副面孔,坐到秦時月身邊,親熱地說道:“本來今晚沒什麼事情,我是專門在家等候你倆的,偏偏又來了這幾個人,煩不煩?時月啊,還是你好,無官一身輕,幹好自己的本行就得了。”

秦時月心裡已經理解了吳萬里,懂得剛才他那冷淡的態度是因為有外人在此而故意為之的,官場究竟是官場,官場有自己的遊戲規則,於是說:“學而優則仕嘛,大家都像我一樣沒出息,誰治理國家?”

這時吳夫人又在桌上擺了兩隻古色古香的陶瓷茶杯,倒了茶水。曾桂花說:“我這弟媳真是賢惠,吳市長你真有福氣喲。”秦時月說:“要麼怎麼說,一個成功的男人後面總是站著一個好女人呢!你得上這裡來學學!”曾桂花說:“我哪裡學得來?就是學得來,也培養不出一個秦市長呀!”說得大家都笑了。

說了些閒話,又相互問了些生活和工作上的事,忽然沒話了,屋子裡靜下來。秦時月便把桌上的陶瓷杯端到手上,端詳起來,對吳萬里說:“這杯子的造型還有幾分獨特。”吳萬里說:“可不是,凡是見過這套杯子的人都這麼說。”

這時吳夫人將一碟水果糖往曾桂花前面移移,說:“嫂子吃點水果糖,據說這糖有美容效果呢。”曾桂花說:“我這樣,再美容也美不到哪裡去了。”吳夫人說:“我看你精神狀態蠻好的嘛,人也顯得那麼年輕。”

曾桂花望著吳夫人說:“能跟你比嗎?你才真年輕哩,臉上沒一絲皺紋,還像在孃家做女孩一樣。”吳夫人笑道:“還年輕?人家都嫌我老得快,只差沒休了我了。”說著瞥了瞥吳萬里。曾桂花就瞟一眼吳萬里,說:“吳市長你有這樣年輕、賢惠的漂亮妻子,如果還不滿足,那我做嫂子的是堅決不答應喲。”

吳萬里正想為自己辯護兩句,曾桂花已經將頭掉回去,抓住吳夫人的一雙手左瞧右看起來,一邊說:“一雙多麼貴氣的手啊,又嫩又白又細又豐滿,我聽看手相的人說,手是女人的第二面目,有這樣一雙手的女人,一定是福壽雙全,子貴夫榮,一生安樂啊。”說得吳夫人一臉的燦爛,說:“嫂子說得好,真如你所說,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曾桂花還捨不得放下那雙手,繼續道:“這樣一雙高貴的手,如果吳市長再給你配上一枚白金鑽戒什麼的,那就是錦上添花了。”吳夫人說:“我哪敢有這樣的奢望?我脖子上這根10來克的小項鍊,還是我結婚前自己買的呢。”

兩個女人一唱一和,說得十分投機的樣子。秦時月見這樣下去,也不知幾時有個完,就趁吳夫人去給他們的杯子續水的當兒,問吳萬里衛生間在哪裡。吳萬里就去開了衛生間的門,還拉亮燈,開玩笑道:“你就親自上衛生間吧。”

出了衛生間,秦時月並沒坐回去,看起壁上的字來。那字確實太一般化了,如果跟東方白的作品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吳萬里走了過來,說:“這字不怎麼樣,書房裡的要好些。”秦時月就說:“那讓我開開眼界吧。”

進了書房,果然壁上掛著幾幅字,比客廳裡的字的確要強一些。秦時月說:“怎麼把一般水平的掛到了客廳,卻把好東西藏了起來?”吳萬里說:“這你有所不知,掛一幅普通的字在客廳,懂書法的人見了,知道我於書法是外行,那要省去許多麻煩。”

秦時月畢竟不是官場中人,對吳萬里這話有些似懂非懂,又不便細究,抬了頭繼續去看壁上的字。他發現這些作品的作者,都沒有什麼名氣。吳萬里似乎看出了秦時月的心思,在一旁說:“是一些朋友送的,沒有什麼名家作品,反正我也只是掛著好玩。”

