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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去逝了,我很悲傷,心一直在痛。三日來總也無法平復這錐心的哀傷與哭泣,以至於今天才提起筆來記錄這無以復加的苦痛,用傾訴來紓解難過的情緒,否則總有種哀痛積壓在胸中而意難平。
於是,細細回想著父親留在我腦海深處的印象及其日常歲月的點滴。
印象一,大約在我三歲的時候,因不許獨自走到街上游玩而被父親擋住。父親用他那雙大手,掐著我的小腰,讓我寸步難行,我則哭鬧著用小腳胡亂的踢踹。當然是踢不到父親了。父親卻得意的笑。
印象二,哥哥領著我在街上玩,遠遠看到有人笑著朝我們走來。哥哥對我說:這是咱大大,叫大大。因沒有感覺,我沒有叫,僅是微笑著讓這個被我叫做大大的陌生人抱起而不知所然。
印象三,哥哥外出放羊,我著急忙慌的去關門,一時站立不穩摔倒,頭被磕破。父親回家後才抱著我去了醫院包紮。之後給我買了根油條,我捨不得吃。到家後哥哥說咬一口,誰知一口竟咬了一大半。我放聲大哭,被父親抱起來哄。
印象四,我平靜的躺在被窩裡,父親在忙碌中不時的走來趴在坑頭看我,還用手輕輕撫摸我的臉蛋。低聲問道:吃煎餅麼?我搖搖頭。又問:喝不喝水?我又搖搖頭。又問:冷不冷?我仍然搖搖頭。此時,我才萌生出關於“大大”的概念,原來就是那個照顧我吃喝、關心我冷暖、不讓我受到委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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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期的父親已師專畢業在外地教書。
這些是我兒時的輕淺印象,說記憶也行,只是前後的情景全無印跡,僅留下了一絲絲朦朧的影子。之後,我慢慢長大,上了小學,其記憶中的影子才更加清晰起來。
公社教育部門組織各學校的學生匯演,地點正是父親任教的屯頭小學。我們是高莊小學的學生,得到屯頭小學才行。演出結束已是午飯時間,父親從食堂給我打了一份肉菜、一個饅頭。之後我全部吃光。特別好吃,是近幾年我吃過最香的一頓飯,所以記憶深刻。那個年代,鹹菜與煎餅是我們的日常主食,肉菜與饅頭絕對是奢侈品,我們年頭到年尾也吃不上一次。所以那次之後,我就心心念念著公社的各小學再舉行匯演才好,最好一週一次,還要到屯頭小學,這樣的話,我又吃到夢寐以求的飯菜了。當然,這所謂的奢侈品現象也僅是針對我們家而言,因為我們家相當清貧。父母加上三個孩子,一家五口的吃穿用度全指望父親一人的工資,其生活的狀態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久之後,父親被縣文化館選中進入了文學創作團隊,便離家遠了,有時兩週回來一次。因有一份額外的補助,父親還是很樂意兩地不停的奔波。有一次父親帶回了正在修改的小說,有厚厚的一本。工工整整的字跡一筆一劃的寫在格形信紙上。封面寫著:高烈武。這是父親給自己起的筆名。這名字聽著就帶有一種桀驁不馴的殺氣,隱約之間也藏匿著父親剛正不阿的性格,名副其實人如其名。小說我閱讀了許久,是抗日題材的內容,故事引人入勝。
之後得知,父親的小說竟被選中進行二次創作,便是深加工,稍後印刷發表或編成畫冊。因此,要正式調動父親到縣文化館工作,但額外的補助會取消。父親再三考慮,少了一筆收入,又離家太遠,創作也未必成功。便沒有同意。於是遺憾的離開了縣城,回到家鄉又當起了他的小學任課老師,勤勤懇懇的耕耘在屬於自己的這方田地上。這事我曾經詢問過父親,所以清楚些前後的細節。卻也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一顆種子,長大後一定要寫出一部小說來,以了卻父親的心願。此為我以後完成玄幻小說《四維三維》的原動力。
