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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德明調入省行工作之前,在淞陽興商銀行系統有過將近二十年的工作經歷。

在張茂林的印象裡,滕德明自打上任省行副行長之後,這人臉上的笑容似乎在一夜之間就徹底沒了蹤影。即便是偶爾回淞陽老家檢查部署工作,也必定是臉色陰沉甚至是黑風拂面!

張茂林清楚地記得,1995年的決算前夕,滕德明帶領省行信貸專項調研組到淞陽市分行現場辦公。在所屬淞州支行聽取彙報的現場會上,臉色陰暗無比且言辭異常刻薄的滕德明愣是把新上任的女副行長嚇得高度緊張、語無倫次!結果彙報時將有關“利息收入、利息支出”’一組財務資料,由於口誤弄顛倒了。

諳習信貸業務的滕德明當即發現此處紕漏,轉而雷霆大怒!嚴厲斥責對方不懂業務、不瞭解情況,甚至存在主觀上故意弄虛作假、欺騙上級領導之嫌,當場責成那位新上任的女副行長立即上報書面檢討,理由是當事人謊報主要‘財務指標’資料,對支行經營成果故意設伏造假……

面對滕德明的一番嚴厲斥責,那位上任不久的女副行長羞愧難當、尷尬至極,在異常悲傷之下當晚喝藥自殺!雖然經醫生及時搶救後得以保命,但是毒物已深入臟器與筋骨,導致植物神經系統功能遭受損傷難以徹底逆轉,由此落下終生殘疾,仕途之路也就此完結……

後來,張茂林就此事專門去省行找到滕德明解釋,談了自己的一堆看法。對此,滕德明就馬上黑下臉追問:你張茂林是代表市行和我溝通,還是受她私人相托?張茂林就回答說都不是,作為淞陽市行的紀檢書記,我有責任和義務向你滕副行長表明一下我自己的想法:一個女同志,在基層工作中能夠走到科級位置很不容易,我們不能就這樣輕帥處分當事人。她剛剛提拔不久,工作中從沒有接觸過你們省行級別的‘大領導’,當時的場景就是由於當事人緊張得不能自控,難免說錯話,怎麼能輕易認定是欺騙上級呢?!

聽到張茂林如此的決絕回應,滕德明就立馬翻臉拍桌子!說你張茂林給我聽好了,如果不是看在同鄉多年的情分上、不是看在我們曾經在淞陽興商銀行這個大鍋裡共同攪過‘馬勺’,就衝你今天這幾句話,我惱一惱怒一怒連你也撤掉沒商量!看到滕德明盛氣凌人的架勢,忍無可忍的張茂林腦袋瓜子也就頓時冒出火星子——一蹦三尺高!回懟說滕行長既然你把話嘮到這份兒上,那我就直接找省行一把手譚義武行長討個說法!如果我們淞陽人佔不到理,不用你下令撤職,我張茂林馬上自動辭職……

不久後,總行將張茂林郵寄的實名上訴材料從北京轉回h省興商銀行本部並簽署處理意見。最後,那位被免職的女副行長被重新任命為支行的工會主席。由於身體原因,無法再分管多少具體工作,只當是享受副科級待遇。

從此,張茂林就在全省興商銀行系統裡面,落下一個告御狀的“罪名”。

……

很長時間後,張茂林偶然一次得知訊息——原來那位女副行長是陶侃的一個遠房表姨。

有一次,張茂林和陶侃私下聊天談及此事的時候,陶侃頓足捶胸大罵滕德明!說這老小子典型的丟根忘本,徹底淡忘了我老爹當年曾經給過他的照顧,他簡直就是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甚至就是牛逼上插尖刀子——牛逼透了!

對於陶侃一通跺腳捶胸般地憤恨怒罵,張茂林暗笑不語。

……

看著眼前有些木訥狀的張茂林,滕德明微笑著把張茂林慢慢推坐到沙發上。

幾乎沒有任何徵兆,剛剛落座的張茂林立刻嗅出一股急劇刺激性的香水味道。這種突來的氣味立刻使張茂林的呼吸道如同被瞬間嚴密封堵。他漲紅著臉,慌忙從衣兜裡掏出應急的口罩,三步並作兩步地朝著窗戶跑過去。

滕德明怔怔地看著張茂林的背影,旋即,他突有所悟地拍著腦門兒:

——哦哦,怪我了,忘記你有哮喘!怪我怪我…….

滕德明立刻拿起電話:

“服務檯嗎?給我另外開一個陽面房間,採光要好。對,現在就開房,越快越好。記住!任何香水都不要噴灑,氣味濃烈的花草也不要擺了”

…….