“這樣還有意思些。”秦時月說,“記得在師專讀書時,你的毛筆字就已經很到火候了,你要寫一幅掛到壁上,我看不比這些字差。”吳萬里也不搭腔,指著窗邊一幅字說:“這幅字怎麼樣?”秦時月就去看窗邊那幅字,那字確實比其他幾幅要強,筆力遒勁,意味無窮。只見上面寫著:

尚思立足慢言道

急欲藏身莫住山

再細看署名,原來就是吳萬里自己所書。秦時月不由得讚道:“你身在官場,日理萬機,還沒丟掉這份功夫,太難得了。”又想起東方白的字來,順水推舟道,“我們學校有一位副校長叫東方白,平時也喜歡寫寫字,在書法界還有些名氣。”吳萬里說:“這個東方白,他的字我見過,的確不錯,還比較符合我的胃口。”秦時月說:“我向他討幅字給你?”吳萬里說:“不可不可,你千萬不能告訴他我喜歡他的字,更不能向他要字,以免授人以柄。”

秦時月想想,說:“那倒也是。”順便又問道,“儒林中學的老校長就要退了,據說要在薛副校長和東方副校長之間產生,不知政府態度如何?”吳萬里說:“這事教育局跟我彙報過一次,但還沒有最後確定。你是儒林中學的老師,你覺得他倆誰合適些?”秦時月說:“這我也說不準,但學校大部分教師的看法,覺得東方白的辦事魄力和駕馭全域性的能力似乎要強些。”吳萬里說:“有你這句話,我心中就有數了。”

吳萬里這句話讓秦時月覺得今晚沒白跑這一趟。

從吳萬里書房出來後,兩個女人還在咬著耳朵,秦時月對曾桂花說:“你的演講快結束了吧?我們也該走了。”曾桂花說:“我這不是見了弟媳高興嗎?”吳夫人說:“急什麼呢?既來之,則安之,多坐會兒,我倆還沒嘮叨夠哩。”曾桂花望一眼牆上的鐘,說:“下次吧,你們也該休息了,明天都要上班。”說著,先起了身。

吳萬里挽留了幾句,見兩人執意要走,只得上前去開門。這時吳夫人從房裡提了一個紙盒子,追過來,說:“我家沒有什麼好東西,這套小小茶具,跟剛才你們喝茶的杯子都是江蘇宜興出品的,你們也許喜歡。”秦時月不肯接,說:“不行不行,我們怎麼受得起?”吳夫人就往曾桂花手上塞。曾桂花客氣了一陣,心裡想,我們那麼貴重的白金鑽戒都給了,收下這套小小茶具也不為過,於是半推半就提到了手上。

在回家的路上,秦時月忍不住跟曾桂花開玩笑道:“這套茶具沒個五六百拿不下吧?這交易做得,一盒二十來塊的蘋果,換回來一套高階茶具。”曾桂花說:“那枚白金鑽戒就不計算在內了?”

老校長退休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可儒林中學誰當校長的事依然沒有一個正式的說法。卻不時有謠言傳到學校裡來,說是薛徵西這一段活動頻繁,別說教育局,就是市政府他也打通了關節,還透過龔秘書長跟政府主要領導搭上了。學校裡的教職工就一致認為,東方白已經沒戲,薛徵西校長做定了。

只有秦時月不信這些傳言。他相信吳萬里的能量,做過那麼多年的縣委書記,已經不是一般角色,這從他力壓群雄,把這個副市長競爭到手就看得出來。

當東方白找到秦時月,跟他說起那些傳言的時候,秦時月覺得那純屬無稽之談,說:“現在還是吳萬里主管著教育,他如果連自己主管的部門的人選都把握不了,他還有什麼威信?今後還怎麼在教育系統開展工作?”