我升入縣第一中學時國家已恢復高考數年,這一年我姐也從衛生學校畢業分配到縣醫院工作。有了姐姐的幫助,家裡的條件才陸續好了起來,我的高中生活也不再拘謹慼慼。平常想吃而捨不得吃的東西也時常買了。父親呢,也是算計著我快回來了,才帶些比如罐頭、桃酥及糖果等緊俏食品回家,以調節口味。如果我沒能回來,這些東西保證給我留一部份。若開啟個罐頭,父親也定會給我留下三分之一,並放在隱蔽處。有一次竟然忘記了,等我再次回家時已經變質。姐姐便告知我說:我想多吃一口父親都不同意,說他小兒一口還沒吃著呢,哼,就知道惦記著他小兒子。父親還不好意思的笑,說:你好歹是吃到了,小兒可不一口也沒吃著麼。此時的父親還流露出虧欠的神情。我雖然沒有吃到,但心中卻彼感甜蜜倍感溫馨。
所以,我知道父親最疼愛我,平時有點稀罕的食物,也是緊著讓我先吃。而我一樣盡最大可能的表現出絲絲的孝心,以回饋父親的疼愛。有一次,父親回家帶回幾根油條,我與哥哥各一根。哥哥早早吃過後便出去了。而我那根則讓著父親吃,父親當然不肯。我就在午飯時給父親泡在飯碗裡。父親看到後,先是一楞神,後則微笑著吃了。父親還把經過告訴了母親,說:沒想到小兒的心思還挺細,以後應該錯不了事。
再之後,我考入省內一所工業學校便離開了家鄉,一個學期才能返回一次。這時父親已分配到離我們家近的學校任教,仍是一週才能回家一次。放暑假後,也是給各校的年輕教師進行培訓。這段時間,我時常抱著大侄兒到學校的附近玩耍,或給父親傳遞些訊息,比如家裡來客人了、需要帶點水果了或捎袋白麵回家等等。也只有這幾年,我與父親算是在暑假、寒假得以長久的生活在一起。相對而言,這是我與父親呆在一起最長的一段時光了。
我是86年9月參加的工作,也僅是畢業後在家住了一週的時間,此時父親已轉到高莊小學任教,中午可以回家了。之後因工作忙碌,只有春節我才能回家過年,若去除來回的行程,時間也僅有三五天。歲月匆忙你來我往,日子就這樣在無意中悄悄的度過了。
我只是記錄著我與父親今生之緣分的長短與深淺,也是近幾日在回憶父親的生平點滴時才想到了這些。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提前理順一下這種父子之緣,或者刻意的多陪同一下父親,然後把有關的趣事當父親還健在時說與父親聽。要是這樣,父親一定更加高興我還能記憶起我們曾經度過的美好歲月,也更加感知到這就是生命原本的欣喜與慰藉。如今父親已經逝去,縱是細說,縱是高喊,也無濟於事。筆至於此,我的心中依然隱隱作痛,仍然淚流滿面。所以我遺憾。
再之後的日子,父親退休在家修養,我也在單位安家立業,能相聚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開始我居住的房間僅有40餘平的面積,空間窄小,有心接父母來住也是力不從心。待我女兒上高中之後,我才得以改善了居住條件,有了一處大的房間,但距離我的工作地點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可我還是把父母接到新居住了三個月,並過了一個春節。細說起來,這才是我們父子今生相聚最長的一段時光呢。
雖說時間上有三個月,但我離家較遠,只有週日才能回到新居。這樣一算,加上節日放假,純在一起的光陰也不算長。可總歸是距離近了,能在一起了,也能溫暖著彼此了,我還是很高興。這樣思想,接父母來新居倒是一件讓我倍感欣慰的事情。
再之後,父母年事已高,本不願再次活動,雙親也就沒有離開高莊到我這邊生活。我便固定在每週日晚上的七點左右打個電話,詢問二老的身體狀態及飲食起居。回答如出一轍:一切皆好,不必掛念我們,你安心工作就行。這一週一次的通話,便成了我與父親交流家裡長短、訴說親情厚意的主要渠道。這樣說來,也算是一種緣分的使然吧。
