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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小姐深明大義,老身就不跟您拐彎抹角咯。”

村長婆婆擺正身體,對著黎應晨深深一禮:

“希望您能超度村西田裡的邪祟,救救我們。”

“秋收將至,若這個時候田地荒廢,將會顆粒無收,我們必然熬不過這個冬天。”

黑鳳村地處陽面山腰平坦處,北側背靠山崖險璧,東面是萬丈深淵。東南處攀登而上可見村莊入口,再往西則是大片緩坡耕田。柳阿公就在這耕田之中失蹤。

“我亦有意如此。”黎應晨拄著下巴道,“只是不知情況,兩眼一抹黑。萬一那邪祟厲害,豈不是白送人頭?”

村長婆婆深深嘆一口氣:“那田地裡的邪祟,老身認識。”

黎應晨一愣。

“如無意外,這邪祟應當是……老身的姐姐。”

“老身祖籍安州,有個一母同胞的雙胞胎姐姐。我倆三歲時,父母過世,被親戚送給村裡大戶做童養媳,換了十斤小米。同年秋天,小丈夫失足落水溺死了,大戶又將我們發賣到戲班子。”

老太太的聲音平靜而溫和,只含著歲月滄桑,沒有任何感情波動,反而讓黎應晨一陣一陣起雞皮疙瘩。

“在那裡,我們被做成了瓶娃娃。”

瓶娃娃是一種極其惡毒的戲法。在小孩年紀不大、骨頭肉尚軟時,把小孩摺疊起來,塞進特製的瓷瓶裡,只露一個腦袋在外面。屎尿皆由瓷瓶底部的小口引出。隨著小孩長大,肢體就在瓷瓶中生長,扭曲蜷縮在一起,變成瓷瓶的形狀。隨戲班子走八方,在帷幕裡展覽賣笑。

年幼的孩子尚不懂事,還會笑呵呵地盤在瓶子裡,覺得自己不用捱打罵就有飯吃,開心得緊。

等到四五歲開始發育,就懂得盤骨的痛了。須得每半年將小孩取出一次,順骨納肉,把亂跑的肢體壓緊,更換較大一點的瓶子。從而維持瓶娃娃生長不死,又身體玲瓏。

這過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得人幾度昏死過去,又慘叫著醒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萎縮,在瓶中度過一生。

箇中絕望與痛苦,難以細說。

大部分的瓶娃娃都會在十歲之前死去。只有少部分師傅手藝極其精湛,娃娃又天賦異稟,瓶娃娃才能順利長大。

成年的瓶娃娃極其珍貴,被稱為“瓶仙”和“瓶女”。身價極高,民間聲望近似於土仙。可以求醫問藥、卜吉兇禍福,受人香火祭拜。

“哪裡是什麼仙。”陽光下,畸形的老阿婆平靜地笑,帶著一些嘲意,“不過是被逼著學了些手藝的可憐蟲罷了。”

瓶娃娃姐妹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

姐姐通卜算,從曉得事起就性子剛烈,對所有人惡言怒罵;妹妹懂醫理,性情溫和,平日內向寡言,只悶頭學藥,平聲應答。

只有一點是共通的:她們都對這不公的世道充滿了恨。

但是恨有什麼用呢?她們被裝在瓶子裡。平日在班子裡嬉笑怒罵,地位不算低;但只要敢炸出影響銀子的刺兒,只需要斷她們兩天口糧,就足夠讓她們哭著懇求了。

她們此後的人生,就都被圈在了這三尺見方的帷幕裡。

在這樣的精神高壓下,瓶女姐妹都崩潰了。姐姐愛上了扎娃娃,叫人縫了精美漂亮的男娃娃來,用錐子一鑿一鑿的鑿成蜂窩。妹妹則日漸沉默,夜夜崩潰,又有莫名地討好人格,對每個人都極好,被任何人厭惡都會變得極度惶恐。

直到六十年前一場大旱饑荒,餓殍遍野,戲班子也沒口糧吃,逐漸開始人人相食。起初含淚殺吃了一些買來的孩子,直至實在無法,餓綠了的眼睛就投向了他們曾經的搖錢樹。

瓶女姐妹。

“我們都是花大價錢培養的,若是就當肉葫蘆吃了,豈不是浪費?”