話雖這麼說,秦時月不免還是有些擔心,生怕自己的忙沒幫到,讓東方白落了空。秦時月想探探吳萬里的口氣,可打他辦公室電話沒人接,打到他家裡,吳夫人說這段時間吳萬里天天在外開會,常常深夜才回,要秦時月打他手機。打手機時卻十有八九是關著機的,好不容易打進去了,還沒說上兩句,吳萬里就在那邊說,我正在講話,或者說正在陪省裡領導視察,要秦時月過些時候再聯絡,秦時月又不好蠻纏,只得作罷。

後來秦時月想,光打電話不管用,看來還得和吳萬里見一次面,而且最好讓東方白也一起去,把他交給吳萬里,以後事情成與不成,就看東方白自己的造化了。他把這個想法跟東方白說了說,東方白說:“我確實也想去拜訪一下吳市長,但怎麼去呢?就這麼兩手空空地去?”秦時月說:“那就看你的了,你比我有辦法。”東方白說:“送錢送物?初次見面就來這一手,總不妥吧?”

秦時月忽然想起吳萬里書房裡的字來,說:“吳市長跟你一樣,精於書法,你何不在這上面動動腦筋?”東方白說:“我跟書法界打的交道多,怎麼從沒聽人說起過吳市長有這方面的雅興?”秦時月說:“今天不是聽說了嗎?”東方白說:“你的意思?”秦時月說:“我看你可以去給他送幅字什麼的,就說是跟他切磋書法。”東方白點頭道:“這倒可以試試,只是不知吳市長放不放得下架子。”

秦時月笑起來,說:“論官職,他在你之上,論書法,你在他之上,彼此算是平手,他有什麼資格擺架子?”東方白也笑道:“這又不是純粹交流書法。好吧,聽你安排。”秦時月說:“那我就安排領導一回吧,你先準備準備,我負責和他聯絡。”

這天晚上秦時月打電話到吳萬里家裡,吳萬里破天荒在家裡沒出門。秦時月一喜,覺得這事一定能成。他沒有提及東方白,只說自己有一幅字,想給吳萬里看看。吳萬里爽快地答應了,說:“你幾時過來?”秦時月說:“那要聽你市長的安排,我隨時聽從黨召喚。”吳萬里笑道:“你也變得油腔滑調了?”停了停又說,“最近兩天要去趟省城,恐怕安排不過來。這樣吧,星期天下午我在辦公室看一份材料,又不是上班的時候,安靜,你就到我辦公室去吧。”

星期天,秦時月吃了中飯就出了門。剛到學校門口,東方白就從一中方向走了過來,手上拿著一筒卷好的字軸。秦時月問他:“是幅什麼字?可以開啟看看嗎?”東方白說:“反正到吳市長那裡要開啟的,何必多此一舉?”秦時月說:“先睹為快嘛。”但他並沒堅持,叫停一輛計程車,鑽了進去。

幾分鐘就到了市政府,抬腕看錶,還不到2點。秦時月記得在師專時,吳萬里是有午睡習慣的,估計他還在家裡休息,就和東方白在辦公室大樓前的假山旁等候。

等了大約半個小時,忽然望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大樓裡走出來,竟是儒林中學的副校長薛徵西。兩人就往假山後縮了縮,躲到一棵冬青樹後。望著薛徵西的影子,秦時月嘴上說:“今天是休息日,薛徵西到這裡來幹什麼呢?”東方白說:“這一段時間薛徵西忙得很,不是跑教育局就是跑市政府。”秦時月說:“這我也有所耳聞。”東方白說:“聽說他曾多次找吳市長彙報工作,見吳市長的態度不太明朗,又轉而投向龔秘書長,龔秘書長對他很欣賞,親自跟教育局打過幾回招呼,剛才他肯定是從姓龔的那裡出來的。”