父親的身體一向硬朗,從沒住過院,小感小冒幾片退燒藥就能過關。加上我兩個都在醫院工作的侄兒,也是根據他爺爺對身體狀態的描述,在飲食習慣、輕微鍛鍊等方面,及時叮囑給予建議,所以父親的身體一向很好。每每提起,也是他人羨慕的物件。
去年三月初,我打電話時聽出父親的喉嚨有些沙啞,詢問怎麼了?父親輕鬆回答:有點炎症,不要緊,吃幾片藥就好。父親性格爽朗,還玩笑其他,我也就沒放心上。一週後再打電話時,聲音確實清亮了許多,也就更加放心了。再之後交流,細聽倒也正常。誰知到了九月上旬,父親說吃飯時感到喉嚨疼痛,難以吞嚥,這才引起我們的注意。兩個侄兒立馬休班,帶著他爺爺就到醫院檢查,結果卻是喉癌。
於是上海、南京、濟南、青島等地詢問醫生,商討醫治方案,瞭解治療效果,最終確定了大家公認的針對此病症治療效果最好的醫院後,由哥哥陪同,兩個侄兒護送,我與姐姐帶足費用,與中秋節的當天住院治療。
關於病情的狀況,大家一直瞞著父親,只是告知他說:因炎症時間太久,此處肌肉發生了粘連才出現疼感,再一味消炎已不起作用,加上年齡已高,需要緩慢恢復,才得以這般調理,否則根本就不用住院;您的身體狀況一向很好,完全不必擔心。雖然我們表述的情真意切且有理有據,但從父親的眼神裡流露出的卻是低迷與沉重,步履也不再矯健且有了明顯的蹣跚之狀,整個人似乎在一夜之間衰老了許多。父親根本不相信我們的說辭,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身體的某些變化。
我還假裝生氣的用白眼看他,說:如果三月份不是單純的只消炎,早些到醫院檢查,肌肉也不會粘連的如此厲害。我安慰父親說:沒事的,放寬心情,高興一點。父親真切的看著我回答:唉,我也想著高興,就是高興不起來呢?我說:你淨自己給自己新增心理負擔,這可不利於病情恢復。父親才寬慰的笑,點點頭,表示一定高高興興的配合治療。
這一年父親87歲,細緻計算,在我的記憶裡,父親還是第一次因病住院,而父親確實也沒有什麼不適需要住院治療。即使本次住院,他自己的飲食起居也是自己完成,起床從不讓人攙扶,解手也是自己管理,喉嚨疼痛就慢慢咀嚼、小口吞嚥。所表所現都讓年輕人佩服感動。
初次治療效果顯著,痛感明顯減輕,精神已恢復到原來的狀態,出院到家後,上街購物也一如平常。父親很是高興。這才相信了我們的所言是真。我曾提出不再上班在家陪同,父親堅決不同意,說:你能找個長期穩定的工作不容易,可是不能辭掉,我還不到要人陪護的時間,待以後需要你陪同了再說。看著父親的身體情況及言語表現,我相信了父親一切還好。
之後,我時常的詢問父親吞嚥是否還疼,都是回答:不疼,很好。一個月後複查,情況也是良好。這讓我們大為高興,知道病情已經控制,為此親朋好友還聚在一起慶祝了一番。誰知到了今年的四月初,父親突然說呼吸時胸部有些痛感,大侄兒警覺立即帶到醫院全身檢查,結果出乎意料,不單肺部發現有腫塊,兩腋下、胃內等多處也有了陰影,喉嚨部位卻是正常,便知新的病變已遍佈了全身。當即住院,緊遵醫囑,定期治療。
我陪同了前兩次的住院,時間較長。後幾次均是四天時間,由大侄兒陪護,小侄兒抽空來看望。沒想到,在醫院的陪護竟然是我與父親今生朝夕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不得不說,緣分這種東西真是一種難於細說的玄機,冥冥註定,隨時而來,到時離開,無法強留,不能強求,只有應順。因此,緣分這個詞的稱謂,可以釋懷許多不能瞭然的情愫,也成了解釋事件並非如此的原因。於是,便有深有淺、有厚有薄、有長有短了。
當然人人如此,事事這樣,也包括父子之緣、姐弟之情等等,或是深情厚意或是匆匆擦肩,本就歸屬天道,並非人類所為。但父親卻是早早的洞察到這些,並細緻叮囑。此時,我要表達的是,父親就是擔心著之後的我們或後代們,彼此生分而清淡了這一世的情緣,才在與我們聊天時逐一叮嚀,微微訴說。我們還聊了許多留在歲月裡的美好經歷。我只是現在才感受到了父親的這份苦心而已。