半個小時後,神態漸漸平息的張茂林與滕德明在另外一個沒有香水氣味的房間平心靜氣地相對而坐。

這時候,冬日的陽光已經透過落地的大玻璃窗,完整地潑灑進來。背光而坐的張茂林很快就覺得周身溫暖,呼吸也隨之更加通暢起來。他主動問道:

“滕行長,如果我沒猜錯,你這次專程回老家是為聞祿的事吧?”

這是張茂林與滕德明見面後第三次主動開口。儘管他平時並不喜歡主動和滕德明溝通,但在眼下的氛圍裡,他非常不情願就這樣毫無意義地空耗時間,更不喜歡聽滕德明‘信天游’般地扯東扯西白費口舌。

滕德明依然是笑容滿面。

“呵呵,此生知我者,絕對是茂林兄也!不錯,我此行任務單一、目的唯一、用心專一,所以此次來淞陽難得清靜。我們一不開會嘮叨、二不走訪折騰、三不和當事人家屬見面費口舌。因為這些後續的具體工作,都是可以等到將來再由指定部門去直接操辦的。我這次到淞陽本著輕車簡從的宗旨,所以接觸面越窄越好。即便是你們班子成員裡,現在也只有你和維信行長知道我的行程。憑你的聰明才學,我相信早就清楚我的此番來意吧?”

滕德明抿著嘴笑笑。

張茂林連忙擺手。平靜說道:

“行長過獎!我純屬瞎猜、瞎猜而已。我這人從來不喜歡揣測別人,一是源於不願意浪費那份心智,二來呢源於智商情商都在基準線以下,猜出的結果也多半是驢唇不對馬嘴,讓人貽笑大方。剛才只是在來時的車上考慮到這件事。所以,最好還是請滕行長你明示。”

“嚯,什麼明示暗示的?!今天就我們兄弟倆聊天,屋子裡連一隻螞蟻都沒有,你還有什麼所敏感的!”

滕德明邊說邊從精緻的‘路.易威登’手包裡拿出一盒軟包中華煙,他小指上的修長指甲剛剛觸及到煙盒的封絲線時,滕德明忽然收手。訕訕地說:

“瞧我的臭記性,怎麼能在你面前弄這個呢?!哮喘病就怕煙霧刺激。呵呵,也好,今天算是借你老兄的光,咱也過一把世界無煙日!”

張茂林平靜回覆說:

“真不好意思!我的老毛病到處影響、討饒別人。其實,過去我也曾嗜菸酒如命,老婆與孩子誰都限制不了。到頭來,反倒是這個哮喘病把我制服了。說起來,我自己斷了這份口福倒也罷了,但卻因此限制別人的自由。最慘的就當屬我的司機陶侃,只要我在車上,陶侃就甭想過這口癮。如果實在扛不住,他就得半路停車出去解決。甭管多糟糕的天兒,他都得忍受這份兒‘洋罪’。說實話,我常常是於心不忍吶!”

張茂林不無愧疚地說。

滕德明說:

“這很正常嘛,有道是‘天王老子也不睬病人’。你的那份仁心啊,和你們家老爺子一樣,都屬於菩薩在世型!也對,紀檢書記嘛,平日裡黑臉歸黑臉,最終還是該有一副‘慈善’心腸,這樣才有機會給違紀人員留出一條生路!尤其是在咱們淞陽,都是在家鄉父老兄弟眼皮底下工作,紀檢書記在政策把握上適當留出一點點‘縫隙’,對誰而言都不一定是壞事!還是老話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嘛!這絕不是工作失職,這叫領導藝術。如果一名紀檢書記總是整天醉心於研究人、鼓搗事,那他就絕對不是一名出色的紀檢書記。

對於我們興商銀行而言,無論在任何時候,揭露問題固然重要,但是發展與穩定一定是更加重要!這兩個方面一旦遇到十字路口,究竟應該哪一方給哪一方讓路?這件事情可不是如同前面那個紅綠燈所指示的那麼簡單,這絕對是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老兄你說對吧?呵呵呵。”

滕德明作這番表述的時候,造型各異的各種‘手勢’接連不斷地摻雜其間。張茂林理解不了這些上下左右舞動不停的比劃中,究竟能夠渲染、提升多少講話的效果。在張茂林眼裡,滕德明的這些極具誇張性的動作,完全可以足夠指揮一支交響樂隊!