兩人這麼議論著的時候,薛徵西已步履匆匆走過大樓前的坪地,出了市政府大院。兩人從冬青樹後鑽出來,回到先前的位置。靜靜的大樓裡偶爾有人進出,還是不見吳萬里。這時秦時月捅了一下東方白,說:“你看那邊!”東方白順著秦時月手指方向看去,只見吳萬里已從市長樓前那道拱形門裡走了出來。秦時月說:“要不要現在過去打招呼?”東方白低聲說:“這樣也太唐突了,不如等他進了辦公室,我們再上去。”

窺望著吳萬里從容進了辦公樓,兩人又拖了幾分鐘,才從假山後走出來,往辦公樓邁去,立即就有守門的保安把他們攔住了,問是找誰。秦時月說:“找吳市長,是他叫我們來的。”說完,就要上樓。保安還是不放行,說:“你姓什麼?”

也許仗著是吳萬里的同學,秦時月底氣還蠻足的,說:“你這是市政府,又不是公安局,查什麼戶口?”保安聲音就高起來,說:“你不說就不要上去。”一旁的東方白忙說:“姓秦,秦始皇的秦。”那保安於是對傳達室裡面的人說:“姓秦,打個電話上去。”

不一會兒,傳達室裡面的人就發了話,說:“讓他們進去吧,是吳市長約好的。”秦時月胸脯就挺得更高了,邁開步子,咚咚咚往樓上登去。

樓上還有值班室,值班的人對他們又是一番盤問。這時從裡層南面一間沒掛牌的辦公室裡走出一個年輕人來,對秦時月說:“你就是秦老師吧?跟我來。”

兩人跟年輕人走進那間辦公室,卻並沒看到吳萬里。屋子裡也沒辦公桌、辦公椅之類,只有兩排沙發和一張大茶几,根本就不像是辦公的地方。年輕人給他們倒了茶,說:“吳市長正在談工作,你們坐下喝口茶,稍等片刻。”

然後年輕人就出去了,順手將門帶上,卻沒關死,只是虛掩著。兩個人就支稜著耳朵去聽門外的動靜,一有腳步聲就去看那虛掩著的門。這樣靜候了足有二十分鐘,也沒有吳萬里的影子,秦時月就有些煩躁,又不便大聲說話,憋得難受極了。

正在兩人坐立不安的時候,屋子裡突然有了說話聲。可那道虛掩著的門還是掩著的。有那麼一瞬間,兩人還以為是產生了幻覺。但很快他們就發現身後還有一道門,有人邊說話邊從裡面走了出來。

同時裡面有聲音喊道:“是時月吧,快進來。”

秦時月答應一聲,撂下東方白,獨自起身往裡走。吳萬里坐在辦公桌後的大高背椅上,客氣地對秦時月說:“對不起,讓老同學等了這麼久。”秦時月說:“沒有沒有,你當市長忙嘛。”吳萬里說:“是呀,休息日也有這麼多爛事,是這條蟲就要蛀這根木嘛。”

吳萬里當然沒有忘記秦時月要給他看字的話,說:“你的字呢?在哪裡?”秦時月說:“不是我的字,是我領導的字。”吳萬里說:“你領導?”秦時月說:“我們學校的領導東方校長。”吳萬里臉上就沉了一下,但馬上又復了原,說:“你是說,你的領導也來了?”秦時月說:“對,就在外面。”吳萬里停頓一下,說:“那你叫他進來吧。”秦時月於是掉頭喊道:“東方校長,吳市長叫你哩。”

東方白立即就站到了門口。

秦時月多此一舉地將東方白介紹給吳萬里,吳萬里禮貌地站起來,把手伸給東方白,說:“是東方校長,不久前時月還在我面前提到你呢。”東方白忙把手上的字軸交給秦時月,奔過去雙手握住吳萬里。

客套和寒暄過後,秦時月解開字軸上的細繩,說:“東方校長的字可是遠近聞名的。”吳萬里說:“這我早聽說了,今天可要一飽眼福了。”東方白謙虛道:“哪裡,我是來向吳市長討教的。”

秦時月很快就將字開啟了。

原來是秦時月早就在東方白辦公室見過的“一身正氣,兩度春風”八個字。秦時月莫名地又想起那篇關於那位大貪官的文章,心裡暗想,東方白怎麼不送幅別的什麼字,偏偏送這一幅呢?秦時月甚至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那位大貪官是不是因為在自己的辦公室掛了這麼一幅字,才走了麥城?