我們聊當年父親考入師範的歷程。父親笑談,當時已投靠親戚在外地找到了活計,工作月餘,思考到這不是長久之計,硬是放棄,回家後邊農忙、邊學習參加當年的高考,一舉命中,才有了這份當教師的穩定工作,也才有了養活全家大小五口的一份工資。我還夸父親有著高瞻遠矚的眼光及洞察時局的魄力。
我們聊父親競爭援藏的事情,地點是日喀則,這地方我去過,還談及了日喀則的河及潔白的雲。當初父親也是過關斬將的被選定為兩人中的其中之一,最終因不是黨員而落選。這成了父親心中的遺憾。所以,待我工作以後,父親便一直催促著我必須入黨,也一直關心著我女兒的入黨情況。當聽到我們都是光榮的黨員時,父親才欣慰的笑了。
我們聊在父親記憶裡我小時候的情景。父親說我打小乖巧聽話,從不惹事生非。聊到我蹣跚學步的樣子,父親還笑說,雖然踉踉蹌蹌但進步卻是飛快,來回走了幾趟便腳步穩當了。只是我沒有了絲毫的印象。聊及對工作的態度時,父親還感慨道:人生在世,一定要適應生存,要與人為善,要深思熟慮,這樣才能更好的適應這個陌生的環境,並讓自己生活的更好。
我們聊父親編制高家宗譜的經歷。我知道父親萌生出匯聚宗譜的想法後,便付諸了實施。我詢問編寫的過程。父親回答說:先整理出每一支的概況,後挨家挨戶的詢問、逐一逐人的落實,再新增、修改,最終定稿,之後又商討著印刷。父親說:這前後用了近二年的時間呢,總算是了卻了心願。我還誇讚父親說:有毅力能吃苦,放在現在年輕人的身上肯定半途而廢。
我們聊親情的延續與維護。父親說,之後你們及後代之間要經常聯絡,不能因此生分,要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不得讓一個人出現困頓的狀況。我立即答應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們姐弟及下一代他們姐弟,都是您的後代,都是您生命的延續,我們一定互相關心、攜手前行,不讓一人挨凍受餓,不讓骨子裡流淌的這分緣消失,我答應你保證做到,放心吧。父親欣喜的點點頭。
我們聊這四個孩子的未來,即外甥女、兩個侄兒及我女兒。父親說:現在狀況算是不錯,可多年之後當屬小孫兒條件稍差,我有些擔憂。我當即回答道:一人幫三人不好幫,但三人幫一人好幫,我告知他們一定要彼此幫助、團結一心。這些事我都想過了,您不必擔憂。父親彼欣喜的點頭,說: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唉,這四個孩子都是我的牽掛,誰清貧拮据我也擔心。
我們聊對母親的贍養之事。父親中秋住院,母親便由我姐接到家中伺候。我說:目前先這樣在我姐家養著,日常起居由我姐照顧,衣食費用由我全出,保證不讓母親受到委屈呢。父親聽後,輕輕的舒展了一口氣息,並用誠摯的目光看著我,還顫微微的牽了一下我的手,然後笑了。我還裝作驕傲的問道:怎麼樣,對小兒的回答滿意吧?父親一個勁的點頭:滿意,滿意。
我們聊兩個侄兒的情商與秉性。父親說:這兩個孩子性格溫和待人親切,難能可貴,是可以託付的人選。我沒明白什麼意思。父親又說:待以後需要他們了,就直接說明,他們定會不辭辛苦的前後照顧。我點點頭。幾天後大侄兒對我說:爺爺已囑咐他們,待姑姑與叔叔年事已高時,也一定要前後左右的盡心孝敬。我才明白了父親涉及此話題的最終意圖。
我們聊三維人生的無常與無助,聊人間世事的難料與解脫。我們聊生命存在的弱小與卑微,聊靈性物種的生老與病死。我們聊日月星辰的運轉與規律,聊塵世萬物的量化與質變。我們聊四維的空間與意識的歸宿,聊《四維三維》裡“三體”的存在,即過去現在未來為一體,物質意識能量為一體,氣體液體固體為一體,此是人類還不能感知的奧秘。我們聊本時空內意識附著在此固體上成就了“我”,另一時空則附著在其他固體上便成了“蝶”,即所謂的六道輪迴與莊周夢蝶。其目的就是讓父親減少對死亡的恐懼及對消失的恐慌。
