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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滾滾向前。

解縉獨坐在馬車裡,神情頗為凝重。

陳老爺子的那番話語,無異於給他們敲響了警鐘。

關鍵問題,還是在於漢王殿下的生死。

漢王爺要是真的死了,不但他們完了,新學也就完了。

可是事情發展到了現在,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解縉這位學部尚書,早已與新學緊緊綁在了一起。

不成功,便成仁!

馬車戛然而止。

解縉下了馬車,走向自己的府邸。

解府很大,畢竟吉水解氏乃是書香門第之家,家境優渥。

待解縉解綸兄弟二人入朝為官之後,解氏便在金陵帝都購置了一處房產。

近來因為推行新學對官學改制一事,解縉回家特別遲。

但是妻子都會堅持著等自己回府之後,才會安寢睡下。

回想起妻子的善解人意,解縉疲憊的臉上,總算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然而他剛剛走進硃紅大門,卻見到妻子曹貞正在庭院中焦急地等著自己。

見此情形,解縉陡然變了臉色。

“貞兒,我回來了,這是出了什麼事兒了?”

曹貞一見到自己的夫君,急忙上前拉他走到一處僻靜角落。

“夫君,父親大人他們來了,正在大堂裡等你!”

解縉:“???”

父親大人?

父親解開來了?

他不是一心從事著述、辦學,怎麼突然來京師了?

一時間,解縉心中生出了強烈的不安之感。

這老爺子,不會是來教訓自己的吧?

想著,解縉轉身就走,果斷準備開溜。

然而他還沒走出幾步遠,就聽見一了一聲怒喝。

“解大紳,你準備去哪兒?”

說話之人,乃是他的二兄解綱,未曾出仕,一直跟在父親身邊侍奉學習,從事著述、辦學。

解縉無奈之下,只能回頭看著自家兄長,訕笑了兩聲。

“貞兒,你先回房間去吧!”

曹貞有些憂愁地看了解縉一眼,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是沒有說出話來,識趣地轉身離去。

待他一走,解縉看向二兄,上前準備探一下口風,不料解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隨即失望地搖了搖頭。

“三弟,進去吧,父親叔伯他們……都在等你!”

一聽到這話,解縉腿肚子都快軟了。

他們如此興師動眾,想要做什麼?

解縉自唐朝開始,便是家風清流的名門望族,解氏家族透過科考入仕的成員頗多,通常為父子兄弟同時及第,締造出了許多科舉佳話。

傳承到了解縉祖父解子元(字真我)這一輩,光是兄弟便有三人。

解觀我與解求我科舉及第,建東山書院於金釵嶺,解成我科舉高中不仕在家潛心治學,時人敬稱為淵靜先生。

祖父這一輩傳承下來,解氏早已經是家族龐大顯赫且人才輩出,要麼在朝堂上政績顯著,要麼在家治學成為學者。

如他的父親解開,高中科舉不仕,成為一代儒學大家,因治學嚴謹與矜矜業業而遠近聞名,頗有大儒之風。

只是解縉想不明白,這位父親大人不去給他的學生傳道受業解惑,突然跑來帝都做什麼?

當解縉進入大堂,看清裡面坐著的人後,一顆心瞬間跌入了谷底。

除了父親解開,還有一眾叔伯,解氏一族有頭有臉的人物全在此處。

這是想要……做什麼?

解開看著曾經最引以為傲的兒子,此刻卻是滿臉鐵青,怒斥道:“孽畜!還不跪下!”

解縉一呆,心裡惶恐起來,連忙行禮道:“父親,我……”

“跪下!”

“我……我……”解縉不敢爭辯,只能老老實實地跪下,“兒子萬死,還請父親不要動怒!”

大明尤重孝道,解氏更重家風,當著這麼多叔伯的面兒,解縉自然不敢忤逆父親解開的命令。

只是他心中惶恐到了極點,面對這樣的場面,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解開神情痛苦地看著愛子,一時間竟然沉默了。

長子解綸性情剛直沉穩,學識淵博,高中進士,甚至被太祖高皇帝親贊“性篤實”,為官多年無任何劣跡,深受百姓愛戴。

次子解綱最像自己,科舉高中不仕,選擇跟隨在自己身邊潛心治學,從事著述、辦學,學識淵博,頗有賢名。

但在解開心中,最引以為傲的兒子,還是三子解縉。

解縉天生聰穎,滿身才氣,自幼便以神童之名聞名鄉野。

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唐詩,七歲熟讀四書五經,過目不忘,應口成誦,九歲被鄉野贊為神童,十八歲中鄉試解元,二十一歲高中進士……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愛子養成了恃才傲物,放曠輕浮的性格,招徠了一場牢獄之災。

倒是入獄四年,洗去了他解縉滿身浮華,一朝出獄便勝任學部尚書,朝堂宰執,令人驕傲。

當初解開得知這個訊息,還十分驕傲欣慰地與好友痛飲了一番。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愛子之所以能夠出獄,並且一朝顯貴,竟然是為了苟活求生,直接投靠了漢王朱高煦,成了漢王黨羽!