這個念頭當然只在腦海裡閃了閃,秦時月馬上就調整好面部表情,把字呈給吳萬里。

也許這字的確寫得不錯,吳萬里很是滿意,讚道:“東方校長真是名不虛傳呀,能看到你這樣非同凡響的字,真是我的福分。意思也好,我們這些人民公僕如果真能做到一身正氣,也就了不起了。”

見吳萬里喜歡這幅字,東方白懸在心頭的石頭立即落了地,他說:“吳市長錯愛了,這字哪有你說的這麼好?”吳萬里說:“我這可不是胡八道,我是在說心裡話嘛。”說得秦時月和東方白都笑了。

看來吳萬里並不是作秀給他兩人看的,他又當著他們的面,叫來那位年輕秘書,讓他當即把字掛到了辦公室牆上。吳萬里還說:“我要天天看得到這八個字,砥礪自己努力做到一身正氣,不謀私利,情繫黎民。”

到了這一步,這幅字的作用便達到了預期的效果。

秦時月和東方白走出吳萬里的辦公室時,吳萬里還拍拍東方白的肩膀,說:“教育局就要研究儒林中學的事了,我已經與教育局打過招呼,這兩天我還會給他們打電話的。”

有吳萬里這句話,兩個人走在回校的路上時,心情便顯得格外輕鬆。

只是秦時月沒法忘懷剛開啟字幅時心裡頭的那份奇怪的感覺,但他又不好對東方白明言,只問了問他怎麼想起要把這幅字送給吳萬里。東方白說:“這幾天為這幅字,我簡直絞盡了腦汁,每天都要寫到深夜,前後起碼寫了不下二十幅,但不知怎麼的,要麼是字不如意,要麼是所選的話語不太理想,反反覆覆弄不出像樣的來,最後覺得還是掛在辦公室的這一幅隨意寫出來的八個字稍好些,拿回去跟家裡的一比較,確實也是這麼回事,於是就決定把這幅字送吳市長了,好在吳市長還滿意。”

秦時月便不再說什麼。他哪裡知道東方白是在給他編故事,其實為了那幅字,東方白蓄謀已久了。吳萬里還在縣委書記任上,東方白就得到可靠資訊,他將做主管文教衛體的副市長。東方白開始潛心研究吳萬里。很快掌握到他是秦時月師專同寢室同學的可靠情報,於是不露聲色在秦時月身上做起文章來。又瞭解到吳萬里愛好書法,便琢磨著送一幅什麼樣的書法作品才能討好這個主子。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發現吳萬里的縣委書記和副市長,兩次都恰在春天上任,東方白也就靈機一動,特意寫了“一身正氣,兩度春風”八個字。果然吳萬里一見,正中下懷,甚是喜歡。

只是旁人不知東方白的用意,當初見了那八個字,還以為他是有意標榜自己兩度春風,先後做上一中團委書記和儒林中學副校長,不想他是使的障眼法,以此迷惑別人。而到吳萬里那裡給東方白穿針引線的秦時月,畢竟只是一介書生,哪裡想得那麼深遠?