吃過晚飯後我們就聊,有時從六點多一直聊到十點,聊著過去的事情,聊著各自的經歷,聊著彼此的思念。一聊就是三四個小時。聊到開心興奮時,父親還嘿嘿的笑,引得他人觀看。幾次在醫務人員的提醒下,我們才中止了話題。睡覺前,父親彼興奮的對我說:這樣與小兒聊天,是我近期最充實也最欣慰的事情,我很高興,這也是一種緣呢。又說:生命啊,本是一種緣,緣來,我們彼此珍惜,緣盡,好好愛護自己。該來時來,該走時走,能理解這些,便是大徹大悟了。我點點頭,甚是認同這種說法,只是聽著有些傷感與哀嘆。若深思細想,人與人之間的相聚與離別可不如此麼,父親這句不經意的語言,竟然詮釋了生命修行的真諦,讓我醍醐灌頂。卻也明白父親已經放下了心結,看淡了生死,順其了自然。
在整個治療的過程中,父親一直堅持著自立,每天早上自己起床洗涮、自己端碗吃飯、自己去洗手間,所有動作均獨立完成,即使站立久了身體晃動,也是勇敢的穩定下來不讓攙扶。父親堅持不讓伺候,目的就是不給兒女添累,讓我上班後放心。父親思考周全用心良苦,讓我甚是心痛。至於被人伺候,若細說起來,父親不能下床需要照顧的時間,也只有他離世前的短短十天。
11月2日我回到家時,父親座在沙發上,慢慢的吃了小半個包子,雖然耗時約九十分鐘,但仍然表現出完全可以照顧自己的狀態,上床休息時自己還整理了一下被褥。之後幾天一直如此,所以我才於5日回了單位。與父親告別時,父親躺在床上,淚水立即流出,並虛弱著聲音囑咐我說:路上慢點,我起不來了,不送你了。之前幾次我回單位時,父親都會託著虛弱的身子堅持下床送我出門,而這次沒有。我還當是此時起不來了,並未深思。現在細想,這幾天父親便是強承著表現出堅強,就是讓我放心。我卻沒能早些看透,所以我甚是遺憾。
6日,大侄兒拉著他爺爺去醫院時,父親已經不能起身。侄兒揹著他爺爺進進出出。到醫院也是一直躺著接受治療與進食,食物只能喝些酸奶。直到10日出院也是這樣,仍由大侄兒揹著進出。我提前告假也於10日回到家裡。之後父親就沒再下床,食品也僅靠流食——酸奶或核桃粉來維持著生命。一天兩次。每次我都是用力把父親抱起來,並坐立穩當,然後一口一口的喂他。
11日早飯父親還想自己端著碗進食,因雙手顫抖的厲害,才默許了由我喂他。可晚飯時酸奶已經吸不出來了,只好倒在碗裡慢慢喝。看得出,父親的每一口吞嚥,都異常痛苦。之後躺下便大口大口的呼吸。我趴在床頭輕聲問道:很累?父親答應一聲:嗯。我說:好好休息吧。父親點頭。但喘上一陣就平靜了。
12日早飯前喂下一粒止痛藥,還能堅持著喝下半碗流食,晚上又餵過一粒止痛藥後還喝了袋酸奶,但從嘴角處已開始住外流出混有血絲的流體。躺下後仍是大口大口的喘氣。我說:累了,休息一會兒吧。父親點頭。我問:冷不冷?父親搖頭。稍後倒也平息下來。
13日早飯喂下一粒止痛藥後喝過一袋酸奶,還清醒的從錢包裡哆哆嗦嗦著拿出僅有的千餘元錢,嗚啦著聲音對我說:給你娘。我說好的。父親又抬著虛弱的手,指著旁邊小櫃的上層,嘴裡發出聲音:嗯,嗯。意識我拉來。我當然明白,裡面也有幾百元錢,但沒有找到。之後便扶父親躺下,仍然是喘息了一陣後平復下來。大約十點半,姐姐竟然帶著母親來看望父親。守著父親的面,我把錢給了母親。母親則趴在父親的床頭,互相牽著手,彼此囑咐著:要吃飯,多喝水,別凍著。誰知冥冥之中這竟是二老相見的最後一面。
14日早飯父親沒喝東西,我低聲詢問情況時,父親僅是簡單的回答:不吃,不渴,不冷。多數是點頭或搖頭。但眼神清亮,說明思想意識清楚。約九點時,我還悄悄對父親說:你也看到了,我母親很好,以後由我與姐姐照顧著,不要擔心了;也不要再掛念其他的事情了;每個人呢,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要過的橋,都會過的很好;你自己就好生的休息吧;再之後呢,定要周全好自己的冷暖飢飽,隨了季節的變化新增衣物,記住了?父親還欣慰的點頭,但眼神仍然是清澈明亮。