他不但助漢王奪嫡爭位,還離經叛道地大力弘揚什麼新學,成了天底下頭號逆種文人,甚至連自己給他取的字他都改了!

大紳大紳,如今卻成了公豹,漢王朱高煦為他所取!

如此嘴臉做派,真是令人作嘔!

“解大紳,哦不對,老夫現在應該稱你為‘解公豹’吧?”

解縉聽到這話,頓時心裡開始像抽搐一樣,莫名疼痛萬分。

解開見他這副嘴臉,滿臉都是哀傷悲容。

沒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這個兒子,果真如同那些人所說的那樣,成了漢王黨羽,成了天底下頭號逆種文人!

解開悵然,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愛子,只覺得胸口隱隱作痛。

但他好歹是修身養性多年的碩儒名士,培養出許多知名才俊,堪稱一代文學大師。

眼見愛子已經誤入歧途,受到異端邪說蠱惑欺騙,解開雖然痛心失望,但也明白這個時候不宜動怒,更應該語重心長地同愛子談心,規勸他迷途知返,重新回到正道。

而且解家乃是官宦世家,天下聞名的書香門第,如果出了解縉這麼一個逆種文人,不但解縉個人的錦繡前程會就此斷絕,解氏一族也會因此蒙羞!

“縉兒,為父只想問你,為何要離經叛道,弘揚那些異端邪說?”

果然如此,這是那些人的手筆嗎?

解縉嘆了口氣,回想起陳老爺子的警告,頓時露出了苦澀笑容。

那些個程朱縉紳,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朝堂之上爭鬥傾軋也就罷了,竟然還慫恿親眷家小前來問罪!

真是無恥之尤!

解縉嘆了口氣,鄭重開口道:“父親大人,諸位叔伯,請你們聽我解釋……”

“那新學並非是異端邪說,而是真正的大道真理!”

“以往我等,全都錯了!”

解開:“!!!”

解氏眾人:“!!!”

錯了?

是我們錯了?

這個解縉,已經走火入魔了啊!

解開驚駭欲絕地看著愛子,伸手怒指著他,還想著對其一頓厲聲斥責,規勸其回心轉意。

然而解縉迎著眾人的目光,毫不畏懼地繼續開口道:“父親大人,我等儒生應具儒雅之氣,剛正之氣,浩然正氣,而不是迂腐之氣,腐儒之氣,張口仁義道德,閉口先賢聖言,動輒子曰詩云,於國毫無裨益,於民毫無貢獻,卻仍在沾沾自喜……”

“程朱教會我們的,是如何誇誇其談紙上談兵,是如何科舉入仕享受富貴,是如何兼併田地攫取民利……這樣的程朱之學,當真是聖賢之言嗎?當真是聖賢之道嗎?”

“只怕滿朝上下,都是些功名利祿之徒,奴顏婢膝之輩……”

“混賬!”解氏一位族老怒了,“解縉!你為了苟活求生,離經叛道,甘為漢王黨羽,丟盡了我解氏一族的顏面,更是令我解氏蒙羞!”

解縉心頭一顫,難以置信地看向父親解開。

後者此刻已經是老淚縱橫,滿臉絕望地看著愛子,卻是沒有開口阻止。

終於,解氏族老開口了。

“今日,將你逐出解氏,剝奪姓氏,並開除族譜宗籍!”

“日後你解縉解公豹,將不再是我解氏之人,一切行為與我解氏無關!”

話音一落,全場皆寂。

解縉癱軟在了地上,滿臉絕望之色。

他被逐出瞭解氏,還要開除宗籍!

這是人這一輩子最羞恥的事情,會淪為天下笑柄!

被逐出家族的人,不準再回故里,死後都無法進入本族族譜中,甚至也不能葬在家族的墓園中!

被逐出家族的人,不僅家族中不再承認其族人身份,而且此人,從此就會成為一個“無根無源”的人!

被逐出家族的人,將會被冠以種種惡名暴行,渾身上下都是汙點,更是會成為政敵彈劾攻訐的完美藉口!

原來,這才是那些人的目的!

他們故意慫恿解氏一族,將自己逐出族譜,而後再趁機彈劾攻訐自己!

呵,真是好狠辣的手段,好陰毒的伎倆啊!

解氏族人一個接一個地離去,最後只剩下了癱軟在地上的解縉,與老淚縱橫的解開。

解開掙扎著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爹,兒子沒錯!”

解縉嘶吼著喊出了這句話,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落。

解開聞言如遭雷擊,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精氣神。

他沒有回答,只是步履蹣跚地繼續走著,直到消失在瞭解縉視線裡面。

從始至終,他再未說過一句話。

曹貞淚流滿面地走了進來,抱著夫君不知該如何安慰。

解縉滿腔悲憤委屈,在此刻都都化作了淚水,抱著妻子失聲痛哭。

“貞兒,錯的人,不是我解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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