張茂林抬起頭,剛想啟口。滕德明連忙擺擺手,明顯是在示意對方自己還有話要講:

“對了,還是說說你的哮喘病吧。等過了春節,我和省行工委部門打個招呼,看看能不能給你弄個‘工傷’的結論。因為我早就聽說過,你的哮喘病是你當年在支行任行長期間,帶隊下鄉收貸時突發重感冒而又帶病上崗,導致延誤了及時醫治而落下的病根……”

滕德明這番體貼入微的說辭,簡直讓張茂林頓升受寵若驚的感覺,甚至引發情緒上的一些慌亂和驚悚。他很清楚從自己到達淞陽賓館與滕德明見面開始,對方持續的幾輪全方位、立體‘忽悠’明顯是在轉著圈兒地跑題。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就像是街頭‘賣假藥’的騙子所展現的一大堆開場白——天南海北、上下左右不著邊際。

聽著滕德明的暖心道白,張茂林內心反倒覺得實在是彆扭極了。此刻,他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的表情,於是就有些漠然地說:

“滕行長,你看,我們是不是該談談聞祿的事情。”

張茂林說這話的時候,他明顯察覺到滕德明的左臉面部肌肉抖動了一下。

“哦?”

滕德明微揚著頭,剛才那種閒散的並且似乎是充滿快意的目光立刻變得凝重而犀利起來!但是,臉上表情依舊是善意的微笑……

張茂林平素最不願直視、更不敢相信的就是滕德明這副笑臉表情。

在張茂林的記憶裡,滕德明離開淞陽多少年,他臉上的笑容就幾乎消失多少年。以至於後來讓張茂林堅信不疑的是,滕德明離開淞陽後特別是榮升省行副行長以後,他的身體內部一定發生了什麼特殊的狀況,而由此嚴重損及了面部神經,所以,才導致一副整天吃喝不樂的氣惱神態。

然而,滕德明今天的現場表演,令張茂林無比費解!

滕德明居然還會笑!並且笑起來越發顯得有韻味、但同時也越顯得令人難以猜測其背後真正的用意。

在張茂林看來,滕德明的笑容徹底綻放時所敞開的大嘴,猶如是深不見底的巖洞入口。那兩排縱橫交錯的牙齒後面就像是一口幽暗的‘深井’,滕德明每一句話就如同是從井裡噴射出來的鋒利鋼釘!並且根根都能準確射進面前聽眾的皮肉裡。尤其是滕德明犬齒位置上的兩顆大金牙,讓張茂林深感受到了莫名的無端刺激,並且明顯導致自己嘴裡也是麻酥酥的並且酸澀不已的詭異感覺。

滕德明繼續說:

“老兄啊,我們工作上雖說經常見面,但是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坐在一起促膝而談!作為淞陽人,這些年來我原本打算為家鄉父老多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比如說子女就業、職工教育、費用額度分配、信貸政策傾斜等等。有時只是藉機會做了一點點努力,然而更多時候還是深感自己力不從心吶!

別看我倆同樣都是做副職的,但其實在很多時候,在省行做副職還不如在你們市行做副職活得滋潤哩。也許在外人看來我的位置似乎是處處風光無限,其實內心深處可謂時時糾結。可以這麼講,人越往上走,前面的障礙、甚至是暗坑就會越多!很多時候供你選擇的迴旋空間小到不能再小,甚至由不得你有任何選擇的權利!

其實,這個世界哪有真正的公平啊?你得到了、滿足了,你就說這種分配是公平的;反之,你就會抱怨、發牢騷、出言不遜。就拿這次聞祿這場意外事件來說,省行大部分同志都表示惋惜、同情,因為這些年聞祿同志在業務上的貢獻度都在那明擺著,作為一名科級幹部能有如此作為實屬不易。所以,省行幾位領導尤其是一把手譚義武行長明確要求,要對聞祿同志的家屬必須做好安撫與照顧,要讓人家感受到咱興商銀行大家庭的溫暖,絕不能有人走茶涼的狀況發生!可、可是,想不到這兩天有了一點新情況,就是在聞祿的辦公室發現了額度較大的存單和存摺——”

滕德明停住話,端起自帶的乳白色麥飯石茶杯,開始滋遛滋遛喝水。

滕德明見張茂林沒有任何回應,便接著說:

“按照你們淞陽市行的效益水準,聞祿作為一名中層幹部,他的工資收入是絕對無法匹配那兩份存款額度的。那麼,除了工資也許會有其它收入?據我瞭解,聞祿這個人向來是低調、本分、謹慎。說不定他本人有意隱瞞意外的收入,比如祖上遺產繼承、證券市場盈利、彩票中彩等等,這些推論都屬於理論上成立的假設吧?茂林,你對這件事怎麼看吶?談談吧。”

滕德明終於結束了自己的一通說教。

他緩緩摘下左手腕上溫潤光澤的紅瑪瑙手串兒慢慢把玩起來......

滕德明的這個動作等於告訴張茂林:我個人的意思已經表達清楚,現在該你回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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