危急時刻,瓶女姐姐站出來,自請獻命,執行一場書中記載的夜卜秘法,問出戲班生路在何處。

夜卜秘法獻祭心血問蒼天,需要有極高的卜算造詣,哪怕是宮裡供奉的天師也極難成功。一旦失敗,不出三日必然橫死。哪怕成功了,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姐姐成功了。

卦自龜甲中出,生路指向東北方偏遠之地,是為黑鳳山。

班主喜出望外,戲班子拔腿啟程。

臨行前夜,姐姐元氣大傷,聲音沙啞,在哭泣的妹妹耳邊說:

“姐豁出這條命去,一定要帶你跨過這個坎。”

“他們都說我們活不久,我才不信。我就不服。我姐妹要平平安安地活到九十歲。”

黎應晨打了個寒顫。

“黎小姐,你怎麼看?”婆婆輕聲說。

黎應晨沉默良久,說:“是我心性不如姐姐。”

婆婆大笑不答,繼續講述。

在屍橫遍野的龜裂大地上,戲班靠著吃人肉,一步一個血腳印,跋涉幾個月,撐到了東北黑鳳山。

他們踏進荒蕪的山林,只覺得白光一閃,眼前的景色頓時一變。靈光輪轉,百鳥啼鳴,溪水淙淙而過,茂盛的林木遮天蔽日。

他們來到了崑崙宮的庇佑之地。

黑鳳村的山民們接待了戲班子。只見村中耕讀樵獵,儼然一副世外桃源之景。班主大喜,千恩萬謝,在村西田邊駐紮下來,就此有了落腳之處。

山民們淳樸,未見過遠行之人,對戲班子充滿新奇。半年之後,就連崑崙宮都對瓶女發出了拜帖。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起來。

黑鳳村裡有一個年輕的小獵戶,戲班初來時正在犯熱疹,幾乎去了一條命,家裡連棺材都準備好了。瓶女妹妹見不得人受苦,便發藥救了他。

小獵戶痊癒以後,日日都來找瓶女談天。與瓶女見面可是很昂貴的,但小獵戶勤於打獵,一回村就來班子,所有的積蓄都用在了這上面,風雨無阻。

但他卻不向瓶女問卦,也不求醫問藥,只是總說些沒用的東西。他聊星河,聊山榛子,聊冒頭的蘑菇,聊從灌木叢中跳出來的野狍子。小獵戶給瓶女們帶來最柔軟的鹿心,也帶來暖乎乎的狍子皮。

“你知道嗎?冬天的狍子會自己在積雪中刨一個坑,把自己藏起來。”小獵戶興致勃勃地說,“等到人找過去,就把腦袋埋在雪裡,露出肥嘟嘟的臀腿來,特別好玩。”

“真好啊。”妹妹的腦袋同小獵戶靠在一起,“我也想看看。”

“你沒見過嗎?”小獵戶傻笑著說,“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有學問的姑娘。姜班主說你們什麼都懂得。”

“我知道狍茸可以入藥。主治虛勞贏弱,筋骨疼痛。”妹妹小聲說,“但我從來沒見過。”

一旁的姐姐微微睜開一點眼睛,笑著睨一睨靠在一起的二人。

“那你帶她去看看如何?”