約十點半時,父親說:撒尿。因無法立身,也不能坐穩,哥哥便抱著父親,我護著下身,讓父親尿在紙上。之後躺下,父親便是大口大口的呼吸,還不停的掀開棉被,我則不停的蓋好。我趴在床頭輕聲問道:很累?也熱?父親都是認真的點頭,動作甚是輕微。我站在床邊,看著父親喘息,還以為稍後便好。也就有一刻鐘的時間,父親便停止了呼吸。當我再次輕聲呼叫父親時,卻沒有了聲音,也不再有任何的動作。
我知道父親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美麗的世界。我沒有想過是這樣匆忙的離開。至此我才真實的體會到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兒女也是如此的無奈,只能呆呆的立在左右,而無法提供更好的舉措,所以我悲哀。
我是眼睜睜的看著父親的嘴裡往外流血,眼睜睜的看著父親停止了最後一口氣息,眼睜睜的看著父親漸行漸遠並永遠的離去,眼睜睜的感觸著父親的身體漸次冷卻。而我卻毫無辦法無能為力,所以我心痛。
天地不仁,弄蒼生於股掌之中。即然創造了生,還要設計有死;如果安排了死,又何必製作出生。讓我等芻狗之類,只能蒼白無力的遭受苦痛折磨,承擔裂肺之哀,忍受無法描述的疼。
父親離世之前的意識非常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壽限已到,知道不久將要告別這個美好的世界,也知道我們彼此之間將不再互相陪伴。所以,他才看到兒孫時就流淚,才叮嚀了許多也囑咐了許多,表現了他對生活的留戀及對後代的關懷。一個生命清楚的明白將要離開這個世界,這是種怎樣的殘忍與無助?我無法想象,但父親用他的自強與堅持,勇敢的面對人生的黑暗時刻,讓我體會到了生命的偉大與精神的傲然。這也是父親留給我們的最後財富吧。
話至於此,也就是從5日到14日,這短短的十天,父親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用人伺候著,父親的一生僅是這十天需要有人伺候,而我卻沒能更早些讓父親舒適,便深感自責,所以我的淚水不停的流,我的心中陣陣的痛。
天地偏袒,自知苦多,只造就了這諸多有情感的生命,又無情、生生的把有情感的生命分開,讓彼此都承受著分離的難與錐心的痛,這明明是往我們的心中釘釘呢?那麼,又怎樣才能訴說、排解這份悲痛與哀傷呢?
於是想到了人道與天道。人道闡述的是做人的道理及人性的關懷,即遵循人類的心理變化與某種訴求,以盼達到預期的目的,從而了卻願望而非是心意難平。天道講述的是遵循自然的發展規律與來去隨意,四季不爭花開次第,月落日升週而復始,無關留戀也無須哀傷,一切均隨了天地之間的造化即可。
遵循人道是人之常情、心之所願,與我則是願意父親多活些時日,多陪同我們走過一段人生的路途。若是可以,便是心中安然,便是慰藉,便是高興著風吹的高興,激動著依偎的激動;如若不行,則是悲哀傷心痛哭流涕,則是仰天大哭長跪不起,則是痛苦著生命的痛苦、悲傷著感知的悲傷。
遵循天道呢,一如星稀日落不停交替,生命也是一樣來的來了、去的去了,生生息息往復輪迴,不會因了某人的意願或長留或短聚。若是長久相依,則是遵循了自然的因果;如若因此離別,也是造化的使然,本不必哀傷糾結、不必呼天搶地,生命本該如此,哀傷也無濟於事,與我便是平安的送別父親就好。
雖知天道不可違,但人道之情總讓我的淚水止不住的流、心陣陣的痛,並一遍遍的哭喊著:父親、父親。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緩解心中的疼、舒展鬱結的哀。是啊,天若有情天亦老,地因無恨日月明,唯有多情的我們,才會老去,才知明滅,才懂離別的痛,才止不住的泣不成聲悲傷哀鳴。
