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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音隨著李勖步入屋中,只見北側高榻上坐著位膚色黑紅、身材矮胖的中年婦人,看年紀大概四十出頭,心知這位定然就是他的繼母荊氏了。
荊氏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絳紅色葛布衫子,兩靨貼了圓圓的花勝,襯得面板愈發紅亮,肥圓臉盤上頂了個高聳的塔狀假髻,旁邊斜簪了一枝明晃晃的粗大金簪,看樣子是精心打扮過。
一見人進來,荊氏立刻抻開眉眼,笑得很是熱烈,“哦呦,這孩子生得是真好!”作勢要扶著身旁的李四娘起身。
李勖上前一步,道了聲“阿母”,荊氏的屁股又重新落了回去,仍是喜孜孜地看著他身旁的韶音。
韶音看她臉上油漆彩繪畫得跟廟裡的泥塑一般,言辭、神態俱都張致,便覺得這婦人渾身上下都透著股喜慶,怪有意思的,因就笑吟吟地行了禮,脆生生道了一句:“阿家”。
荊氏果然露出喜不自勝的表情,拍著大腿道:“哎呀呀,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我兒能娶到這樣的新婦,也不枉費我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若是他的父親還在……”
說到此處,荊氏先前的一臉喜色轉瞬間凝結成慘淡愁雲,緊接著就下起雨來,“若是他的父親還在……”荊氏哽咽起來,邊哭邊用那簇新的衣袖抹眼淚。
豹兒從趙氏懷裡好奇地抬起腦袋,奶聲奶氣裡帶著一絲擔憂,“咦,大母也是被伯母嚇哭的嗎?”
“少胡說!”趙氏急忙叱了一聲,一邊尷尬地給李勉使了個眼色。李勉是個靦腆之人,在生人面前更是侷促,只衝著荊氏小聲道:“阿母!大喜的日子,說這個幹啥?”
“你懂什麼?”荊氏瞪了兒子一眼,“我一個寡婦人家將你們兩個兒郎拉扯大豈是容易?你們阿父兩腿一蹬倒是走得乾淨,撇下我一個人婦道人家,一邊要苦苦撐著這個家,一邊又要給你們做飯、漿洗,縫補衣裳,一晃十來年吶,我是怎麼熬過來的?終於盼著你們都娶上了新婦,我這心裡……唉!是又歡喜又難受,一股說不上來的滋味兒……”
荊氏說到了傷心處,化雷霆大雨為連綿小雨,黏糊糊地哽咽起來。
韶音瞄了李勖一眼,他正好也在看她,見她眸中露出促狹之色,很快便轉了眸。
“阿母”,李勖沉聲開口,荊氏不絕如縷的抽噎頓時靜了一瞬,“阿母的養育之恩,李勖時刻銘記在心,往後定會與新婦一道好好孝敬阿母。”
荊氏擦了擦眼角,“一家人,說什麼恩情不恩情的,只要你們能過得好,阿母就心滿意足了!”說著轉悲為喜,又笑起來,招呼韶音入座,“瞧我,一時高興,都忘了給你介紹。那是你三弟李勉,那是他媳婦阿趙,她和你一樣,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好孩子,她叔父便是咱們徐州的趙都督。”
韶音有些驚訝地看向趙氏,趙氏卻已經尷尬得漲紅了臉,急聲解釋道:“阿家說笑了,我們那樣的人家,如何能與阿嫂家相提並論?和趙都督他們家早出了五服,算不得正經親戚的。”
韶音心下了然,看荊氏偷瞪趙氏,愈發覺得好笑。
“豹兒,過來!”
荊氏將豹兒招呼過來,指著一側的韶音道:“這是你伯母,快過去給你伯母磕頭。”
這孩子倒是很聽他祖母的話,邁開兩隻小短腿就走了過來,到韶音跟前撲通跪下,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響頭,“伯母”,抬頭用一對圓鼓鼓的豹子眼在李勖和韶音面上來回打量。
韶音咧了咧嘴,“快起來吧!”
身後的阿筠立即取出一隻長命鎖戴到豹兒黑乎乎的小脖子上,豹兒拿起長命鎖看了看,又放到嘴裡咬了咬,隨後跑向荊氏,“大母,金的!”