妹妹心動不已,卻道:“可兩天後就是崑崙宮仙人來會面的日子了,若是被班主發現,我們都要捱餓的。”

“沒關係,且去個一天半的不礙事。”姐姐笑,“我一會兒算一卦,就道你需要閉關兩日清理頭腦。早些回來,沒問題的”

那一晚,小獵戶用棉被裹好小隻的瓶女,在風雪中進了山。

瓶女妹妹自南邊來,一直坐在車中隨行,第一次出來走動,看看這天地。她依偎在小獵戶懷裡,看見毛茸茸的狍子在山林間一蹦一蹦,與獵戶一同分食凍溪冰面下的魚,在樹影的縫隙裡數著星星。當第一片清涼柔軟的雪花落到妹妹的臉上,妹妹那麼幸福地想:原來躺在雪地裡是這般感覺,要是姐姐也在這就好了。

“謝謝你,你人真好。”瓶女溫柔地說,“要是你以後也能來就好啦。我們可以帶姐姐一起來。”

“當然可以。”小獵戶嘿嘿地紅著臉,撓撓圓頭,“我明年還來找你。開春了,魚就肥了,烤起來滋滋流油,我就烤給你吃。也帶上姐姐。”

但是,小獵戶與瓶女都太年輕了。

年輕的小孩子,一時高興壞了,就容易犯愚蠢的錯誤。

他們追一隻雪兔,走得遠了,直到傍晚才想起來,啊,今晚就應該是崑崙宮來訪的日子了。理論上來說,早應該回去了。

小獵戶和瓶女嚇壞了,自知闖下了滔天大禍。如若被戲班班主發現,姐姐一定慘了。可是,等他們緊趕慢趕的趕回戲班子,卻沒有等來班主的鞭笞,而是看到了一場……

滔天的風雪。

朔風獵獵,卷著戲班上下三十四口的屍體,錯落整齊地吊在村口的大槐樹上,宛如樹上結果,啷噹晃動。

碩果累累,將枯乾的枝條壓彎。

瓶女姐姐青白的屍體掛在樹上,已然凍得硬了。

村人被妹妹的哭喊聲驚出村外,皆傻眼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妹妹在掙扎中跌落在地,束縛她二十年的瓶身應聲而碎,在寒風中片片飛散,露出其下扭曲擠壓的肢體。

飛濺的瓷片劃傷了妹妹稚嫩的身體,淋漓的鮮血流淌過她走過的路。她自三歲以來的第一次,憑藉自己的手腳挪動著,爬向最愛的姐姐。

姐姐的臉上,仍帶著微笑。

誰也不知道,這三十四口人,怎麼就在一夜之間橫死雪地。

唯一能知道的是,戲班的帷幕在這一夜的寒風中倒塌撕裂,再也拼不起來。

從此之後,世界天高海闊,任憑魚躍鳥飛。

妹妹如約活到了九十歲。村長婆婆眉眼慈和,滿頭白髮。她是最有才華的醫女,也是村裡的主心骨,後生們尊敬地稱她為“婆婆”。

“自那以後,那小獵戶就把我帶回了家中。我指揮他抓藥採藥,救了不少村人。村裡人淳樸良善,也逐漸敬我愛我。三年以後,我們結為夫妻,直至今日。”

婆婆溫聲細語,低頭飲茶。

“沒有人知道他們因何而死,崑崙宮也再沒提過這件事。我也一直不懂。”

“直到十年後,我向崑崙宮換來了求天問卜的術數,又研讀許多年,才看懂姐姐當年的卦象。她那一卦,並非是戲班生路,而是另一個問題——”

“【何處死門洞開,九死一生?何處可讓戲班挫骨揚灰、形魂俱滅、死無葬身之地?】”

黎應晨打了個寒戰。

氤氳的水汽自村長婆婆手中的茶杯飄出,薰騰了滿屋茶香。

恍惚間,黎應晨好像又聽見了那句擲地有聲的低語:

“他們都說我們活不久,我才不信。我就不服。我姐妹要平平安安地活到九十歲。”

……她做到了。

她的方法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用自己的性命換了戲班的命,再將妹妹送往那唯一的一條生路。

黎應晨肅然起敬:“是位豪傑。只是,那裡死過那麼多人,您怎麼就覺得…那是您姐姐的邪鬼呢?”

“村西田地,老槐樹,吊起的人,倒很像是同一個邪祟作祟殺人。只是,老身去看過一次柳家公的屍身。”

村長婆婆輕嘆。

“那屍身和姐姐小時候所鑿的棉花娃娃……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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