整理父親的遺物時,我看到了一個個紅色的證書,優秀教師,先進個人,某某年工作積極分子等等等等,厚厚的一疊。這些證書,證明著父親走過了一條勤勞之道,留下了一串紅色足跡,是父親的身影在閃爍著燦爛之光。這興許並不是太過耀眼的光芒,但針對於父親而言,已是他對生活最好的詮釋與真誠的付出,也是他來過世間最好的證明與寫照了。
我們家鄉有個習俗,要在親人離世第三天晚上的二十四時到墓地“送食”,即一同“吃”頓飯。說是離世親人的靈魂會在墓地留住三天,待“吃”過此飯後,才戀戀不捨的踏上歸去之路。“送食”便是今生今世,與家人一起共進的最後一次晚餐。“送食”時講究彼多,所有送食者都不得說話,離開時萬不可回頭,須走出百步界外,方可交談並選個地方吃掉食物。至此之後便是,陰陽兩界各自安好,天人永隔同度平安。
這是一種民俗,類似信仰。“送食”時如若有人說話,離世的親人會認為在與他交流,因再無回聲,不免心升哀傷,然後帶著牽掛,進入下一個輪迴之中。陰陽兩界自不會交流,送食者只好不得說話了。不許回頭呢,則告戒著兩個世界的人都要明白,自此之後,一了百了,各奔前程,都要一心一意朝著該有的方向行走,彼此不許有絲毫的牽絆或牽扯,以便在各自的時空裡平安、健康的度日。這也從側面證實了,任何靈性的存在都該順應其原有的意識與思維,按照各自空間的理數生存著。
父親,這風俗要求我們,在新的時空裡,定要一如既往的勇敢面對所有出現的境況,體現著自己對“世界”的真摯與膽識,並好生的存在著,以等待我們的再次相遇。是的,多年之後,我們定會重逢,我會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眼就辨識出您,您卻不易分辨是我了。因為那時的我,已與您一樣體態虛弱顫抖、身形單薄戰慄。但我會上前與您相識,並虔誠跪拜、磕頭認父。我仍是您牽引而來的嬰兒,您還要教導著我蹣跚學步,教導著我學會適應,教導著我與人為善。您仍為父我仍為兒,您養育我的開始,我照顧您的結束,並把我們今世留有的遺憾全部彌補過來。然後在來世的空間裡,就這樣永遠的依偎在一起,聊聊過去的事情,聊聊各自的經歷,聊聊彼此的思念,聊聊這三生三世永遠相連的緣。
父親,人的一生,都有諸多的圓滿,也有許多的缺憾。生命如此,方可感知塵世的喜怒與哀樂,體味存在的真實與虛無。您在這一世已經感知了所有的感知,在之後的日子裡仍要面對未知的路要走。那麼,在未來的路途中,您只要細看花搖月影的光景、靜聽風吹而來的笛聲,不必顧慮其他。然後,把每一場相聚,每一次哀愁,每一種遺憾,都當成歲月裡的韶華流轉,不再執著也不必哀傷,從容不迫看有施必報,鎮定自如待有感必應。這也是您一定要行走的必經之路呢。初冬的季節正好,清潔的日子明亮,葉落的飄舞正勁,小兒送您上路吧。
父親,你曾經說過。生命是一種緣,緣來我們彼此珍惜,緣盡好好愛護自己。前者我們已經做到,後者都要學會適應,並認真的愛惜自己、周全自己。是的,我們這一世的緣已盡,但下一世的緣已開。我們只是短暫的分離,我還要行走在這個有陽光的世界之中,並用您曾經的言傳與身教,繼續呈現著生命的不屈與剛毅,這也是您的生命之緣在陽光下的延伸與拓展、在光陰裡的感知與期盼呢。
父親,曾有人說過,生命的終點不是離世,而是忘記。所以,我才書寫了此文,以寄哀思與紀念,以盼長久與永恆。我相信,我們都會想念著今生之緣的點滴印象,然後保留住這份真誠再去溫暖來世的相逢。我們暫切遵循著天道之緣,不再為這短暫的分離悲傷了。
父親,您安息吧!
小兒跪泣
2023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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