趙氏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頭幾日荊氏就在家裡唸叨,要豹兒給初見的伯母磕頭,意思是要討一份厚禮。趙氏當時便不同意,人家高門士族,該有的禮數自然周全,哪裡用得著如此?退一萬步說,就算人家不給又如何,怎麼還能上趕著討要?
士庶之別,雲泥之隔,本就身份懸殊,這麼一來,往後如何還能在人家面前抬起頭來!
趙氏急得要去拽孩子,連聲道:“這也太貴重了,他一個小孩子,阿嫂給他這個做什麼。”
可荊氏已經將孫兒抱在了懷裡,眉開眼笑道:“還不快謝謝你伯母?”
豹兒看著韶音眨了眨眼睛,忽然不好意思似的,扭頭鑽到了荊氏懷裡。趙氏只得又尷尬地坐了下去,聲音細得像蚊子,“多謝阿嫂。”
阿筠一見如此,便從韶音身後走上前來,先是向荊氏獻上一對玲瓏玉如意,又分別給了趙氏和李四娘一人一套金玉鑲嵌的首飾,連李勉這位小叔都備了一方玉尺,見眾人手中俱滿,方才笑道:“這是我家女郎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還望老夫人、三叔和兩位娘子笑納。”
自打韶音進屋,李三娘就一直躲在母親身邊一眼不眨地盯著她看,這會兒接了禮物才捨得移開目光,捧著手中精緻的錦盒看了又看,猶豫了一會兒,到底沒好意思當場開啟。
韶音笑眯眯地望向荊氏,心裡有點好奇她會回贈給自己什麼見面禮。荊氏卻像是忘了這茬,將手一伸,直接搶過四孃的錦盒,乾脆利落地打了開來,待看清了那裡面寶光燦爛的物什後,不禁發出一連串的嘖嘖之聲,“哎呀!嘖嘖!這釵、這步搖!”
說著從裡面取出一隻金玉打造、上飾珠花的的玉瓏璁,一邊往四娘頭上比劃,一邊稀罕道:“這物倒是頭一回見!誒呦,這麼大一個,這是戴在哪的,怎麼也不見釵腳?”
四娘被她擺弄得小臉通紅。
韶音掩嘴輕笑,衝她招呼道:“四娘過來,我教你戴。”
荊氏趕緊推了一把,“阿嫂叫你,還不快過去!”
四娘只得拘謹地走過來,到韶音跟前卻不敢抬頭,先前通紅的小臉已經漲得發紫了。
昨日阿嫂面前遮著扇子,只露出個側臉便已令人驚豔不已,此刻面前無遮無擋,還這麼近地挨著自己……四娘只覺得眼前一片華光令人眩暈,阿嫂脖子上的面板又白又滑,身上有一股從來沒聞過的香味,衣裳的料子也是又輕又軟,好像是天上的雲霞做的一般。
韶音將玉瓏璁戴在她頭上,為她理了下鬢角碎髮,上下打量一陣,又取下頭上一枝金雀銜珠釵插在她髻上,“嗯,這回好了,阿家看著可還滿意?”
荊氏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滿意、滿意!這一下子就從小雀變成鳳凰了!”
韶音又是掩嘴一笑,她還是頭一回見到荊氏這麼有意思的婦人,吝嗇又貪財,說哭就哭、說笑就笑,跟唱百戲的似的,端的是有趣。
韶音正樂不可支,餘光裡瞥見李勖正看著自己,目光中似乎帶了驚訝,側頭看過去,他已經垂頭飲茶了。
李勖坐了一會兒就起身離去,說是去演武場操練,臨出門時看了一眼李勉,李勉便也起告辭。
荊氏望著跟在李勖身後亦步亦趨的兒子,面上喜色一收,埋怨道:
“這孩子,新婚第二日都不肯歇歇,如今又不是戰時,有什麼好操練的?他自己勞累也就罷了,還要弄得親戚也跟著不得安生,三郎是他親兄弟,自然沒話說,旁人可就沒這麼好說話了,就算當面不敢說,背地裡哪個不埋怨?往後弄得離心離德,吃虧的還不是他自己!好孩子,你說一句勝過我囉嗦一萬句,回頭你說說他。”
韶音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出這句“你說一句勝過我一萬句”的,只覺得她說起話來一套一套,光是聽著就很有好玩,因就笑眯眯地點了頭。
荊氏滿意地笑笑,又東一句、西一句地拉起家常,說起了李勖小時候的事。
李勉隨著兄長來到校場,與謝家三位郎君問候幾句,很快便歸入所屬佇列,依照長官號令操練起來。
這校場佔地幾十頃,可容上千名士兵同時演練。這裡原是江邊一片無主的草甸,李勖升為建武將軍後,拿出全部餉銀和賞錢,號令手下兵勇將此處修建成了演武場,此後便日日操練,除正、朔日和年節休整以外,風雨不誤。
此刻烈日高照,演武場上無遮無擋,兵勇們身披鎧甲,手持長矛厚盾,於炙烤之下奮力對搏,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謝迎一眼望去,但見黑壓壓的兵勇分成了甲乙丙丁四部,除了丁部以外,其餘三部皆紀律嚴明、操練有序,其中尤以甲部最為出色,士兵個個神情堅毅,招式到位,有以一當十之勇。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謝迎笑著看向李勖,“甲部應該就是存之的親兵了?”