以後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由於吳萬里的作用,教育局派員到儒林中學對東方白進行了考察,然後在局黨組會上進行集體討論,正式將東方白定為儒林中學校長人選。按組織程式,教育局主要領導還把東方白叫到局裡,跟他談了話,代表組織肯定了他過去一段時間的工作成績,希望他今後再接再厲,在局黨組的正確領導下再創佳績,再上層樓。這些當然都是官話、套話,說了和不說是一回事,重要的是談話結束後,領導握著他的手說的那兩句話。領導說,任命檔案已經起草好,只等簽發列印和下發了,到時組織上再安排人到儒林中學去,向全校教職工宣佈生效。

東方白從教育局回來後,就跟秦時月見了面,特意把這個訊息告訴給他。秦時月彷彿比東方白還高興,因為他終於促成了這件事,也算還了東方白的人情。

誰知秦時月還沒高興夠,麻煩就來了。

那天秦時月上完課,準備到辦公室去的時候,見操場上有人這裡一夥那裡一群地在議論著什麼,他覺得好奇,就向人群走去,想探個究竟。可他一走過去,人們就用怪怪的眼神看看他,不聲不響地散去。秦時月便走向另一堆人,那一堆人見了他,也悄悄走了。秦時月好生納悶,在操場邊呆立一會兒,也想不出發生了什麼事,只得灰溜溜去了辦公室。

進辦公室剛放下教案,校辦主任就從後面跟進來了,要他到紀檢室去一下。

校辦主任將秦時月讓進紀檢室後,就轉身走了出去,順便還把門給關上了。沙發上坐著一胖一瘦兩個中年人,胖的那個說:“你就是秦時月吧?”

秦時月心裡有些不高興。誰見了他都叫秦老師,這樣直呼其名的還不多見。也沒等秦時月開口,那胖子又說道:“我們是反貪局的,你要主動配合我們,知道什麼就要說什麼,否則後果自負。”

秦時月就有些發矇,心下想,哪個權力部門的貪官不是多如蚊蟲,一抓一大把!你們反貪局不去抓他們,卻跑到學校來,盯住一個窮教書的,算什麼能耐?卻也不好發作,只說:“我足不出戶,天天待在學校裡面,能知道什麼?”

瘦子這時發話了,說:“剛才陳科長有一句話沒跟你說,我們早已掌握了你的情況,找你談話是給你一次機會,你自己說出來和我們替你說,其性質完全是兩碼事,你可要掂量掂量。”秦時月一頭霧水,雙手一攤,說:“你們要我說什麼?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瘦子說:“那我問你,前不久,你去沒去過政府?”

秦時月不由得想起吳萬里,該不是他出了什麼問題吧?但秦時月還是反問道:“你們問這個幹什麼?”瘦子說:“那就是說你去過囉?”秦時月想了想,自己又沒去做過壞事,怕什麼,就說:“去過。政府的全稱不是叫做人民政府嗎?我是人民,到政府去看看,犯什麼錯誤了?”瘦子笑道:“沒錯,是人民政府,那你到政府去找了誰?”秦時月說:“這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一旁那個姓陳的胖子忍不住了,說:“實話對你說吧,我們是來辦案的,你不要多問,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們就是了。”秦時月就來了犟勁,說:“我要是不說呢?”胖子說:“你不說也行,那就跟我們到反貪局去一趟。”秦時月說:“去就去,但你們總得給我一個說法吧!”胖子說:“當然有說法,沒說法,我們隨便會找你嗎?”

秦時月就意識到可能是吳萬里出了麻煩,他想起自己送給吳萬里的那枚白金鑽戒,莫非問題還真出在那上面?秦時月知道言多必失,沒有說出吳萬里這個名字,只是說:“我又不認識政府裡的領導,到政府去想問問高階職稱的待遇問題,卻沒找到任何領導,被政府辦的工作人員給趕了出來。”

就這麼你來我往磨了幾個回合,見秦時月不肯主動交代,瘦子只好開啟桌上的包,拿出一樣東西來,問秦時月見沒見過這個東西。

那是一枚精巧的白金鑽戒,其款式和成色都是秦時月非常熟悉的。秦時月的心就沉了一下。瘦子說:“這枚白金鑽戒,你總見過吧?”秦時月卻搖搖頭,矢口否認道:“我從沒見過這個東西。”

瘦子站了起來,說:“那就對不起了,秦時月你只好跟我們走這一趟了。”