李勖頷首,“不錯,這邊請。”
謝迎、謝往、謝候三人隨著他繞到演武場西側,沒有了黑壓壓幾千名士兵的遮擋,視線頓時開闊。只見茵草之上竟有百十來輕裝騎兵,個個騎著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手持打磨得鋥亮的長矛,正在烈日下奮蹄趨馳。
謝候頓時雙眼放光,“還有騎兵!”
謝迎也是驚訝,原以為將這些京口兵痞操練起來已經不易,沒想到他竟然還組織了一隊騎兵,雖然只有百十來個,可若是指揮得力,一隻百名的輕騎隊伍足可抵步兵千人,實在不可小覷。
胡部盛產良馬,胡兵因此極擅騎射,匈奴、鮮卑、羯、羌、氐等部縱橫中原如入無人之境,靠的正是這些呼哨而來、揚塵而去的鐵蹄。江左卻正相反,戰馬難得,騎兵比戰馬更稀罕百倍,能組織訓練騎兵的將領幾乎屈指可數。
李勖小小四品建武將軍,竟能組織起幾千名紀律嚴整的水陸兵和一隻驍勇的騎兵,這在整個北府恐怕也是首屈一指。
謝迎望著江畔獵獵而動的“李”字牙旗,不由對這位與自己年歲相當的妹婿升起一股敬意,“存之遠見卓識,令人佩服。”
謝往卻是一哂,為堂兄潑了一盆冷水,“我雖是一介文士,卻也明白一個常理:江左多水,多高山密林,便是你再好的騎兵,恐怕也難在這樣的地帶施展開來。李將軍此舉,只能說其心可嘉,於實用上麼,怕是要令人失望了。”
“誰說江左之兵就一定得在江左施展?”謝候立即反駁,“堂兄怎知我大晉的健兒沒有打過江北、驅逐胡虜的一日?”
“打過江去?”謝往嗤笑一聲,瞥了眼李勖,搖頭道:“何氏悍勇,當年率十萬大軍依舊鎩羽而歸;祖父何等睿智,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也只能拒胡馬於淝水。珠玉在前,今人又有幾人能相匹?逢春莫要再作兒童戲語了!”
謝候不服氣,還想要反駁,一時卻想不出什麼好的理由,因此憋得紅頭脹臉。卻見李勖神色淡然,微笑道:“高溪有所不知,胡人驅馳平原靠的是重騎,我這隻卻是輕騎兵,最適合在高山密林中行進。”
謝往搖搖頭,語氣閒閒道:“輕騎又如何,百十來人而已,成不得什麼氣候。”
李勖一聽這話,便知這位著作郎於行軍打仗之事上一竅不通,完全不懂兵行詭道、出其不意的道理,因就一笑置之,不欲與他多費口舌。
上半場操練結束已近午時,謝家三位已定於午飯後返回建康。李勖返回家中,準備攜韶音一道為兄弟送行。
進入後院,門口的婢子卻稟告說韶音還沒回來。
李勖便調轉腳步往西院而去,哪知剛走到月亮門上,迎面便被人撞了個滿懷。來人身量纖纖,明麗光昳,正是他的新婚之妻。卻是不知為何行步匆匆,直晃得頭上步搖如飛、叮噹亂響,抬起臉來卻又滿面怒氣,眸中隱有淚光閃動。
李勖劍眉皺起,輕聲問道:“你怎麼了?”
不待韶音回答,西面忽然傳來一聲溫婉的“表兄”,抬眸看去,原來是阿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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