到了反貪局後,他們又讓秦時月看了另一件東西,這便是他和東方白送給吳萬里的那幅“一身正氣,兩度春風”的字。

見再隱瞞也無濟於事,秦時月只好把自己知道的情況如實交代了。這樣,他便只在反貪局待了一個晚上,反貪局考慮到他每天都有課,而且他再也說不出新的情況,就讓他取保候審,回到了儒林中學。

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反貪局的人找他之前,已經將東方白、楊老闆和徐科長都收了進去,吳萬里也受到牽連,正在停職反省。

事情壞就壞在了那枚白金鑽戒上。

原來有一天深夜,一位小偷光顧了吳萬里家,盜走了少量現金和那枚白金鑽戒。也是這位小偷背運,他剛來到樓下,就被正在巡邏的保安隊員撞個正著,一把扭到了值班室。保安當即就在小偷手上發現了那枚白金鑽戒,他們不敢擅作處理,把它交到了領導那裡。

那位領導就是龔秘書長,當他得知這枚白金鑽戒的來歷後,情緒非常高漲,馬上把他的鐵哥們兒反貪局局長找過去,暗中對這枚白金鑽戒的背景展開了全面的調查。反貪局的人也厲害,他們很快就摸清楚了這枚白金鑽戒的來龍去脈。

原來這枚白金鑽戒是從市裡一家最大的珠寶店售出的,買走這枚白金鑽戒的是承建儒林中學圖書館的楊老闆,楊老闆將它送給了徐科長,徐科長給了秦時月,秦時月又送到了吳萬里家裡。而這個過程的幕後操縱者便是東方白,他的目的就是要透過秦時月把這枚白金鑽戒送給吳萬里,讓吳萬里給自己使勁,最後做上儒林中學校長。

只是東方白怎麼也沒想到,他不但沒做上校長,反而讓反貪局順著這枚白金鑽戒,將他和楊老闆、徐科長他們背後的交易都牽了出來,即東方白將楊老闆少要學校出的10多萬元基建款作了特殊處理,三個人都得到了好處。

東方白更沒想到,那個小偷竟然是在薛徵西的指使下潛入吳家的。

但秦時月覺得事情並不是壞在那枚白金鑽戒和那個小偷身上,而是壞在那幅字上。他在吳萬里辦公室開啟那幅字時,就預感到這幅字會給吳萬里帶來麻煩。

秦時月的預感果然得到了印證。

秦時月後來得知,反貪局的人去找他之前的頭一個星期,市政府裡就在盛傳一個故事。故事說省委組織部部長酷愛書法,他到市裡來視察工作時,聽人說吳萬里的書法也不錯,就跟吳萬里多接觸了一下。吳萬里也是高興,說自己得到一幅妙品,就掛在辦公室裡,請組織部長去欣賞欣賞。吳萬里的意思很明顯,如果組織部長喜歡這幅字,他就送給組織部長,為今後的進步做點必要的鋪墊。

據說組織部長看到那幅字後,雖然客氣地讚賞了幾句,卻堅拒了吳萬里的饋贈。市政府的人就在背後說,組織部長曾在某位省委領導辦公室見過一幅內容相同的字,那位領導剛出事,已被“雙規”。組織部長見吳萬里辦公室這幅字跟某省委領導辦公室那幅不僅內容一致,字跡也如出一人,害怕給自己帶來黴運,自然就不會接受吳萬里的美意了。而且,組織部長後來還說,凡是喜歡高呼叫花言巧語標榜自己的人,往往問題最多,大家可要引起高度注意。

這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已在市政府甚至社會上傳得沸沸揚揚,吳萬里卻還渾然不知。所以當小偷光顧了他家裡後,有關部門已開始暗中調查白金鑽戒,並在背後注意他了,他還矇在鼓裡。

秦時月就在心裡一次又一次設想,如果當初他制止住吳萬里,不讓他接受東方白那幅字,事情是不是就不會這樣糟糕呢?

當然,秦時月這也僅僅是設想而已,畢竟一切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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